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勵、李玉和范冰冰合作的《蘋果》和《觀音山》為文藝片如何賣座提供了兩個較好的范本。《二次曝光》延續前兩部關注現實的立場,用心理驚悚與懸疑的商業片手段打造深具現實文化反思意味的電影敘事,講述人情寡淡,情感混亂的上一輩給女兒造成的難以彌合的精神創傷。然而由于種種原因,電影在敘事形式與美學內涵上呈現出價值表述艱難的困境。這些原因不僅與創作者本身敘事策略選擇有關,更與當下中國電影文化環境與整個時代文化語境的狀況與變遷有關。
變遷:從“弒父—反叛”到“無父—狂歡”再到“尋父—迷茫”
從精神分析的意義上來說,父親意味著禁錮、約束與控制,同時也意味著秩序、依傍與歸屬。新時期中國電影在第五代的一批電影中顯現出“弒父”的強烈反叛姿態,《紅高粱》、《菊豆》等莫不如此,其反叛的對象包括久久難以走出的封建文化“鐵屋子”,同時也包括極左意識形態的政治理想,他們用一盤盤凝聚著現代性焦慮的膠片同封建文化和極左意識形態揮手作別。然而他們的理想主義之火很快被90年代商業文化的洪流所澆滅了,在物質至上,信仰崩塌的時代,用世俗躲避崇高,痞子便成了英雄,王朔小說及其改編的電影如《頑主》、《大喘氣》、《輪回》等就比較好地呈現出90年代文化在“無父”的世俗中盡情狂歡的姿態。而到了近年來,出現了狂歡退潮的些微傾向,呈現出重新“尋父”的迷茫、困惑的復雜文化心理,在這一過程中伴隨著重構文化主流的艱難與陣痛。《二次曝光》,包括前段時間王小帥的《日照重慶》都是以“尋父”的敘事模式出現在大銀幕上的,在這些表意實踐中,價值表述艱難的現象也是文化整體“尋父”歷程中的困惑與失落之無意識顯影。
《二次曝光》難以用影像建構一個“尋父”歷程的想象,這與其說是一個電影敘事策略的問題,不如說是一個價值表述艱難的問題,并且這種困境已經深入到敘事形式之中,電影敘事在前后呈現出明顯的割裂感與風格的錯位。或者說影片前半部分的順利表述在于創作者對“無父”的苦痛狀態的沉溺,這種沉溺也是一種創作快感,人在無法改變殘酷事實的情況下通常會講述或者美化它,講述和美化也是分不開的,比如在古典悲劇中,講述的過程是崇高感逐步顯現的過程,同時也是用崇高感美化苦痛的過程,因此我們看到了敘事活動本身對于敘述者與接受者共同的倫理意義:撫平創痛,抱慰缺失。
然而創作者在影片前半部分沉溺于苦痛敘述的時候,原本的敘事倫理訴求已經與觀眾的注意力悄悄地擦肩而過了,祥林嫂逢人便說她的遭遇,但村里的人聽來聽去也就習慣了。觀眾看前半段時見到的是一個精神崩潰的女人和流暢、具有極強主觀色彩又不失驚悚的精彩形式美呈現,或許這些可以與當下都市女性潛意識中的情感焦慮產生某種若有若無的倫理對話,或許可以較好地滿足男性觀眾的窺視快感,但后半部分展現的價值缺失與尋覓過程對前半部分的注解沒有真正的深入到前半部分的敘事肌理,這使影片整體的敘事倫理效果遭到了極大損傷。因為敘事倫理效果的充分達成依賴于對創作者、觀眾與故事中人物之間的倫理遭遇與對話的充分展開。在信仰缺失、眾神狂歡的時代,致力于用電影梳理與編制大眾與故事人物共同的倫理經緯,對社會與文化進行腹語術式的反思與發言,其敘事實踐本身難能可貴,但終究沒能找到一種更好的兼顧藝術與商業的敘事策略。在影片前半部分,李玉精心設計的大量肩扛、手提攝影與夢魘般的主觀鏡頭的確非常精彩,但也只能是為看慣了“大片”和“3D”的觀眾提供了另一種別樣的視覺奇觀而已。
母題:“始亂”之激情難掩“終棄”之失落
李玉顯然意識到了當前文化語境中價值表述艱難的問題,因此她選擇了一種在敘事藝術史上成功經驗頗多的情感母題來保駕護航。“始亂終棄”的情感母題在歷史中由于不同的創作目的被賦予不同的價值取向,比如在中國傳統戲曲中呈現出道德教化的倫理訴求。但這一母題在長期的敘事實踐中逐漸形成對自由與規則、反叛與歸順、邊緣與主流的二元對立價值取向的包容態勢,這是現代敘事肯定人性復雜性的一種倫理理想守望姿態的體現,電影《畫皮》中張生的一句“我愛你,但我已經有佩蓉啦。”就是一個較好的例子。
“始亂”已經被現代文化的自由觀念洗刷掉了情感混亂的傳統批判意味,在《二次曝光》的敘事中同時具有宋其想象中的劉東對她的始亂終棄,和現實中母親對父親的始亂終棄兩個母題體現,對于后一層來說,母親的“終棄”帶有比較強的罪責意味,導演淡化母親“終棄”的合理性原因展現,強化父親的憤怒情緒,目的無疑在于社會批判與反思,父親的做法深刻影響了宋其對男性乃至情感的看法:男性無比殘忍,情感無比脆弱。宋其的孤獨感與情感焦慮反而加強了她對劉東的情感倚賴度,對自己本身極不信任的情感的高度倚賴最終導致了她的精神崩潰。這些是導演本來要展現的東西。
在這里,始亂終棄的情感母題基于作品的社會批評訴求被改造成一種新的模式,“終棄”的動因不再是由于“始亂”的反主流性從而要重返規則的世界,而是為了闡釋極端自由對正常自由的戕害。因此,宋其“尋父”的過程是一種和解的過程,是她與自己和解的過程,也是想象中父母和解的過程,影片出現了航拍來展現她踏上尋父的旅程,聲勢浩大地出發、尋覓,最后找到的父親符號并非是一種秩序和規則的象征,相反是混亂和失序。在夢幻般精美的水下攝影中,宋其在想象中完成記憶的和解和自我的蛻變。然而想象終歸是想象,人的認識具有一種巫術傾向,總是試圖將現實世界同想象中的世界相符合。片尾海市蜃樓和幼年女孩的出現將一切變得疑云密布起來:宋其的精神究竟有沒有恢復正常?海邊的一切是否真實?或許就這樣在詩情的想象中過活?電影中宋其“尋父”無果其實也是社會文化對她的始亂終棄,我們去“尋父”,去追溯價值信仰,所追溯到的也是一個又一個空洞的理想主義與價值允諾,這也是急劇轉型的中國社會文化對我們所有人的始亂終棄。
影片前半部分精彩的視聽語言呈現與驚悚又主觀化的形式風格在中段突然搖身一變,以父親的講述來揭示塵封的過往,這也使電影感突然弱化。形式的急劇變化造成了影片前后風格的割裂感。李玉拍這部電影既然在叩問價值信仰,那么影片的表述本身也是一種“尋父”的精神之旅。社會文化心理的混亂與失序理所當然影響到了敘事形式與風格,影片在政府主導意識形態與電影市場殘酷的競爭夾縫中奮力表達其藝術思想,但最后整體效果依然不佳,前半部分有商業特色的懸疑驚悚味道突然消失了,轉而在后半部分用不是很恰當的方式展現其藝術追求與文化反思,這也不妨戲稱為創作者對觀眾的“始亂終棄”。
就這樣,文本內部人物之間的始亂終棄,創作者對觀眾的始亂終棄和社會文化對大眾(包括創作者)的始亂終棄三者之間形成某種結構性關系。這是一個饒有興味的話題。
循環:價值意義在敘事中的環形路徑
事實上,與其說影片是在嘗試對價值信仰重建給出自己的答案,不如說是在傳達價值真空的焦慮。母親是由于難忍生存壓力的重負與寂寞才去出軌,養父在反對兒子與養女的情感背后去與母親偷情,影片是在這種倫理道德的無奈與矛盾的前提下對道德淪喪與文化失序給予批判的,但表面上傳達的東西卻顯得很簡單:父輩道德淪喪,孽障要子女承擔。影片的敘述層除了正面表現母親的死,基本沒有留給觀眾在道德上同情她的機會,敘述層有意對故事層中母親的艱難與無奈進行淡化甚至遮蔽,造成道德批判力度的強化,其實也暴露了敘述者本身的焦慮。影片敘事在進行強烈批判的同時又不能否認問題的復雜性,自由也應得到肯定。宋其和劉東的情感自由也是需要在一定程度上以對傳統道德倫理的掙脫為前提的。這就形成了倫理價值取向的悖論與循環。
后現代敘事思潮本身就面對著這種困境,它對中心、崇高與宏大敘事的解構的同時往往帶有對中心價值非常強烈的留戀傾向,但是優秀的后現代敘事能夠比較好地處理這個問題,防止價值取向的過度偏失與移位,反而在倫理兩難中得以叩問人存在的意義。《洛麗塔》中亨伯特的社會身份是一位代表價值中心的文學教授;《大話西游》中孫悟空最后的選擇也是踏上對佛理大道的求索之途,再聯系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些文本或多或少都有涉輕與重、靈與肉的價值循環表述,無論是擁有中心價值身份的亨伯特對于不倫之戀的著迷,還是孫悟空雖然選擇追尋佛法正途卻又同時對充滿荒誕混亂的世俗與復雜的情感宇宙抱有無限依戀……《二次曝光》在強烈的道德批判背后隱藏著后現代敘事難以繞開的價值意義的環形路徑,其表述焦慮致使其沒有處理好這個問題。突破后現代的價值循環敘事以對社會主流價值重塑發言的強烈欲望無法伸張,其導致的失語焦慮使其導向道德批判,反而使文本表意呈現出單向度與封閉性的不良傾向。道德批判只能引人深思,傳統的道德倫理本身難以擔當當代中國社會主流價值重塑的重任。凡此種種,顯示了影片尋找價值重塑出口的強烈愿望,然而其表述焦慮卻只能使影片本身在道德批判與苦難鋪陳的俗性美學中停留,難以上升到具有超越性的神性美學高度。這也可以作為影片價值表述艱難的一個深層次原因。
不管怎么說,《二次曝光》在中國電影對現實普遍失語的環境下,堅持地延續《蘋果》與《觀音山》的現實指涉度并探索到人物幽深的主觀心理層面。這一努力本身是非常值得肯定的,方勵、李玉與范冰冰能否真正成為長期活躍在市場上的文藝片“鐵三角”?他們的藝術追求能夠走多遠?能否在接下來的作品中突破價值表述的難關?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