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民族學院 彭藝林
一
大提琴。在一個深夜的手臂上,沉沉悶悶地奏響。像雨滴傘柄,或者杯子添冰。
窗戶被風吹得震顫,古老的樹靜悄悄地返青。琴聲伴隨著湍急的河流,淌過百年。
而時光早已飛走,懸浮在半空。這時輕時重的孤獨,并不會告訴其他人。
二
都是匆匆過客,命運永遠搖晃不定。
所以我送別每個人,把每個人的夢境和痛苦都送走。同時送走自己。
然后,像正在燒開的壺,汗水涔涔地蘇醒。帶著獨特的悲哀。
余下的,只剩下回憶的闡述。在莊稼地里奔跑,拉著你。長長的風箏線纏繞不斷。
這些風景,我已經(jīng)無法對你絮語。你已經(jīng)習慣了背對著我,做一株沉默的玉米。
三
2006年的夏天,你和大提琴相依為命的日子。而我剛剛一場大病,暫時離開熟悉的城市。
我盡可能地多喝熱水,一口接一口地咽下去。
聽著滾燙的水在喉嚨里發(fā)出寂寞的回音,那么緩慢又那么劇烈地膨脹。
在黑夜,我獨自穿過窄窄的巷子口,河水是黑的,道路也是黑的。
可是,我卻能感受得到你的氣息,弟弟。
在河流與道路之間,弟弟,哪盞路燈會是你?
四
弟弟,你是安靜的,也是溫和的。
我多么想擁抱你,就像童年一樣。手挽著手放風箏,緊緊貼在一起。
在每一個廢棄的田野里烤紅薯和玉米,用結實的麻繩跳舞,躲在空蕩無人的防震棚子里耐心聽雨。
這雨聲,不僅僅是云朵的旋律。也是我,也是你。
五
我在北園路老街上行走,繞過一棵又一棵樹,葉子已經(jīng)枯黃。
那些無名的樹開始有了名字,叫晚秋。而凋謝的葉子,叫成熟或結束。
我想念弟弟,此時你正閉著眼睛和巴赫在一起。
你說你不再適應這里,不再適應出門。就像星辰,只在遙遠的夜空閃爍。
你的話越來越短,你的嘆息越來越長。
六
弟弟,你咀嚼泥土、音符,還有其他人的夢境和痛苦,不愿停下。
仿佛一夜長大。弟弟,我不忍心看到你日漸消瘦,看到你的手成為不透風的墻壁。
當我們偶爾像小時候一樣交談,從這一刻說到年邁。說到牙齒開始動搖,頭發(fā)開始脫落。
你能感受到我在變老嗎?就像一滴水在陽光下悄悄蒸發(fā)掉了。
七
當我們談到夢想,談到幸福,談到光。
是在一萬米的高空翱翔,在一千米的山川跋涉,在一百米的村莊且行且歌。
再往下,就只剩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些孤獨的人,需要擁抱和慰藉。
八
北風呼嘯,大雪紛紛。溫暖都在地下,不在天上。
爐火不知不覺熄滅,炭渣比骨頭蒼白。一點點冷卻。
只有我一個人,經(jīng)過曾經(jīng)玩耍的涼亭。
走在人工湖的橋面上,發(fā)出“吱吱”的腳步和“呵呵”的喘息。
雪粒墜落湖面,有輕微的叩門聲。而湖面上沒有人。
這個冬天不應該如此,而我也不應該這樣。
九
我只是一個太過情緒化的人,總是被詞語和聲音牽動。這源于詩歌和大量的音樂。
可是我在清晨,卻又是那么從容、沉寂和安定。
是否因為清晨的露水,將我的靈魂滲透?
仿佛接受了一道告諭,可以瞬間煙消云散。
其實,只是弟弟的那架大提琴。它使人迷戀睡眠,也迷戀清醒。
思念寂靜無聲,潛藏在琴聲的音符之中。而我的耳朵,已經(jīng)習慣了轟鳴,或空空無聲。
“誰像我這樣努力,誰就有我這樣的成就。”
——這是大提琴家巴赫對弟弟所說的遺言。
十
在去吉林的晚上,你大口大口地飲酒。喝下冬末的風塵,向我說起人如風塵的孤獨。
一個雕塑者的姿態(tài),回來或離開,眼神永遠在塵世之外。
我不可能挽留,因為你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模樣。
我看見你用沙子雕塑,用石頭雕塑,用夢想雕塑,用幸福雕塑。用盡了身邊所有的素材。
倘若你可以為自己雕塑,我會擁抱著你,一起。不再孤獨。
十一
一列火車抵達北方,一輛汽車開往南方。
距離家鄉(xiāng)三千里,這一路上的潮落潮漲,我從來不敢想象。
我只是一個破損的瓷,有著無從修復的裂痕。
又或者,我本不應該出生。這一切,只是時光的幻覺。
而我不在,一直不在。只是望著南方斑駁的竹子暗暗發(fā)呆。

十二
弟弟童年的照片放在抽屜里。
我似乎總感覺,我浸泡在弟弟那辛酸的淚水里。
我保持著最近的距離看到他濕漉漉的睫毛。他的哭泣中不曾有歡笑。
可是睡眠一旦破碎,那些游戲、歡鬧和淚水,頓時化作憂傷的陰影。
十三
又一個春天到了。桃樹,綠色的小葉子,粉紅色的花。
街道上漂著一層甜膩膩的香味,和空氣的溫度混在一起。
可是弟弟,你還在屋子里練琴,一練就是一天。
你習慣了沉默不語。那么,你是否還會回憶那歡樂的童年?
是否你的手上除了大提琴,還依然攥著那長長的風箏線?
十四
用整整一個夜晚的時間,或者是整整的一生,讓時光倒流。
就讓我陷進塵世深處,就讓我回歸母親的腹體,就讓我成為明天的嬰兒。
而現(xiàn)在,我只想在塵世的呼吸中,為深夜練琴而疲累不堪的弟弟,替換一下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