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蕓 [中篇小說]
放眼看去,不過一片不高的坡地,方圓數百平米,靠近中心的坡頂上有兩棵樹,一高一矮,姿態親密。如果不是周邊那些帳篷和棋盤狀的淺土坑,誰會將之與大名鼎鼎的羋家冢聯系起來?這片坡地與我自小見過的無數坡地沒什么兩樣,要知道我們這里可是依傍長江的江漢平原,常年江風浩浩,好像大地也被風吹起了微瀾,吹成了典型的丘陵地貌。泥土里飽含濕氣而終年潤澤,青草蔓生。
我站在距離兩棵樹五十來米的地方,駐足看了半天。兩棵樹姿態婆娑,纖瘦,被風吹得枝葉搖擺,顯然不具有足夠的歷史長度。可在羋家冢的宣傳冊上,它們醒目地立在圖片正中,仿佛標志或某種隱喻。據說,尚未打開的主冢是一個雙冢。
我不知道眼前的一幕,是否值得自己做出這樣的選擇。半年前的連綿暴雨讓羋家冢成了家喻戶曉的地方,也將我從南方徹底召喚回來。這場召喚持續了數年之久,從我背上行囊奔赴南方那一刻就開始了,遠在羋家村的父母采取了各種召喚方式不得成功,我在南方跌跌撞撞,最苦的時候一天吃三個饅頭一包涪陵榨菜,可還是不愿意回來。
最終是神秘的羋家冢成全了他們。
我剛懂事時就知道羋家冢,那時它還不叫這名字,村里人都叫它雙冢。說是埋葬著很遠很遠年代咱羋家人的一個祖輩,遠到瑰奇、浪漫的古楚國時代。根據雙冢的規模,人們猜測墓主可能是春秋或戰國時期的某個楚王,最不濟也是個楚國的貴族。大人們不許自家孩子跑到雙冢頂上去玩,說這樣對祖輩大不敬,也怕冢的陰氣攝了孩子的魂。
村里有調皮的孩子,卻會偷偷跑了去,在灌木與青草夾雜的坡地上捉迷藏。村頭的羋大頭有一次突發急病,半夜躥起高燒,數日不退,口吐白沫,亂說胡話。家人四處一追問,才知道他曾跑去了雙冢玩耍,嚇得不輕,趕緊請了附近有名的神婆來招魂。
為了警戒家中的孩子,很多人家都帶著孩子去圍觀。我也被母親拽著手站在人群中。那神婆有著尖而長的指甲,在昏黃的燈光中劃出一道道深重的暗影,嘴里發出含混不清的吟唱。她點燃手中的紙,舞動著,火苗忽大忽小,直至燒成黑灰輕飄的一團一團,散落在空氣中。躺在堂屋中央的羋大頭痛苦地掙扎,一顆大頭在棉被上碾來碾去。他的手腳給人按住了,嘴里發出棉線樣的呻吟。某些瞬間我能看見他嘴邊沾滿了白沫。我想別開頭去,可身體不聽使喚,我的目光緊緊黏在那具不斷扭動的軀體上。他不再是我熟悉的大頭了。吟唱和呻吟交混在一起,仿佛另一只有著尖利指甲的手在抓撓我的心壁、我緊繃的身體。我手腳冰涼,不由拽緊了母親的手……
那是我經歷的最恐怖的一個夜晚,這個夜晚成功地將我從對羋家冢的好奇神往中抽拔出來,從此我只肯在距它百米之外的地方經過。
父親在電話里和我說起羋家冢開始挖掘了,知名度和大眾關注度遠遠超過了博物館的那具西漢古尸,專家預測墓主地位將是迄今挖掘的楚墓中最高的,其規模也是最大的。我在電話另一頭發出了輕淺的笑聲,覺得父親在夸大其辭,試圖增加家鄉對我的吸引力。他不知道,我對羋家冢的興趣已經被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給抹殺了。
后來父親一次次在電話里說起羋家冢,熱烈程度不亞于當年他對牌九癡迷時。每當父親對一樣東西深度癡迷時,必是另一樣東西讓他失望了。當年父親突然被告知村東頭的土地將被賣給開發商建設商住房,每戶人家可以根據被占用的土地面積分得相應套數的房子。我們一家三口分了九套房子,這些房子屬于小產權房,就是所有房子只有統一的房產證,歸屬村集體而非個人,這樣的房子無法進入市場買賣,但可以租賃出去,或是賣給親戚朋友,賣得的錢各家各戶自行處理。代價是,從此我家的地萎縮成了一畝三分,不再足以耗盡父親正值年富力強的精力,于是他將目光轉向了抹牌九。他通宵達旦地將時間消磨在牌桌上,常常雙眼焦紅地被母親從牌友家中拉扯回來,到家倒頭就睡,發出雷鳴般的鼾聲。這鼾聲回蕩在白天亮得晃眼的光線中、我繚亂無著的思緒里,愈發拉長了羋家村白日的空乏與寂寥。我離開羋家村的原因不止一個,不想再聽見父親的鼾聲就是其中之一。
相隔得太遠,我不知道這次父親是因為什么才對羋家冢如此熱忱。他對羋家冢的熱忱本身,就讓我心里生疑。我在網上搜索資料,羋家冢確實開始挖掘,但一切尚處在規劃階段,景點也好,古墓保護區也罷,專家們出言謹慎,并不曾斷言這冢里就埋著某某可查出根底的楚王或是楚國貴族。
僅僅是剝開了洋蔥的外表皮,羋家冢的一切依然是個謎。
羋家冢的濕泥巴緊緊粘在我的鞋上,這里本來就潮濕,前日又下了點兒雨。我踩過黏黏滑滑的木踏板,穿過一個個還在沉睡的探坑,走向西北角的幾座帳篷。帳篷底下躺著已經發掘的五六個探坑,現在羋家冢的所有看點都集中在這一塊,有限得很,但因為各式宣傳的大力渲染,羋家冢正像一塊磁石,吸引著四面八方的游客向這里會聚。市里的旅游線路也已經將羋家冢納入其中了。
一大群廣東游客走在我的前后左右,有老人也有孩子,他們將木踏板踩得“咚咚”響。我聽著他們仿佛在空中飄浮的鳥語,這口音在過去八年里慢慢刻入我的耳膜,并悄然改變了我舌頭舒卷的方式,以致回到羋家村后很多人問我還能說家鄉土話不。我說能,怎么不能。此時聽到這口音,竟感到十分親切。我混在他們中間,走進編號為003的探坑。
帳篷里的空氣明顯比外面的稠悶,還夾雜著一股成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我不知道是不是坑底躺著的半截車架和兩匹馬的骨骼發出的。兩匹馬背向而臥,清晰的側影,看起來十分安靜,它們近乎對稱地鑲嵌在車轅兩邊。在馬的骨骼間散落著一些或圓形或曲形的細小物件。“這些是玉器。”講解員看起來剛滿二十歲,聲音清亮,她的話馬上引來一片“嘖嘖”聲。有個頭發花白的老人順著坑邊的木梯往下爬,講解員馬上提醒按規定游客不能下到坑底,老人停在木梯最低一層,卻無法將身體扭成合適的觀看角度,只得滿面遺憾地重新爬回來。
我注意到帳篷里懸掛的圖片上寫著:“我國最初的殉葬制,是將人畜活活陪葬,或者殺死后殉葬。隨著文明程度的提高,到春秋以后,基本改用木制或泥制人形偶像殉葬,偶爾還會出現人殉的墓葬……專家推斷,羋家冢的年代在春秋晚期或是戰國時期……”殉葬本身就是殘忍,無論哪一發展階段。只是當年的殘忍,越過幾千年時光就成了一個人身份與地位的象征,成了后人好奇爭睹的歷史饋贈。
我們重新順著木踏板走回大門前的空場,在這里等待新一輪記錄片播放。一位老人拍拍我的肩,讓我給他和他太太拍張合影。兩位老人站在鏡頭前,兩棵樹正好立在他倆的頭頂上,仿佛從他們的斑白發叢中生長出來。
一切都還簡陋。播放室里只有一臺電視機和十來把塑料椅,電視機每半個小時播放一次關于羋家冢的記錄片。地上滿是泥漬。這里看起來還不如村里的樓房像樣。我不知道那些千里迢迢跑來的廣東游客有沒有失望,現在很多東西都是不見后悔,一見之下更加后悔。此時,后悔正在我的身體里翻滾,我尋思著是否再度找個借口偷偷南下,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水被送到了我面前。一扭頭,是剛才跟團講解的小姑娘,她笑起來有一對又深又圓的酒窩。
“回來創業吧,小羋。羋家冢開發的事你聽說了吧,國家級文物保護區規劃已經擬出來了,羋家村前景可觀啊,沒多久古城就要通火車了,車站就建在離羋家村不遠……”電話里叔叔說得不溫不火,甚至稍顯平淡,可他的語氣卻奇怪地觸動了我。
叔叔沒有騙我,這一切都是真的。可我親眼目睹之下,卻覺得羋家冢并不是真的,它不是我小時候見過的那個讓我又好奇又恐懼的雙冢,它也不是被媒體渲染得那么瑰奇神秘的羋家冢。
從邏輯上推斷,羋家村的前景確實可觀。一個無論是考古價值還是旅游價值都相當不錯的新開發景點,加上現代高效的交通方式,未來興許還有許多超出預期的投資項目落到羋家村的頭上……羋家村的很多人開始夢想有一天住進鄉村別墅,每天坐在家里就有大把大把的鈔票入袋,那時的羋家村復現古楚國都城“朝衣鮮,暮衣敝”的景象,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就是被這樣的夢想沖昏了頭腦,辭去了工作,打包回家鄉。也是因緣際會,那時制鞋廠已處在停產倒閉的邊緣。全球性的經濟危機,如同綿延不愈的哮喘,將一個個中國制造的小型工廠拖至窒息,我們廠清退了一批又一批員工,在它頹然倒下之前,我抽身而出,懷揣著積攢下的四萬多塊錢回到了羋家村。
羋家村沒有我想象的變化大,村里的道路鋪成了水泥的,村東頭的商住房住進了各種拉雜人家,村里的兩層三層樓房多起來,基本上是磁磚覆面,在陽光下折射出道道亮光。羋家村的光線似乎比八年前更加明亮。
可走在硬邦邦的水泥路上,我依然清晰地感覺到羋家村白日的空乏與寂寥。我沒能見到多少童年少年時的玩伴,他們和我一樣,像蒲公英花瓣,被浩浩的江風從羋家村這根花柄上吹落,分散到不同的地方去打拼。我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回來,像我一樣。
在眾多創業計劃里,我最終選擇了開一家餐館,一口氣投進了大部分積蓄,頗有父親在牌桌上孤注一擲的勁頭。餐館開在國道拐向羋家冢的一條小路入口,這里離通向羋家冢的新修大道還有十多公里,小路足夠兩輛車貼耳而過,水泥鋪底,比走大道近了四五公里路程。
我在餐館前的路邊豎了一塊木頭做的路牌,大箭頭指向小路,上面幾個墨色大字——羋家冢由此去。經過幾次實地目測,我才確定木牌豎立的位置和角度,確保路過的司機能清楚地看到那上面的幾個大字。
餐館招牌很醒目,羋家食堂,由我家最有學問的叔叔題寫。在博物館工作多年的他,斟酌一番,最后選擇了古意盎然的隸書體,黑底紅字,筆勢飛揚。菜單以羋家村的傳統土菜為主打:皮條鱔魚、水煮財魚、紅燒黃蛄魚、排骨蓮藕湯、四喜魚糕、千張肉、香八蒸等等,再兼顧南北菜系。我將在南方打工的經驗搜腸刮肚地翻出來,運用到餐館的角角落落,至少我要讓羋家食堂在這一帶是無法超越的。
生意沒有預期的好。旅行社的導游完全無視羋家食堂門前的路牌,照舊走大道,車“刷”一下就飆了過去。他們帶著游客看完羋家冢馬上奔向下一景點,將游客安排在城內的定點餐館吃飯。倒是景點的工作人員將羋家食堂當成了固定的進餐點,經常約了一起來吃,或是電話點餐讓服務員送過去。可這只是杯水車薪。
一來二去,我知道了那個聲音清亮的講解員叫蔡米米。我問這名字有啥說頭,她說曾問過她爸,她爸說一碗菜兩碗飯,就是人生最基本的溫飽,足矣。她爸還說,人生歸根到底就是為了一個肚子一張嘴。我拿手往上指指,那還有頭呢,再往下指指,那還有心呢。蔡米米笑出了兩個圓圓的酒窩,“不是嘴和肚子提供營養,頭哪能轉得動,心哪能跳得動。”我想想也是,可再想想又不是。人生不是一碗菜兩碗飯那么簡單。在南方最艱難的時候,我一天三個饅頭一包榨菜也不覺得苦,腦子里像有火苗在燒,心依然怦怦跳得歡。現在我餐餐吃著羋家食堂的南北風味菜肴,卻覺得日子缺滋少味,目光所及的羋家村一派沉寂,絲毫沒有我背包回來時想象的那般喧騰輝煌。
手中的財力不足以讓我心安理得地看著門前大道上的汽車像時光一樣匆匆奔逝而過,羋家村人習慣了在自家屋里吃飯,生意當然也不能指望他們。蔡米米告訴我景點的游客連綿不斷,她和另一個講解員每天講得嗓子冒煙,羋家食堂里卻食客寥寥。我滿腦子回旋著一個問題:如何把游客吸引過來。
小時一塊兒玩泥巴、好得穿同一條開襠褲的羋梓路,剛被民選為羋家村的村主任,也是羋家村有史以來最年輕和最富有的村主任。我提著兩瓶酒走進了他家院子。一晃我們好幾年沒見面了。他高中畢業后去了南方打工,等我步他后塵時,他又回羋家村養起了甲魚,在村里率先成了萬元戶,又召集幾戶村民辦起了甲魚養殖場。正趕上甲魚成為餐館里的“新貴”,一個火鍋賣到上百,一天的甲魚銷量就是數百斤,他的財產數額沒多久又加了個零。民選村主任時他輕而易舉地高票當選。
我去的時候,院子里只有個女人帶著孩子在曬太陽。女人聽我自報家門后,沖著樓上大聲叫:“梓路,羋小羋來了。”接著,我就聽到了“咚咚咚”的腳步聲。
羋梓路大變樣了,理了個板寸頭,臉胖了不止兩圈,肚子隆起似一座小山丘。他迎上來一把抱住我,用力抱了抱,又拿手拍拍我的肩,“回來得好啊,老弟。”我連連搓手,心里還不能把他和當年那個細瘦的少年聯系起來。“慚愧啊,回來有些日子了,沒好意思來打擾你。看你的孩子都滿地跑了,屋子這么亮堂氣派的,我還是光棍一條,啥都沒有,沒長勁啊……”
“你不也成了老板嘛,生孩子還不快,趕緊相上一個好姑娘,你媽可是盼孫子好些年了。”羋梓路呵呵直笑,笑的樣子沒有變,半仰起頭來,露出了四分之三的牙齒,只是現在牙齒沒以前那么白亮了。
“我哪是什么老板啊,手下的人拿指頭都數得出來,這不,小弟我找你討主意來了。”羋梓路讓媳婦趕緊殺雞炒菜,他拖著我的手穿過堂屋,在一間看起來像會客室的屋子里坐下來。他倒茶的工夫,我打量了一下屋子,沙發兩邊豎著兩個比人還高的瓷瓶,上面盛放著喜氣的梅花。對面墻上是一幅裝裱了的書法作品,上面的字龍飛鳳舞。
我將羋家食堂不景氣的狀況細說了,羋梓路一直仰靠在沙發上,拿手捋著頭頂上短簇簇的發茬,聽完沉吟一刻,坐直身子,“我建議你啊,在羋家冢上做文章。”
“這文章怎么做?羋家冢確實是個寶貝,可餐館不同別的,借不上力啊。餐館名我就想了好久,也想往羋家冢上靠,不成啊,羋家冢餐館,還不把客人都嚇跑了,誰愿意在墳墓里吃飯呢!”
羋梓路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所謂另辟蹊徑,就看你會不會想,敢不敢想了。這羋家冢可是千年古墓,那墓里葬的可是古楚國的王公貴族,古楚國最大的遺產是什么?楚文化,那可是堪與中原文化、乃至古希臘文化媲美的東方文化瑰寶,咱能不能在楚文化上想點兒主意,挖掘挖掘?”
羋梓路一語點醒了我,對啊,楚文化可是天賜的資源。說話間,他媳婦炒好了菜。推杯換盞間,我倆又往細處深處議了議,酒精加速了大腦的運轉,妙點子接二連三冒出來。羋梓路說我的餐館位置選得好,大有可作為空間,他準備和村委會商議一下,看能不能和我的餐館采取某種合作的方式,最近村里因為羋家冢的關系,接待量大增,正發愁沒有像樣的接待點,回回要把客人領到城里去吃飯,價錢貴不說,還吃不出羋家村的特色。如果我的餐館能做得特色鮮明,完全可以作為羋家村的一個亮點推出。
聽到此,我趕緊舉起酒杯,“有難處找政府,我今天真是來對了。這里,現在滿滿的都是信心。”我一拍胸口,“老哥,小弟誠心誠意敬你一杯。”“老哥叫得親切。記住,咱要做就做最好的,你放膽去做,我和他們議議,做你的堅實后盾。”羋梓路滿面通紅,和我一碰杯。
往回走的路上,我的腦子像燒沸的油鍋,油星子直往外濺。
按照羋梓路的建議,首先得改餐館名。我找到叔叔,請他幫忙想個既有地方特色又有古楚意味的名號,既要雅氣又不能太拗口,最好是和羋家冢有那么些看似藕斷絲連的聯系。他斟酌來斟酌去,想了幾個讓我挑選,我一眼就挑中了“羋楚食苑”。
由叔叔牽線,我去拜訪古城研究楚文化的專家,從專家那里拿到厚厚一本關于楚人飲食的研究資料。讀中學時我最怕學古文,現在看著那些半文半白、詰屈聱牙的文字,我深吸一口氣,從頭仔仔細細讀到尾,硬是一點一點嚼透了裝進腦子里,又在腦子里來來回回地翻炒,篩選出幾道經過考證的古楚國菜名。那名字念著就特有感覺:麒麟鱖魚、橘瓣珍珠丸、翡翠鱉裙羹、三鑲七彩盤、紅珊瑚桂魚、荷包喜魚頭、清蒸蘭草龍珠……
興奮感持續增強,對餐館的整體定位越來越明晰。我將菜單上拉拉雜雜的南北菜式去蕪取菁,重點落在兩大塊——羋家村風味菜和古楚風味菜。菜單重新設計了,融入古色古香的楚文化元素。門窗統一換成了鏤空木格的。餐館大門處的主題背景墻,也請叔叔重新設計了。
改造進行到一半時,羋家村村委會正式介入,與我簽訂了承包合同,由村里注入資金十萬元用于羋楚食苑的擴建改造,重新開業后,前三個月為零上交額,往后每個月上交三千元,每三個月遞增一千元,一年后固定為每月上交五千元。按餐館現在的經營狀況,每月上交五千肯定是不現實的,但羋梓路說村里會出面和市旅游部門、羋家冢管理辦公室溝通,爭取將羋楚食苑納入旅游接待的定點餐館。羋梓路還說,所需甲魚由羋家村人合辦的養殖場供應,價格在市場價的基礎上打五折。我咬咬牙答應了。
羋楚食苑開業那天,村里組織安排了隆重的剪彩儀式,請了不少據說是市里方方面面的領導,場面非常熱鬧,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想。記得羋家食堂開業時,我領著新招的員工在門前放了三掛響鞭,召集員工簡單說了幾句話就結束了。“羋楚食苑的第一炮一定要打響!”這段時間羋梓路反復在我耳朵邊敲打,可我沒想到他們能將場面弄得這么大。
到場的官員我基本都不認識,羋梓路特別安排了三名村干部,協助我進行接待。那一天,我的主要任務就是握手微笑,反復陳說事先準備好的關于羋楚食苑的一套說辭。名片收了厚厚一疊,但說實話,眼前走馬燈似的變換的陌生面孔,耳朵里灌滿了不同的姓名和職務,到終了我一個都沒記住。
一整天我的頭都暈乎乎的,人像踩在一團棉花上飄過來飄過去,時不時的,我看見羋梓路渾圓的臉、短簇簇的發茬在人群里一晃而過。等一切結束,羋楚食苑重新靜寂下來,服務員分頭打掃,我站在裝飾一新的大堂正中,張望滿目燈火、一片狼藉,忽然陷入極深的惶惑中。我想不明白這一天發生的一切與自己有什么關系。眼前的一幕是真實的嗎?我怎么越看越感覺像是夢境。
羋梓路沒有食言,他迅速行動起來。羋楚食苑的“鳳鳴”包間幾乎被村委會包下了,他們走馬燈似的請來市政府、旅游局、博物館、文物局、羋家冢管辦、財政局、工商局、派出所、旅行社的頭頭腦腦,我理所當然地需要作陪。一桌人每餐會灌下兩瓶以上的白酒,這些酒大部分裝進了羋家村人自己的胃里,產生的后果是羋家村人贏得了喝酒爽快的名聲。羋梓路一喝酒就上臉,從頭頂紅到脖子根,樣子頗具震撼效果,可他其實是我們幾個人中酒量最大的。我過去很少沾酒,現在感覺像掉進了酒缸里,我喝酒看似臉不變色、神情從容,可最多兩小杯就開始腦袋發暈、手足發涼,有一次干脆身子一歪栽倒在杯盤碗盞間,人事不省地被人直接抬進了附近的衛生院輸液。
這樣的應酬通常安排在中午,有時會吃到下午兩三點鐘,店里的其他客人早走光了,就剩下“鳳鳴”包間里還熱鬧著。吃完,市里的領導和村里的干部相擁相扶地走出大門,各個一身煙氣酒氣,語聲比平時高出八度來,有的走路一搖三擺,有的滿面通紅賽過關公,有的嬉笑怒罵完全沒了平時的矜持模樣。
羋家村委會都是簽單掛賬,不出一個月積下了一萬多元賬單。我暗暗發愁,不知該不該拿這些單子去打擾羋梓路。現在已經有三家旅行社將羋楚食苑作為游客進餐點了,中午大堂里多半是賓客滿座,大半包間也有客人,可到了晚上,羋楚食苑就冷清多了。我的心忽上忽下,忽喜忽憂,每天的賬目攤在面前,我一筆筆細細核算,發現餐館還是在虧損,尤其是羋家村的那一大筆欠賬,相當觸目驚心。
那天送走村委會的干部和他們的一幫客人,服務員將賬單拿給我,說村委會的人忘了簽字,加酒水一共是一千一百五十元。我猶豫半天,還是揣著一大疊賬單去了村委會。
村委會的門大敞著,樓道里非常安靜,我找到村主任辦公室,門虛掩著,里面傳出波浪起伏般的鼾聲。我輕輕推開門,一股酒氣洶涌撲面。
羋梓路躺在沙發上,熟睡中的臉像一塊被烤焦的巧克力蛋糕,只是上面挖了兩個洞,隨著鼾聲的節拍,兩個洞在有節奏地張大和縮小。我輕輕走進去,掩上門,在一把木椅上坐下來。
我靜靜坐著,有風從窗外吹進來,已經是初冬了,窗外的田地顯得單薄,枯黃中夾雜斑駁的褐色。這是村里最大的一片地了。
“羋家村越縮越小啰。”父親對我感嘆。他迷上了喝酒,自家釀的米酒,不烈,卻醇,每餐都要喝上滿滿一大杯,然后紅著臉小睡上一會兒。父親掰起手指頭來數,先是村東頭建起了商住樓,接著南頭被開發區的一家工廠切去了一角,村西北建火車站時又征去了一塊地,村東南角上的兩個小水塘被人挖成了四個大水塘,承包辦起了漁莊,專供城里人來休閑釣魚。現在羋家冢又占去了一大片地,村里已經沒幾家在種地了,很多人轉而去養甲魚泥鰍肉雞,或是做農副產品加工,也有的進城去打工了,賣早點賣水果倒蔬菜開出租車做保安蓋房子開餐館……做什么的都有。
“再過幾年,不知還有沒有羋家村。”酒意深濃的父親似乎顯得特別感傷,滿臉的褶子都被深紅浸透了。我只能安慰他,“現在不是有了羋家冢嗎?羋家村有福了。”
我望向窗外,幾棵細樹站在田地盡頭,再過去不遠就是羋家冢。羋家冢的開發并沒有村人想象的那么快,我回來好幾個月了,蔡米米說比我去參觀那時候僅僅多挖出了一個車馬坑,專家探測出的陪葬坑還沒動一土。
“那些專家動作怎么那么慢,都什么年代了,不是到處都講效率嗎……”“你當這是你做鞋啊,講效率。”“聽說規劃有爭議。”“啊,這事不會擱淺吧?”我大驚。“沒準兒,這年頭的事,說不好。”蔡米米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將一根粉絲挑進嘴里,“擱淺了好,我就可以回博物館了。馬上冬天了,你不知道那里四面空綽綽的,風到處亂竄,冷得很。”
關于羋家冢的宣傳突然冷寂下來,游客也逐漸稀少起來。
我從叔叔那里得到確切消息,果真是關于羋家冢的規劃出了問題。據說專家們形成了兩派意見,針鋒相對。一方認為對此墓的開發正當時,不僅要開發,還要將之充分利用起來,作為古城不可多得的旅游新資源進行包裝、推廣,試想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發掘的那些墓,哪想到過原樣保護?現在有條件了,完全可以在羋家冢原址建一個類似博物館的室內景區。另一方卻認為,與其將東西挖出來不如讓它繼續封存在地底下,各方面的保護措施進一步完善就可以了,等未來文物保護技術更臻完美后再進行挖掘,這既是對老祖宗的遺產負責,也是對子孫后代負責。
市政府傾向于第一種意見,希望加快羋家冢的發掘進度,給古城不景氣的旅游業注入回暖的活力。據說,連鋼架棚的方案都設計出來了,其跨度在省內乃至全國都是數一數二的。可這方案連同景區規劃一同報上去,久久沒有批復。
我問叔叔同意哪一種意見,他說是后者,“我們不能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讓這些珍貴的東西在自己手里毀掉。”“毀掉?沒那么嚴重吧,我看博物館里那些東西保護得也挺好的。持這種觀點的人,怕都是些老學究吧……”我不以為然。“你不懂,我們現在的技術還遠不能完善地保護那些珍貴的文物,就拿楚文物中十分珍貴的絲綢來說,那些織物剛出土時,真的是色彩艷麗,織紋繁復絢爛,可一接觸空氣,馬上變色朽爛,即使是現在已掌握的修復技術也很難還原到美麗如初的程度。”叔叔神色凝重,“這些東西都是不可再生的資源,好比生命只有一次。”
我看得懂叔叔的表情,但還是無法理解。對我來說,羋家冢的前景規劃是最重要的,那個傳說中的景區能不能成為現實是最重要的,我已經投入了數年辛苦攢下的積蓄,還和村委會簽下了承包合同。我輸不起。
那天,我耐著性子等羋梓路醒來,窗外的天色已灰蒙蒙一片。羋梓路的鼾聲在一次爬高的途中戛然而止,粗壯的身體在沙發上扭動一下,他終于睜開了眼睛。因為臉上的紅色已淡去許多,襯得他一雙眼睛紅通通的,有些嚇人。看見我,他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眼珠轉動幾下,才重新將目光停在我的臉上。他一挺身坐起來,靠在沙發背上直拿手揉太陽穴,看起來五官像臨時拼湊在一起的。我趕緊倒了杯水給他。
“小羋啊,來好久了吧。”羋梓路拿起杯子吹了吹,熱氣裊裊升起,他的五官這才恢復了往日的和諧勻稱。他喝一口水,“不好意思啊,中午喝高了,離開你那兒的時候還好,一到辦公室就挺不住了,現在這頭還像戴個鋼箍呢。”
我沒言聲,不知說什么才好,一只手緊拽著口袋里的賬單,就是拿不出來。“有事嗎?”羋梓路吹吹水,再喝下一口,“餐館的事你不要著急,心急吃不得熱豆腐,我們正請旅游局的人牽線,在和兩家旅行社談,現在不是有三家旅行社拉過來了嗎?馬上這兩家也快敲定了,中旅和青旅,都是大旅行社,把這兩家拉過來了,估計你那里的生意會大大改觀啊。”
我咽一口唾沫,還是沒有說話。羋梓路騰出一只手來,繼續揉太陽穴。“讓你不著急,其實啊,我還不是個急性子,巴不得羋家村一天變一個樣……不容易啊。”
我坐在那里,感覺嘴巴像被什么粘住了,張不開。我再咽一口唾沫,好不容易將嘴唇啟開來,從嗓子眼里滾出一團含混不清的聲音,“我,我就是來看看,你醒了酒沒。”
“老弟,謝謝你有心啊。現在談事情,沒辦法,都得在酒桌上談,你也看到了,咱們都是拿命在拼啊,為的什么,還不是為羋家村有個好前景……”我拽著賬單的手松開來。
蔡米米說,政府還在想辦法,想讓羋家冢的規劃批下來。羋家冢現在只剩下兩個專家帶著幾個民工每天慢吞吞地在挖。“原來考古發掘就是這樣的啊,一點兒都不神秘。”她半仰起頭來感嘆,接著又垂下頭去,愁眉苦臉地看著我,“哎,管理辦公室的人不讓我們回去。”
“回哪兒去?”我讓服務員拿一盤蜂窩玉米來,蔡米米特喜歡吃,一個人可以“咔嚓咔嚓”飛快地消滅一盤。“回博物館唄。”“回去干嗎,那不是看不到我了。”蔡米米沖我翻翻白眼,“看不到就看不到,你有什么好看的?還沒那西漢男尸好看。”話沒說完,兩個圓圓深深的酒窩露了出來。
話雖這么說,蔡米米卻喜歡往我這里跑。現在游客少了,她經常和另一個女孩交替溜班,有時三四點就跑來我這里,正好我也閑著,兩人喝著茶漫無邊際地閑聊,到五點多我騎摩托車送她回城,或者干脆等她吃了飯再送她回去。飯錢開始是半價,后來是計賬,再后來計不計的就沒人去注意了。店里的服務員都當她是我的女朋友,只是我倆之間那層紙還沒捅破,我從沒問過她可愿意找個鄉下人。
鄉下人,我始終這么定義自己,也從不隱諱,因為我從小就是光腳踩著泥巴路長大的。隨著古城不斷向著周邊擴張,羋家村已經從城的遠郊變成了近郊,等火車站修起來,羋家村沒準兒就成了古城的一個新興開發區。也許到那時,羋家村就像父親感嘆的那樣,真的看不到田地了。
“這有什么不好,這是時代進步的標志。”我勸慰父親。父親不爭辯,只是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灌米酒,讓紅色一點點填滿臉上長長短短的褶子。間或,父親搖搖頭,又點點頭,始終一言不發。聽母親說,我在南方時,有一段時間父親天天踏一輛三輪車,去城里的洪城大市場批蔬菜,再騎到菜市場分賣給菜販子。一度,他熱情飽滿,每天天不亮就出門了,可是突然有一天他撂下三輪車再不肯騎了,問他他也不說什么,只是喝起了悶酒,話也比以前少了。
父親不聲不響地在我家屋后撿去石頭、瓦塊,辟出一小塊地來,種了些應季的蔬菜。我們家餐桌上的蔬菜基本都來自那一小片菜地,這些菜算得上真正的綠色食品。有時父親吃著吃著飯,拿筷頭點一點碗里的菜,沒頭沒腦說一句:“嘗嘗咱種的菜,那些菜也叫菜啊。”
父親和母親從不到我的餐館來吃飯,對于我做的這個決定,父親沒說過同意,也沒說過反對,只是每次我和叔叔在電話里說起時,他就會坐在一旁默默地聽。至于和村委會簽訂的那份承包合同,他也只是說:“你做主吧。”聽他氣息微弱地說出這幾個字時,我忽然意識到,父親無可挽回地老了,他的力氣已經用得差不多了。
如果母親生下的所有孩子都活到現在,我就是個上有姐姐下有妹妹的人,不至于像現在這樣覺得遠赴外地,對父母是件極虧欠的事。之所以回到羋家村,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在外的那些年,總有無形的愧疚感纏繞在心里。“你是進羋氏族譜的人。”父親無數次對我說過這句話,他莊重的神態總是讓我無言以對,小時候是懵懂不敢言,現在則是知而不言。
似乎,父親對自己生為羋家村人有種自豪感。他說,羋姓人都是楚國貴族的后代,盡管我在他身上看不出一點點貴族的影子,但這絲毫不影響他骨子里的那種自豪感。發掘羋家冢,讓父親一度著迷。母親說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門,一整天在羋家冢挖掘現場附近徘徊。那時候僅僅是木樁圍起來的一個區域,設了幾個帳篷,正值多雨季節,父親套著雨披穿著套鞋在泥地里徘徊,終于引起了工作人員的注意。幾次磨纏后,他們終于答應父親每天可以進帳篷躲雨,這讓父親聆聽到了現場專家的熱烈議論,也近距離目睹了羋家冢發掘的最初情況。他還和一幫民工稱兄道弟打得火熱。
那時專家們處于集體亢奮狀態,對于這個傳說久遠、終于在一場暴雨中被沖出墓冢一角的古墓,保持了高度的熱忱,推測紛紜多樣。而父親,從眾多的推測中固執地拎出一項來——雙冢里葬的絕對是一個楚王,說不定就是那個一鳴驚人、問鼎中原的楚莊王。
父親還是常去羋家冢轉悠,但冢已被一圈圍墻圍起來,進去一次門票五十元,他只能在附近轉一轉,或是站在大門口往里打量打量,打量之下發現發掘進展實在是緩慢。久之,父親的熱情再非前時可比。
羋家村人并非各個都巴望羋家冢被發掘。不少人沿襲祖上的觀念,視雙冢為羋家村的風水福地,認為它可以蔭庇子孫。家中遇了大喜之事,有孩子考上一流大學,或是升了官發了財,得了久盼的兒子,就會跑到雙冢前燒一炷香,跪拜一番。因而羋家冢的發掘,讓很多羋家村人情緒激動,他們相約跑到村委會抗議。
父親當時站在人群外圍看熱鬧,他告訴我,羋梓路不急不躁,始終面帶笑容,“你們知不知道,羋家冢將為咱們村帶來多大的收益?”
沒有人言聲。
羋梓路環視一下人群,笑意更深了,“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是咱們村現在年收益的十倍,或許還要多,這是不是就意味著,未來咱羋家村人的口袋會鼓到讓你的心怦怦直跳……”
人群里冒出個聲音:“你憑什么這么估計?”
“憑什么?”羋梓路拖長語調,拿手指戳戳太陽穴,“憑這個。我聽到有人說,挖開雙冢會壞了咱羋家村的風水,是誰說的這話?”羋梓路加重語氣,目光逼視人群,依然面帶微笑。他的目光所過之處,父親看見人群不由得往后縮了小半步,“我要警告說這話的人,這是封建迷信。”
不知是誰最先轉的身,接著一個、兩個、三個人轉了身,沒一會兒人群就散得無影無蹤了。
父親踏著夕陽回家,特地繞到雙冢前,他看到夕陽掠過兩棵樹的頂梢,將一小截婆娑的樹枝染成了明亮的金色。
羋家冢連同那一圈紅磚砌的圍墻,凝固在羋家村的地面上,在一陣喧鬧過后,再沒有引來客人,也沒有帶來讓村人眩暈的收益,反而像一塊疤痕突兀地鑲嵌在那里。
我知道,這讓羋梓路非常頭疼。說起來,他也算是從商多年,財富的積累基本上依循著他的一步步規劃,他從沒失過手,對自己的判斷力十分自信。可在對羋家冢的期望上,看起來他似乎是踏了空。
羋家冢發掘現場的工作人員進一步萎縮,現在只有一個姓謝的專家帶著四五個民工在繼續挖掘一個車馬坑。“這冢里到底有多少個車馬坑啊,就不能整點兒新鮮玩意兒出來嗎?”我沖著蔡米米發牢騷,明知道這牢騷發也是白發。蔡米米伸出兩根指頭,又伸出一個拳頭來,“據說,有二十個。”她故意拖長聲調。
“為什么不能先發掘殉葬坑,也許能找出具干尸什么的,那就轟動了……”我喜歡逗蔡米米,這叫窮極無聊。果然,蔡米米激動起來,瞪大眼睛,“規劃沒有批,誰敢挖啊,現在挖那車馬坑,不過是混日子罷了,專家說了,在規劃正式批下來以前,也只能在邊緣轉磨轉磨,那主冢是碰都不能碰的。我看你這餐館啊,夠戧!如果規劃一直批不下來,羋家冢就等于一死冢,你這餐館就像了,像了……”
我不容蔡米米再說下去,生怕她吐出什么不吉利的話來。開玩笑的心情一下子沒了。
“咱們恐怕得想想辦法。”一天夜里,過十點了,羋梓路來到我家,神色凝重。我點點頭。羋梓路卻沒有往下說,他仿佛陷入了沉思,眉頭皺起來,良久開了口,“小羋,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啊,我想了很長時間,怕是得想想辦法。”“什么辦法?”羋梓路說這話的神情讓我渾身不由得繃緊了,“你說,我聽你的。”
羋梓路環顧一下四周,堂屋里空蕩蕩的,敞開的大門外是凝成一團的暗夜。他俯近我,“我想了個主意,想請你的叔叔幫忙弄個東西,和羋家冢有關的,能帶來轟動效應的……”我滿臉疑惑,不由提高聲音,“轟動效應,和羋家冢有關?”內屋傳出父親的咳嗽聲。羋梓路進一步壓低了聲音,和我湊得更近了,“具體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你叔叔是專家,他肯定知道,我們要弄出這么個東西,讓羋家冢再次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我不明白。”我搖頭,“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我叔叔怎么來弄?”羋梓路急了,一下拿手把住我的肩膀,疼得我咧了下嘴,他才歉意地笑笑,松開了手,“所以才要你叔叔想辦法,我們找人弄出這么個東西,然后埋進羋家冢的地下,再發掘出來……這下,你明白了吧?”
“啊,這不是造假嗎?”我下意識地望望門外的暗夜,它仿佛隨時會闖進門里來,我走過去關上大門。“我們只是拋磚引玉,讓羋家冢再次成為關注的焦點,引起大家的重視,沒準兒規劃就能重新啟動……”我垂下頭,咬住嘴唇,“我不知道,可能叔叔不會答應,他那個人,很傳統很古板的。”“我們會支付報酬,”羋梓路兩眼殷切地望著我,沖我伸出兩個手指頭。“兩千?”“不,兩萬!”
這一晚我輾轉難眠,腦子里直蕩秋千,一忽兒上一忽兒下。自小受的教育告訴我這是造假,不該做,可……那晚我問羋梓路,“這事會觸犯法律嗎?”羋梓路堅定地搖頭,“不會,哪有那么嚴重。你放心,如果穿了幫,村委會會出面承擔一切后果。現在關鍵是找一個信得過又十分專業的人,要把假的弄得和真的一樣,不,是把假的就弄成真的!我最近一直在琢磨這事,想來想去,想到了你和你叔叔,你們是最合適的人選。”
“這事萬不可泄露出去!”臨走,他再三叮囑我。
我在心里掙扎了幾天,遲遲沒有去找叔叔。
蔡米米看我成天愁眉不展的,說笑話給我聽,我哪有心情,只是敷衍地笑笑。她噘起嘴來,“哎,大經理,耍什么性子啊,嫌我吃得太多了是吧,好,以后我再不來你這兒了。”她作勢要走,被我一把拉住了,“別鬧,我有點兒麻煩事。”
“什么麻煩事,說出來,我幫你出出主意。”蔡米米坐下來,正經了表情。我還真想把這事和她說說,憋在肚子里又拿不定主意,別提有多難受,可話到嘴邊,我還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嘿嘿,騙你的,丫頭。”我裝出嬉皮笑臉的樣子,拿指頭刮一下蔡米米的鼻梁,她“啪“一下將我的手打開,故作兇巴巴地白了我一眼。
“羋家冢現在咋樣了,規劃有消息嗎?”我問。“還不是那樣,沒勁死了。”蔡米米將一片紙巾拿在手里扯過來扯過去,弄成一小點兒一小點兒的碎末,“規劃連點兒消息影子都沒有。你叔叔不在博物館嗎?這個你該問他。”頓了頓,見我沒回答,她又說:“你是不是為餐館的事發愁,我勸你啊,趁現在羋家冢還有口活氣,趕緊將餐館轉讓出去,再過些日子,怕是游客更少了,到時想轉讓都轉讓不出去。”
我只有苦笑的份兒。這城里到處都是熱火朝天的景象,城東在建步行街,隔不遠又在建地下商城,城西在建高架橋,沒幾天就有一個新樓盤開業,新老餐館里一波波的食客,怎么偏偏羋家冢這塊地兒火沒旺兩天就熄了呢。晚上照例沒什么客人,我讓員工提早打烊關門,騎上摩托車去了城里叔叔家。
這條公路沒安路燈,路邊也沒太多人家,只看得見遠處一長溜燈火,那是羋家村進村的路,前些年翻修成了水泥路,羋梓路叫人裝上了路燈。村里有人說太浪費,電費流水一樣白白地潑灑出去,原來沒安路燈也沒什么不方便,羋梓路卻執意而為,他說這點兒錢不能省,這是咱羋家村的光彩。他還讓人在路口弄了個大廣告牌,上寫“羋家村——古楚遺韻”,上下幾盞射燈將字映得透亮。醒目倒是醒目,可每年挨家挨戶收電費,卻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兒。
我騎著摩托車飛快地飆過了“羋家村——古楚遺韻”的廣告牌,現在這行字下面新添了一行紅字,“羋家冢——千年瑰寶 絕世奇珍”。這個詞,還是我叔叔幫著擬的。風飛快地刮擦著我的臉頰,像兩把冰刷子,可我不覺得冷。我緊緊握住龍頭,將羋家村越拋越遠。
按說,羋梓路也認識我叔叔,他大可自己去找他,可他托我來傳話,肯定是深思熟慮過的,他是否擔心我叔叔會一口回絕?叔叔果然一口回絕了。我囁囁嚅嚅說了幾句,叔叔就伸出手來,豎在我面前,“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用說了,我不會做的。”
我還想再說幾句,叔叔搖搖頭,“我不可能這樣做。”他說得簡短有力,隨后轉了話題,問起我父親和家里的情況。中間有幾次,我試圖將話題再往羋家冢上引,叔叔都避而不談,似沒聽見。從叔叔家出來,夜已深,我在摩托車上坐了好一陣,才啟動車。
我是否該像蔡米米說的那樣,將餐館轉讓給別人?可和村委會簽的那份合同怎么辦?回到家,父親還沒睡,母親也沒睡,兩人坐在堂屋中央,我有些意外,故作輕松地說:“今天怎么啦,還沒上床歇著啊,不是說我去叔叔家,帶了鑰匙不用等門嗎?”母親“嗯”一聲站起身來進了屋。我在母親剛坐過的椅子上坐下來,“爸,你也去睡吧,老晚了。”
爸沒接話,依然默默地坐著,頭頂上的燈在他臉上灑下斑駁的暗影。“你找叔叔沒什么事吧?”父親抬眼看看我,又迅速將頭垂下去。“沒什么事,餐館里有些菜名想改改,好久沒見叔叔了,今天關門早,就干脆進城找他了。”
“生意怎么樣?”父親慢悠悠問,仍不看我。我一愣,這還是父親第一次問起餐館的事。“還過得去。”“我和你媽這些年還存了點兒錢,不多,大概有個四五萬,你需要就說一聲。”一股熱流直沖我的鼻梁,我趕緊呼一口氣,調整一下語調,“不用呢爸,餐館情況還不錯,沒大賺,但也沒虧。您快去睡吧。”我借口關門,背轉身悄悄抹了一把眼角。
“合同不是兒戲!”羋梓路表情嚴肅,拿手直捋頭頂短簇簇的發茬。我還沒見他這么嚴肅過,“你說轉讓倒是可以,中止合同不行,村里投進去的十萬元怎么辦?這些錢可是村民集的資,委托村委會投資,我們是信任你,投在你的羋楚食苑上,你拍拍屁股脫了身,我們怎么向那些掏了錢的村民交代?他們還等著每年分紅呢。”
我不敢在食苑門口和附近張貼轉讓啟事,這里離羋家村太近,沒幾秒鐘消息就傳過去了。也不能和店里人說,他們少半部分和村里人有聯系,即使以前沒聯系,大半年處著鄰居也成了熟人。我只好把這事和蔡米米說了,拜托她保密,在她的建議下,我化名在“古城熱線”網站上發了個帖子。反饋倒是快,沒半個小時,第一個電話就打進來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我怕員工聽見,回回都走到外面路邊上去接。因為在帖子上只說明了國道上有家餐館轉讓,規模多大,風格怎樣,但具體位置沒有標明,我不得不一遍遍重復同樣的話,對方多半得知羋楚食苑的具體位置后,就表示還要再考慮考慮。
就在我緊鑼密鼓地忙著尋找轉讓人的時候,羋梓路帶著謝專家來了羋楚食苑。他在電話里提前訂了“鳳鳴”包間,我原以為是一大桌人,沒想到只他們兩個。
謝專家才四十出頭,可頭發似乎打算提前退休了,尤其是頭頂的一片地方已經寸草不生。他將右邊鬢角處的頭發留成老長的一縷,從左至右環護在頭頂周圍,蔡米米戲稱這種發型為“地方支援中央”。我沒接觸過他,聽蔡米米說是個挺和氣的人,沒什么話,在羋家冢待了快一年,就數他待的時間最長。他和大家交往不多,上班就埋頭清理文物,下班就鉆進了自己的房間。羋家冢順著圍墻修了幾間屋子,門房、接待室再往里,是幾個民工合住的屋子,再過去第二個是謝專家的屋子,他獨自住一間。關于謝專家,她就再說不出什么特點了。
羋梓路帶謝專家來過一次后,不再露面了。聽父親說,他在村里又辦起個淡水蝦加工廠,將養殖的蝦洗凈裝進塑料袋里,真空包裝起來,送到城內各大超市、菜場,銷路相當不錯。我心里嘀咕,眼光一貫準確的羋梓路,怎么在羋家冢的問題上就看走了眼呢。
餐館的生意沒有大旺過,卻也沒有十分不景氣,勉強可以維持。可能是有太多讓羋梓路操心的事,他光顧羋楚食苑的機會就少了。我將村委會欠的賬單拿去找羋梓路,他讓財務付了一萬多的賬,說剩下的年底再結算。在一陣高潮過后,來詢問羋楚食苑轉讓的電話漸漸少了,隔三差五還會接到一個,我心里干著急,可沒辦法。
中間,蔡米米傳來消息說羋家冢的規劃有進展了,可能翻過年就能批下來,還沒等我興奮到一天,馬上又有消息說前一個消息是假的,社會上亂傳的。
只是父親似乎對羋楚食苑上心起來,有一天我看見一個人在門前路邊徘徊了幾個來回,開始沒在意,等閑下來細一看,竟是父親。我趕緊出去迎他,他扭捏一陣才進來,看見蔡米米,咧開嘴很和氣地笑了笑,我這才發現父親的牙掉了兩顆,留下一處黑洞。“你媽去淡水蝦加工廠上班了,我在家沒什么事,出來轉轉。”父親沖蔡米米笑得殷切,我趕緊站到兩人中間介紹,“這是羋家冢的講解員蔡米米,這是我爸。”
“哦,你是羋家冢的講解員,那了不起啊。”父親感嘆。蔡米米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兩粒酒窩,臉騰一下紅了,“哪里伯父,沒什么了不起的。”“那個冢,什么時候挖開啊,我這老頭子可等著看那里面的楚莊王呢。”“爸,那里面哪有什么楚莊王,專家都不敢確定呢,您倒下結論了。”我趕緊說。
“丫頭,你說我這老頭子說得對不對,不是楚莊王,那也是別的什么王,反正是咱羋家的老祖宗,咱這羋姓啊,可是淵源深啦……”父親坐在那里和蔡米米講了一個來小時的羋姓,我從不知道字都識不得幾個的他,怎么將那些關于羋姓的東西裝進腦子里的。蔡米米聽得津津有味,父親講得津津有味,不時露出沒了牙的那個黑洞。幾時得帶父親去醫院補個牙,我坐在一旁暗想。
這以后,父親就常來了,如果蔡米米在,就會和她說上一陣子。我從不知道父親有這么健談。若是蔡米米不在,我會陪父親坐一會兒,可他又成了我熟悉的悶葫蘆,坐在那里不言不語,偶爾望一望大堂,嘆氣般說一句:“今天客人又不多啊。”
晚報頭版的粗黑體標題新聞:
羋家冢最新重大發現——竹簡“透露”墓主身份之謎
我乍一看到,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抬頭看看窗外,再將目光移回到報紙上,沒錯,是“羋家冢最新重大發現”。
我是一大早被羋梓路的電話召喚來的。走進辦公室,他馬上站起身來將一份報紙遞給我,滿臉毫不掩飾的興奮。
我坐下來,將消息連看了兩遍,抬起頭正要開口,他攔住了我的話頭,“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們還想著怎么制造個轟動效果呢,這效果就不請自來了!”
“這個……”我無法配合他的情緒,感覺自己的目光充滿質疑。“不不不,這事可和我一點兒關系都沒有!”羋梓路直擺手,“你叔叔一口回絕后,我就再沒往那道上想了。可真沒想到啊,天遂人愿,天遂人愿!”他響亮地一拍大腿,站起身來,在辦公室里轉過來轉過去,像一頭興奮不已的熊。
我仔細觀察他的神情,倒不像有表演的成分。我又埋頭將報上的消息仔細讀了一遍。消息說考古專家在一個車馬坑內意外發現一扎竹簡,經有關專家鑒定,雖然還不能最終認定墓主究竟是誰,但可以肯定墓主至少是王或者接近王的高級別貴族。目前,竹簡尚在進一步研究中。
“你的羋楚食苑有救了,咱羋家村也有救了!”羋梓路如此反應我能理解,不知怎么我卻激動不起來,表情呆滯地望著他。“省里的專家已經趕來了,我估計啊,馬上還會有更多專家沖著這個來,但愿羋家冢能借此契機一展雄風啊!”羋梓路揮動著兩手,顯得躊躇滿志,豪情萬丈。
我一出村委會,就撥通了蔡米米的電話,她說一聲“在忙”匆匆掛斷了。過一會兒,她打過來,還沒等我開口,她就說:“你是問竹簡的事吧,我們都快忙暈了,來了好多專家,今天怕是不能過去了。”
我著急地問:“竹簡到底是怎么回事?”“謝專家說挖了好一陣子了,上周才全部挖出來,事前開了會要求我們對外保密,所以沒和你說。”“你哪怕和我透露一絲絲風影子都好啊,小祖宗!”“這是紀律嘛。如果是壞消息,沒準兒我會提前透點兒風給你,讓你有準備,這是好消息嘛,你早一天晚一天知道有什么關系……”我穩一穩情緒,說:“你先忙吧。”然后掛了電話。蔡米米又將電話打過來,我沒有接,任電話在桌面上震動,信號燈一閃一閃的。
這是真的嗎,就像每個人期望的那樣?羋梓路興奮的樣子在我腦子里不斷出現,我對自己喃喃低語:“是真的,應該是真的。”
這一消息迅速被國內各大網站轉發,羋家冢再次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游客數量也迅速反彈,之前光是羋梓路他們幫忙談妥的五個旅行社帶來的游客就讓羋楚食苑天天爆滿,現在我只好重新擬了個時間表,讓各旅行社分時間段安排客人來進餐。員工本來分兩班休息,現在不得不連軸轉,各個累得一有空兒就恨不能癱在椅子上,可他們情緒高漲,走路都帶著一股風,我承諾月底一定給他們增加獎金。
羋梓路也很忙,他和村委會一幫人忙著籌劃“龍蝦節”,想借羋家冢這股旺火把羋家村農產品加工的外銷貿易點燃。“龍蝦節”的一項活動內容是民俗表演,有舞獅子、彩蓮船、舞龍燈、踩高蹺。羋梓路將全村人都發動起來了,村里剩的主要是婦孺和老人,現在他們扎花燈的扎花燈,做蓮船的做蓮船,繃龍骨架的繃龍骨架,縫扇子的縫扇子,老老少少都忙得不亦樂乎,連我的父親也披掛上陣,成了龍燈隊的舞珠人。
村里在羋楚食苑訂了工作餐,羋梓路考慮到中午餐館接待游客的工作量很大,就將村里的排練活動安排在下午,大家練完就聚到羋楚食苑來吃飯。對此,我很感激。這樣也解決了羋楚食苑晚間客人少的問題。
很少踏進羋楚食苑的母親也來了,跟著村里的一群老姨媽。她走在人群的最尾處,看見我,竟顯出幾分不好意思的表情。父親則走在人群最前面,大大咧咧地招呼村里的爺們兒,他一個個安排座位,大聲催服務員端茶、上菜、倒酒,仿佛在自家屋里擺桌子請大客。
我從沒見父親這樣過,他仿佛成了另外一個人,店里特地準備了上好的自釀米酒,餐餐讓村人們盡興。每當看到滿面漲紅的父親笑得褶子都堆簇在一起,我心里就彌漫著一股奇怪的情緒,暗自希望這樣的時光永遠繼續下去。
可應了那句話,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從叔叔突然闖進羋楚食苑我的休息室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一切終會結束。
那天,叔叔沒有提前打招呼,突然來了羋楚食苑。我正歪在沙發上小憩,忽然感覺眼前的光影暗沉了幾分,我睜開眼睛,發現叔叔站在我的面前。他面色嚴峻陰沉,一言不發地在我身邊坐下來,目光逼視著我,壓低聲音,說:“是不是你做的?”
“什么?”我吃驚地睜大眼睛。從沒和叔叔這么近距離地對視過,我發現叔叔的鼻梁上有根灰白色的細長的毛,它在空氣中上下顫動,我很想伸出手去幫他拔下來,可叔叔的表情讓我意識到此舉不適合于極其嚴肅的此刻。
叔叔的目光像一輪磨盤壓向我,“竹簡的事,是不是你們弄的?”我心里“咯噔”一下,趕緊搖頭,“不是,我不知道這事。怎么,竹簡怎么啦?”
叔叔的目光還在繼續磨壓,似乎要將我的表情碾碎:“真不是你弄的?或者,是你們那個叫什么路的村主任做的?”我明白了,但還是說:“不是,他事前也不知道,是看過報紙才知道的。”叔叔收回目光,但眉頭依然沒解開。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臂,“竹簡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叔叔嘆一口氣,再次扭過頭看著我,目光里似乎充滿憂慮:“真不是你弄的,那就好。”他停頓一下,“竹簡是假的,現在已經有不少專家提出了質疑。我仔細看過了,確實是假的,里面的有些用詞根本不合于那個時代,而且竹簡也是新物作舊的。這個你心里有數就行了,別和別人說。”
那天村人們照常來羋楚食苑進餐,望著與昨日相同的鬧騰的景象,我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我看見父親高高地舉起酒杯,和身邊的人一一碰著杯,大聲地說笑,露出他掉了兩顆牙的黑洞。什么時候該帶父親去補補了,我又在心里對自己說。
晚上,我給蔡米米打了個電話,她已經有些日子沒過來了,一直忙。電話里,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懶懶的。她說剛剛忙完,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吃飯了嗎?”我忽然很想她,想馬上看見她的笑臉,還有那兩個又深又圓的酒窩。“還沒呢——”她拖長聲音,似乎說這話的工夫伸了個懶腰。“想吃什么?”我的聲音忽然變得十分溫柔。“蜂窩玉米。”她脆脆地答。我笑起來。
二十分鐘后,我出現在蔡米米面前,拿著熱乎乎的蜂窩玉米,還有一份熱乎乎的飯菜。“我就知道你會來,都到門口望好幾次了。”她沖我一笑,露出了酒窩。她邊將蜂窩玉米咬得“咔嚓咔嚓”響,邊歪過頭來沖我傻笑。我心疼地看著她:“每天都很累吧。”她點點頭,又搖搖頭:“還好啦。”
我探頭看看外面的院子,只兩三個帳篷處亮著燈,聽得到細碎的語聲,可看不見人影。“這黑燈瞎火的,你晚上怎么回去?”“管理辦八點會安排車來送我們回城。”
我本不想問的,可話還是一下子溜出了嘴,“羋家冢的規劃有沒有進展,專家怎么說,竹簡呢,有沒有什么問題?”“你來看我是假,想探聽消息是真吧?”蔡米米停下嘴,看著我,神情里帶了撒嬌似的不滿,可笑著的一雙眼睛顯得很平靜。我有些心慌,低下頭看看鞋子,地上滿是泥漬,“不是,隨口問問,誰讓你和這么熱門的事物攪合在一起呢。”我換了玩笑的口吻。
蔡米米不再追究,邊大口吞飯邊講起白天好玩的事情。她一直沒有說起竹簡。我暗自忖度,那么,消息還沒有公開,也許只是個別專家,或者僅僅是我的叔叔發現了竹簡的問題?
我不知道該不該把叔叔來找我的事和羋梓路說,他忙得屁股都沒時間落在凳子上。好幾次,我想和他說,他不是被人突然叫走了,就是一拍腦袋想起個什么事岔開了話頭。我每天關注報紙、電視和網站,都沒看到羋家冢竹簡有假的報道。可就像一顆定時炸彈埋在心里,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就會爆炸,將一切炸得粉碎。我有時想,會不會是叔叔弄錯了,又或者,那天他出現在羋楚食苑根本就是我的一個夢境呢。
然而,這不是夢。先是蔡米米告訴我一個消息,謝專家被調離了羋家冢發掘現場,公開的說法是回博物館有其他任務,可回去就領了個處分,現在停職待查。傳說這處分和羋家冢的竹簡有關,而竹簡又和羋家村的什么人有關。
“你那天晚上跑來我這里,問我竹簡有沒有問題,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會就是那個人吧,和竹簡有關的羋家村人?”蔡米米坐在我對面,眼神復雜,語氣從未有過的堅硬。
我努力不讓目光移開,繼續保持鎮定與她對視,“第一,竹簡的事與我一點兒關系都沒有;第二,我也不是去向你打探什么消息;第三,我更沒有做賊心虛,問心有愧。所以我才這么平靜地坐在你面前,而沒有沖你大吼大叫。”
我的語氣同樣堅硬,它可能像一把劍刺痛了蔡米米,我看到她垂下目光,臉上帶著受傷的表情。可我做不到馬上轉化表情去安慰她,我只能眼看著她一言不發地枯坐了一刻,站起身走出了羋楚食苑。
她的背影在羋楚食苑的朱紅大門外消失了,我開始后悔,覺得不該用這樣的語氣對她,她一定是出于擔心才抽空兒跑過來找我。可我的身體不聽我的使喚,它仿佛被釘在了椅子上,我保持這姿態坐了很久,很久。
像燒水的大鍋,鼓出一個氣泡后,馬上鼓出了第二個、第三個……羋家冢再次成為了焦點。這次不是紙媒,古城的紙媒集體“啞聲”,可各大網站紛紛制作了關于羋家冢的專題;而最新的消息便是:考古專家大膽造假,千年楚墓羋家冢謎上加謎。
大量的新聞連篇累牘地報道關于羋家冢事件的調查進展,村里的幾個人陸續被“請”去協助調查。我一直回避此事,不去打聽,也不在村里閑轉,我害怕被牽扯進去。可我沒想到,有一天父親也被“請”去了。
母親跑進羋楚食苑時臉色刷白,她看見我便一把拽緊了我的胳膊,顧不得喘口氣,就從嘴里噴出一串話來。她的喘息聲擾亂了語句,我不得不拿雙手撫住她的肩,試圖讓她先平靜下來。母親瘦弱的肩膀在我的手里不停地顫抖,等我弄明白她話的意思,一顆心在短暫的停頓后,開始迅速下墜。它沉了又沉,仿佛永無止期。
羋家村的龍蝦節擱淺了,一村人像被搗了蟻窩的螞蟻。
我也像一只沒了窩的螞蟻,惶恐地四處奔走。我終于弄清楚了,父親也參與了那件事。羋梓路找到我父親,請他去給幾個民工做思想工作,讓他們和謝專家統一口徑,這樣才能保證竹簡合乎情理地順利“被發掘”出來。我那并不糊涂的父親,卻稀里糊涂地答應了。母親說,這事父親沒和她細說過,可她知道點兒影子。那段時間父親從羋楚食苑回到家,就和她嘆氣,說:“小羋的餐館看起來生意不景氣啊。”父親也常跑去羋家冢,雖然只能在外圍轉悠,可他還是忍不住跑去看。就是在那時候,羋梓路找上門來了。
我不知該罵父親,還是大聲叫著父親的名字哭一場,無論哪種情況,他都無法看到,我沒能見到他。母親迅速地衰老著,幾天之間頭發白了一層,我能做的只是安慰她。我告訴她父親沒太大的事,只要把問題說清楚就可以了,主要責任在羋梓路身上。再過幾天,父親就回來了。母親眼巴巴地看著我,無比信賴地沖我點著頭。我內心酸楚得要命。
“你還好吧,你爸爸的事我聽說了。”一個陽光晴好的下午,我接到蔡米米的電話,似乎有很久我沒見過她了,具體有多久,我也記不清楚了。“我沒事。”我淡淡地說。“告訴你個消息,羋家冢的規劃批下來了,已經開始大規模發掘的準備工作了……”
我望向窗外,煦暖的陽光將田野鍍上了一層金色,有風正吹過樹梢。羋家冢頂上的兩棵樹,樹梢也被吹動了吧。
羋家冢不僅要發掘,而且要“大張旗鼓”地發掘,這是某媒體記錄的市領導的話。接著,古城電視臺打出廣告稱,即將采用系列報道的方式跟蹤報道千年古墓羋家冢的發掘工作,期間他們還將針對重大發掘環節,采用直播的方式進行記錄,讓廣大觀眾在第一時間分享,神秘的羋家冢撩開迷人面紗時帶給世人的震撼。目前,他們已經和有關方面接洽好,在專家發掘第一個殉葬坑時,也就是后天,進行首次現場直播……
我望著電視機,發出了近于無聲的微笑。現場直播,萬眾分享,敬請期待,羋家冢即將撩開神秘面紗!不知道父親待的地方有沒有電視機,看到這個他會不會也像我一樣露出笑容呢,我仿佛看見他滿布笑紋的臉上,豁開的雙唇間那兩顆掉落的牙齒留下的黑洞,如此碩大深邃。我忽然捂住臉,發出了“嗚嗚”的哭聲。
我進入了羋家冢的發掘現場,從一個個埋頭工作的專家身邊走過去,他們仿佛沒有看見我,幾臺攝像機正對準他們。墓道深長,光線愈來愈暗,我躬下腰往里走著,不時翕動鼻翼,空氣里彌漫著潮濕陰冷的酸腐味。我看不清楚腳下的路,只能伸出一只手摸索著墓道的墻壁,手感沁涼、堅硬,我看不清楚那里是泥土還是石塊。我的另一只手里端著一個沉甸甸的圓狀物體,我將把它埋進羋家冢的深處,然后,在某一特定時刻,按住胸口,那時,我將聽見期待中的一聲烈響。
墓道深長,我一步步往前走著,右手冰涼,左手灼燙,我一步步往前走著……
直到被一聲烈響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