張瑋
從倫敦回來已經有些日子了,但劉學根每天晚上都睡不著。
“年紀大了,時差倒不過來,呵呵。”老劉笑著解釋。但他知道,睡不著的原因絕不僅僅是因為時差。“睡不著時,過去的一幕幕都閃現出來了。想到以前,甚至他小時候的一些事。”
老劉說的,是他的兒子劉翔。從倫敦回來后,劉翔并沒有回家,而是住在了莘莊訓練基地。
屁股上的一腳
如果用“調皮大王”來形容童年的劉翔,絕不過分。面對這個曾經放學玩耍后連書包都能忘在馬路上的兒子,劉學根覺得自己最有力的“武器”就是“打”。
說挨打時不恨爸爸,是假話。但劉翔始終很佩服老劉的一點是,每次打完,老劉總要和他講道理,告訴他這次為什么會挨打。
比如關于“錢”,老劉就一直告誡劉翔:“自己花錢不能大手大腳,但是做人一定要大方。”那時候,拿過幾次國內冠軍的劉翔已經小有名氣,隊友間相聚吃飯,老劉一直提醒劉翔:“和人家相比,你拿到的獎金要多一些,大家一起吃飯,一定要你來埋單。”
有一陣子特別流行染發,劉翔也染了一個淡黃色的頭發回家,結果被老劉打出了家門:“給我染回來!”老劉后來對劉翔說:“記住,你是中國人,就是黃皮膚,黑頭發!”
打歸打,但劉翔知道父親疼自己。那時候,每周六上午訓練結束,老劉總要開著那輛面包車去接劉翔回家。每一次,老劉都會在車上備足劉翔喜歡吃的點心。
“喲,這么多點心!”一上車,劉翔就會歡呼,然后迫不及待地剝開包裝紙,把點心往嘴里送。但送到嘴邊,他會突然停下,嬉皮笑臉地把點心遞到老劉嘴邊:“爸,您先來口。”
這是老劉最甜蜜的時刻。“去去去,自己吃去!”老劉嘴上卻總是這么說。
老劉最后一次對劉翔“動武”,是在劉翔18歲那年。那是一個午后,迷戀上電腦游戲的劉翔趁著午休時間,偷偷去了網吧。從網吧回來的時候,老劉已經在基地門口守候多時。
覺察出苗頭不對的劉翔,縮著脖子,推著自行車就往基地里鉆,憤怒的老劉在后面追。老劉幾步追上,當著基地門衛和路人的面,在劉翔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直接把他從門外踹到了門內。
一句叮囑
雅典一夜,劉翔一戰成名。冠軍凱旋,很多市民都自發聚集在劉翔家所在的小區,想看一眼劉翔。
坐在車里,望著窗外熱情的人群,21歲的劉翔有點兒蒙。這時候,老劉一把搭住了兒子的肩膀,說了句讓劉翔一生難忘的叮囑:“接下來,不是看你怎樣跨欄,而是看你怎么做人了!”
平心而論,劉翔確實是按照父親的叮囑努力在做:在回上海的第一時間,他就趕到敬老院,看望師父孫海平的母親;他依舊像當初一樣和左鄰右舍打招呼,閑了還會請隔壁大伯一起吃大排面;他盡可能地滿足所有人簽名合影的要求,哪怕有時候需要簽名的本子和照片可以壘到幾米高。
但劉翔當時畢竟只是一位20出頭的小伙子,在這種全方位關注的巨大壓力之下,他盡管仍保持微笑和陽光,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已經漸漸封閉起來。
最先發現這個情況的,還是老劉。而真正的導火索,是老劉陪劉翔在北京參加的一次活動。在后臺,劉翔和一群明星經過走廊,兩旁的群眾演員和工作人員認出了劉翔,興奮地揮手喊他名字,有幾位還拿出了相機。
“我以為你會昂首挺胸,微笑著和他們打招呼。沒想到,你竟然縮著個頭,用手捂著臉就走過去了。”回上海后,老劉和劉翔說起了這件事。
“你不是一直教育我要低調嗎?”劉翔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這根本不是低調的問題,是你沒有回報之心。”老劉忽然提高了嗓門,同時也把劉翔說得一愣。“你現在的這些聲望,到底是誰給你的?不正是這些支持你的人嗎?現在倒好,你連打個招呼都不肯?”
劉翔覺得有點兒委屈,想爭辯幾句,但老劉根本不給他回話的機會:“你嘴上說要謙虛,心里真的謙虛了?你覺得多參加一場比賽,累了,多接受幾個采訪,煩了。那以前呢?比賽更多,可有媒體來采訪,你還美滋滋的呢。為什么現在就覺得累了、煩了?如果你真的把自己當作一個平常人,沒把自己當奧運冠軍,會有那么累、那么煩嗎?”
當時已經23歲的劉翔,當著父親的面哭出了聲。那次談話延續到第二天凌晨,劉翔最后只說了一句話:“爸爸,謝謝。”
大概兩個星期后,教練孫海平悄悄給劉學根打了個電話:“老劉,你最近是不是和他談過什么?怎么感覺他像變了個人一樣?比以前開朗多了!”
2008年汶川大地震之后,在北京封閉集訓的劉翔第一時間和教練孫海平一起,向災區捐款50萬元人民幣,是當時國內運動員捐得最多的。
幾天后,老劉接到了兒子的電話。
“爸,這幾天新聞看了嗎?”“看了。”“比我想象的嚴重多了,我有時看著看著就哭了。我想再多捐些錢,你看行嗎?”得到老劉的支持后,劉翔在電話里報出一個數字。
第二天上午,老劉來到上海市紅十字會,捐了300萬元。工作人員和周圍的人都很吃驚,這么一個毫不起眼的老頭兒居然捐了這么多。而老劉樸實地笑了笑,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自豪。
一碗米飯
在北京奧運會前,劉翔家客廳里的電視機上,一直擺著一個空可樂罐。老劉說:“很長時間看不到劉翔了,我們看看他的照片也好。”老劉指了指可樂罐上印的兒子的形象。北京奧運會前,因為封閉集訓,老劉夫婦已經沒有機會見到劉翔。
2009年初,在美國休斯頓完成艱苦的康復訓練后,劉翔準備回國。在回國前的一個晚上,他給老劉打了個電話:“爸,明天就回來了。這次挺過來了。”劉翔輕描淡寫地說。
但在劉翔的電話掛斷之后,劉翔團隊的保障組組長李國雄打來一個電話。“老劉,他這次挺過來了。”同樣一句話,李國雄卻是哽咽著說的。隨后他細細告訴老劉,那么多天下來,劉翔能挺過來是多么不容易。
電話的另一頭,老劉眼睛濕潤了:“這小家伙,是不想讓我們擔心啊!”
老劉至今還記得劉翔4年前在鳥巢傷退后的第二天,他去奧運村看自己兒子時的情形。他進屋時,劉翔正趴在理療床上做腳部理療。看到父親進來,他仰起頭,是一張笑臉:“爸,你來啦!沒事的,你放心。”隨后,劉翔把頭埋進了理療床的那個空圈中。安靜的房間里,響起了水滴在地板上的聲音。
“當時我一下子就哭了。”老劉說,“因為我看到理療床下的地板慢慢變濕了,他是在哭啊!”
如果說以前一直是老劉對劉翔諄諄教導和處處關心的話,不知從哪天起,兩人之間的關系發生了微妙的轉變。
在倫敦奧運會之前的一個周末,老劉回家晚了,沒吃晚飯。難得回一次家的劉翔坐在客廳,看到老劉進屋,忙起身:“爸,沒吃飯?”老劉點頭,隨即走向廚房。
劉翔幾步趕上,把老劉按到了飯桌旁。“你坐好!”隨后,他端來菜,然后給老劉盛了一碗白米飯。
看著面前的這碗白米飯,老劉半天沒動筷子。“以前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下班回家,總是由他給我盛來一碗白米飯,然后一家人樂呵呵地開始吃飯。”老劉回憶說。也就是那一刻,老劉腦海中忽然閃過一絲從沒有過的想法:“想回到從前。”
一個心愿
2012年8月7日,劉翔在男子110米欄預賽第一輪因傷未能完成比賽,賽后確診為跟腱斷裂。在被送往醫院的路上,劉翔給老劉撥了個電話,但只喊了聲“爸爸”就泣不成聲。
第二天晚上,老劉坐在住所外的露天長椅上,點燃一根煙,仰望夜空,一語不發。半晌,他幽幽地說開了:“他在賽前訓練的所有數據都已經超越歷史最高水平,那時我想,他應該可以圓夢了。”“以前我叮囑他回家要穿腳套來治療腳傷,他還笑著說我嘮叨,但這兩個月,他一回家就自己穿好腳套,我知道他真的要拼了。”“我來倫敦前就知道他腳又出問題了。他傷勢一有好轉,就會給我發短信,我這一天都樂得跟什么似的。但他一不發短信,我就知道又糟糕了,這一天就魂不守舍……”
那一夜,老劉像是在對身旁的人傾訴,又像是自言自語。作為一位父親,這4年來他確實承擔了太多,需要宣泄一下。
但所有不甘和郁悶,在劉翔做跟腱手術那天全部化為烏有。那場手術做了1個多小時,之后劉翔被推出手術室。看到守候在外面的父母,實施全麻的劉翔努力動了動身子,想對父母擠出一個微笑。舌頭還沒恢復靈活的劉翔,費盡全力吐出兩個模糊的詞:“沒……事,放心……”那一刻,劉學根不顧眾人在場,眼淚橫流。
“那一刻,哪有什么奧運會,哪有什么冠軍,眼前的人就是我的兒子,其他什么也不是!”老劉說。
從倫敦回來后,老劉隔三岔五就會開車到莘莊訓練基地去看自己的兒子。有時候,他坐在床邊,陪劉翔聊聊天,或者就只是那樣坐著。
現在他最希望的,是看到劉翔能夠盡快走出來。“哪怕他說要繼續跑下去,我們也支持他!這些年來,經歷了那么多風風雨雨,別的都無所謂了,現在我只有一個心愿:希望他健康和開心。”
這是老劉的心愿,也是一位普通父親的心愿。
(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