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金鄉先祖的辭章(外二章）

虞錦貴

1

瀛洲，一次燃燒的狂歡，在火中凝固。

巖壁上的歲月似灰燼，冰涼。風將它們吹散，只留下陶的碎片。

古老而愴然，仿佛在矚望歷史深處那縷縷繚繞的塵煙。

蒼茫而無語的天際之下，瀛洲的山莊，青煙漂泊的蓬萊仙境，在哪里？

混沌乾坤，代代相傳的神話故事。

天地蠻荒，生生不息的遠古印證。

2

蒼茫。滄桑。戰亂。和平。

冥冥中出現了一方大嶼，一方小嶼，山體漂移，包裹著大地，致使江河在入海處倒流。

那里沒有聲音，也沒有生命，它空蕩蕩漂浮在一片空寂之中。

一個時代倒影，在水中晃動變得模糊不清。

石的鐮刀，骨的鐮刀，人與日月的狩獵，圈歸為一片田園，一方生存的水土。

始于炎黃血脈繁衍，有多少艱辛，孕育了史前的文化。

3

我聽見了銅鼓，還有嗩吶的尖叫，一種聲音在呼喚，一只手攪動千年云煙。

我望見，這些天堂的精靈不知疲倦地飛翔。

她們啊，穿過春秋時代的雨夜，越過鼎盛三國的云層；杯中月色，壺中的大明社稷，裊裊而至我的眼前。

江山永在，人生易逝。一切都是虛無縹緲，一切都是真實存在，一切都是穿過酒杯之中的醉。

我身后的沙丘遙遠，野蘆葦的葉子被風剪碎。

4

明朝衛都，你帶著一片神秘的風塵撲向我，引領我走向你的昨天。

古道上瘦馬的蹄聲，響徹了浩瀚的大海，飄過玉蒼山，越透平沙萬里。

大地。山川。阡陌。村莊。衛都。

鼓角爭鳴，鮮血之河嗚咽著刀斧斷裂骨骼、敗馬哀鳴的痛楚。

在風霜的道路上，戚繼光佩帶刀劍，乘金戈鐵馬而來，泊于大明，泊于六百多年衛都的碑文里，任海風驟起驟落，屬于明朝的心旌。

明朝衛都，是百年合合分分的縱橫捭闔，是百年民族融通的盛世方圓。

經歷了抗倭陰霾，迎來了一片晴朗的亮麗天空。

我觸摸到了熱淚漣漣美麗的故土家園。

5

輝煌的衛都啊，曾威嚴地佇立起驚嘆，恢弘地在世人眼里綿延。

是你曲折坎坷的磨難，讓我們意志如鋼。

想那遙遠的荒野上，曾游蕩著多少不屈的靈魂，灑滿了無數熱血。

你是哪一方泥土哪一根肋骨塑成的雕像呢？

古城金鄉，你模糊的文字于斑駁的墻壁之上，抖顫著目光，發出昏黃的微笑，詮釋心靈的傷痕。沉于大地，沉于滄海，成為一句永恒不變的誓言。

6

生命坦蕩如弦，如弦地奏響涅槃的情緣，沒有了百年的紅顏，有的只是剩下幾處殘垣和無奈的悲怨。

那土地深處的九泉，仍埋著我們一代代祖先；飄蕩成絲線成一縷無家可歸的青煙，縈繞我的腳步在荒蕪的泥土上奔走，一步三嘆。

而今，青燈黃卷，聽誦經的菩提一聲聲一遍遍，我只能雙手合什，恭叩平安。

佛啊，你的來路在哪一個驛站？

7

手捧一把帶有前世余溫的泥土，我聽見了雜沓的腳步聲；風鈴聲聲，搖響空中月亮，你是否聽到了悲涼的陽關古調？

衛都城內，在大明遠游中，我將為你的榮耀抒寫神性的詩篇；為你去重新認識尊嚴和勇敢；為你一座宏偉的城池高揚如雷的回響。

今天，我踏著太陽揮灑的音韻，嘆，大嶼山風起，小嶼山界石下，埋葬了多少個梟雄英魂！

8

蹉跎歲月，告別了漫長的黑夜。

居住在族譜的祖先們，他們的表情，于存在和虛無之間，訴說著神秘血脈的傳統。

仿佛古老的星光，自時空的蒼茫中，徒步而來，融入了古城大地。

五千年泱泱神州啊，我們偉大的炎黃。

左眼是火紅的太陽，右眼是皎潔的月亮。

包羅萬象的混混沌沌，開始了生生息息的歌唱。

9

古城，你黑亮的頭發和胡須，是漫天的星星閃爍的光芒。

我們雙腳走出了肥沃的土地，雙手種下了豐盛的五谷。

歷史交替，創建了街市城巷，民生保障了安邦。

我喜歡這里秋雨的夢境，我迷醉這里小巷、大宅瓦屋、青石橋和不老的古井。

殘缺古城樓的風情，時常冒出沾著劍氣的言辭。喧囂落進了古城，月光輕托著塵世的靜美。

10

我感覺到江南的善意、靈氣；同時觸及了古城深藏的夢幻和疲憊。

在這里整個古城都披著云霞，護城河水飄下明清的銀色羽毛。

我踉蹌而又粗魯的腳步，沒有打擾北門輪船碼頭的人群吧。小河里，水禽在酣睡。

我喜歡這里天光的菜市場，那吆喝魚蝦的繁華水鄉，等待更夫收去最后雞叫。

鄉音、手語和鳥鳴，聚在一處，母語的滋養把世事說破。

如今古城布滿皺紋，我在這里出生的地理，與我的肉體相連一生。

故鄉的月

1

古城明月，透過茂密的樹枝，在漂移。

人也靜，水也靜，空凈如寂。

月色灑在護城河上，游蕩在順水而下的燈火里，劃開一道道水痕，流長今日明天。

在河面閃動著微波粼粼的月光，在風聲中沉醉著花好月圓。

古城圓月，靜悄悄，始終保持沉默。或許，今晚月光呵護我，每一絲呼吸都與六百年前琴聲重疊，使我壯懷激烈不能自抑。

月光里那明代衛城開基只是一首歌，在四周護城河潺潺流水中，多少英雄消逝如斯，琴聲時而凄凄切切時而喧嘩激昂。

在云煙處日夜寄托千古情思，還有多少故事未能訴說，有情人自與天地合為一體；今夜我是唯一的英雄，順著古城月色的脈絡緩緩流淌。

古城有月，我怕自己的思想被月色淘洗一空。

我在生命的低處，站在一頁紙上表達，一個個標點都是我的激情，一行行的文字都是我詩情。

不知是誰盜走了繁華，那枚滾落街口的銅板，在青石路上刻出銹蝕的痕跡，我用最美的文字為那雕龍刻鳳的古城身軀，填詞。

古城的皺紋又深了許多。

古城沒被記憶帶走，我枕著秦磚漢瓦相依為命生活。穿過夕陽的夕輝，在風里，在雨里，在迷惘的路途上，行走。只有月光才是燈盞。

一冊詩集，在我手中打開又合上；釀一壺酒，品味無垠的遐想。

是我醉了，還是古城醉了？我是不是在尋覓古城的月？

我凝思，那隱隱涌動的潮汐，讓人凄愴回望，這是我一生最詩意的祭祀。

2

云端飄過的月亮，一切都澄明清晰，那不是藍天的底色，一陣又一陣漣漪，有了深而無底的靜。

一只殘燭，二只空酒盅，一串空洞而沒有回聲的咳嗽。

失望的火柴融為幾滴墨水，漏進又聾又啞的夜色。

我理解月的漂泊，卻永遠沉默無語，歸家的路途很長。

一只用夢筑成的巢，品三國說著笑話，解讀紅樓猜不透風月，可惜風一頭撞碎了夢的玻璃窗。

也許一段說不清故事，也許一個無需保守的秘密。

可是今夜，李白去見汪倫的時候，一首被人遺忘的小詩。

一個愛做夢的孩子，還沒有醒來。

一條月色輝煌的黑色胡同，沒有渾濁而且透明。

在夜的影子里，我點燃一根火柴，照亮每一次被遺忘的迷津。

城里城外，有了越來越濃的寂寞。

隔著歲月長久的皺褶和缺位，云層和月光糾結著，想象：美酒，兄弟，共飲此杯酒。

讓我們穿過皎潔的月光，走向四季的輪回。

人有悲歡離合，生老病死，像個古老的傳奇。讓我收拾超重的淚水裝入行囊，將馱著月光的炊煙引流至黑夜之上。

明月，琵琶和古箏，會留下那個暗香浮動的夜晚。

最后，那堵狹窄的圍墻，沒有盡頭的黑色胡同，讓我為故鄉的月寫一首曠世的情詩。

3

那一天，在月光之下，清風、云朵、草木、花香。

在時間的河面，漾起一圈一圈健康的年輪，遠離腐朽、凋零。

水波輕軟光潔的特質，碎銀般閃過，生命的簡史。

那一天，我與上帝對峙，哀哭、流淚、懷念。

燒酒和香煙，比風還嗆人，等待燃燒。

酒還沒開啟之前，你和我都有機會保持清醒。

相互致意，要么依舊珍藏，在記憶中釀成加醅。

我們在等一枚潔白干凈的月，光芒似飛翔的翅膀，輕盈、豐滿。

讓我坐在窗欞里，為她寫下冷香的句子。

回首，你已斟滿這杯酒，讓我用半生回味。

難逃一醉。

故鄉的雨

1

在江南古鎮的版圖之上，我的愛那么渺小，卻安靜。

三月的雨，河畔的新柳,遠成縹緲的淡煙。

那雨，在大地的內心呈現博大，淋漓有致，越過夏日的蛙鳴。

那雨，沙沙的聲音吻遍樹葉的舞蹈，清涼如水，讓干燥的夢潮濕一片。

那雨，貼著河面飛翔，在深淺有度的水面泛綠。

護城河隨波逐流，荷香隨風隱現；雨露在那一朵荷葉上，仿佛隔著時空，輕輕掠過了屋檐，向一口枯井和繩索發出詰問。

雨聲，只需咖啡一杯、綠茶一壺，打開窗戶，讓心扉和古典的詩詞交融。

雨，滴落在屋檐上或瓦片間，彈跳音階的詩意。

這是屬于我的故鄉，這里有生命中不可熄滅的火焰，也有偉大的元素。

親愛的故鄉啊，至此，我的抒情已不容荒蕪。

我的愛涉雨而來，我的鄉愁涉雨而來，三月的詩篇涉雨而來。

我握住歲月的風雨，握住鄉音的呼喚；回味著雨韻，我是在憑吊過去，還是在冥想將來？順手給雨聲按了回車鍵。

2

細雨濛濛的夜晚，像漂浮在旋渦之中，讓我有一種無望的憂郁。

透過雨簾，紛紛飄揚的音符以沉默敲響時鐘。

一粒粒，晶瑩的淚，淋濕我的心扉，咕嚕嚕，咕嚕嚕。

一把廢棄的手風琴，它的心里藏著多少悲傷的樂章，在今晚無法彈奏。

雨中的衛國寺，莊嚴、肅穆。

此時，和尚們集聚在一起，進行一天的晚課；而更多的信徒，從遠方朝拜而來。

風雨中的幡旗在高處飄動，說出了一個信徒磕著長頭、將心靈放在低處時內心的安靜。

在佛前點亮一盞燈，明亮、微微蕩漾。

一卷平安經，人生過半，讓這些虔誠的心靈，讓路。

雨中，樹下的落葉又多一些，仿佛人間的苦難，在搖曳的燈影里，總是得不到平靜。

一個沉默寡言的老女人，她的皺紋里該有多少往事的粉底埋伏，無人知曉。

若非歲月在她們的身上落下半尺厚的灰塵，仿佛這遍地落葉，就是無聲嘆息和隱藏著太多相似的憂傷。

我的家散落在大街小巷，高懸在天際的大廈，被鑲進櫥窗里的鄉音。

小河已長成街道，山坡已發育成樓群，已沒有了童年坐在牛背上，走在田埂的細雨。

從秋雨到落葉，一盞油燈在風雨中搖曳。

故鄉已經消失，我腳下沒有一條可以回家的路。

3

秋天的雨，寒冷刺骨，使我單薄的影子躲閃不及。

我再次目睹那些生命枯萎和衰老的速度。

秋風經過夜色的發酵，將人生的日記一頁頁打開又合上，像一場沒有做好準備而突醒的夢。

空曠的大地上，我像一只螞蟻找不到春天的洞口。

一整夜，滴打在屋檐上的雨點，我聽到它正在街道的車轍里流淌。

風鉆進我的衣領，人世間的風啊，吹得再荒涼，也不要斷了絕望者回家的道路。

凜冽的雨響在空中久久回蕩。

因為苦澀，一杯咖啡一盞燈；因為傷感，一杯酒似醉似醒。

孤獨的身影背負了那么多的重量，江湖在遠去，一截往事懸在半空，悠悠蕩蕩。

河水渾濁，汩汩流動，環城路的長椅上，我與幾只烏鴉，一起占據隨之而來的夜雨。

今夜的雨水在云端，古城一滴上帝的眼淚，掉落人間無人認領。

我站立于高處，遙望故鄉，靜靜等待，在秋雨洗滌后重建內心的次序。

多么暖昧的街口，秋雨薄薄地鋪在恍惚的路上，在深夜里書寫的靈魂，讓時間的流水推動我，天上地下的合奏曲。

這一夜，花謝，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