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 魂 和 離 苦 —讀李清照的詞

江蘇 杲繼普

陽光在露珠里閃爍，秋風在晚云里作響。

——題記

如夢令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那一行白鷺，在荷花的上空。愈飛愈遠，愈飛愈遠。

如同遠去的青春，如同遠逝的流年。

你寫這一首詞時，我想，是在窗前，在窗前搖曳的燭光里。

窗外的風景寂寞著。山河睡了，樹林睡了，綠葉里的鳥巢在夢境中。

心愛的人兒不在你身邊，燭光搖動著你孤獨的身影。

斟上一杯濃酒。醉，就醉它個遼闊，醉，就醉它個壯烈。跟著濃濃的醉意，去尋找往昔，那些美好的歲月。

點絳唇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襪劃金釵溜，和羞走。依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那一片青草地還在。一架秋千在清風里，兩只紅蜻蜓在尖尖的小荷上，倒映在清澈的池水間。紅的、黃的、藍的花朵，開放在宋朝的兩岸。

一枝最美的花，是含苞未放的花。在青枝上，在綠葉間，芳香，花蕊，不愿向春天吐露。

青春，在羞澀里長大；心事，在閨情里抒寫。

其實，有兩只弄情的蝴蝶就夠了，卻又飛來一群群愛唱歌的蜜蜂。

你在青梅的后面，那個走在陽光里的人，卻沒有發現你。

時間在流淌著，就像春草里漣漣的春水。太陽落下又升起，你那羞澀的面容，就在你的青澀的詞里，即使再過一千年，也不會改變。

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你醒了。其實，太陽早就醒在你的窗口。

海棠花依然鮮艷，依然很精神地站在你的窗前。

鳥們在綠葉里唱了很久，你沒有聽見。雨后的晨風是那樣清新，你沒有感覺到。

被翻紅浪，慵起梳洗。

癡情遙望，冷凝沉思，你正把你的心事寄給遠方。

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簞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凝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相思是一種病，沒有治愈的良醫，更沒有一劑解除的良藥。

你在樓上看月亮，心上的人，在遠方，是否也有同樣皎好的月光。

淚水，不是從你的眼角流下的，而是從你的感覺里流下的，那樣的汪洋，那樣的滂沱。

相思是一種情，一種永遠也無法溶解的情。天下那么大，你只需要一顆心。

你站在你心靈的高度，去眺望遠方。層林漫漫，山河蒼茫。

難道只有一個人，才能讓你寄托終生；難道只有一個人，才能讓你情有所依。

正是因為你這純情的相思——

讓人間，讓所有的宋詞，都黯然失色。

醉花陰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三日不思茶飯，五夜難以入眠，總想找到，和你一樣顏色的詞句。

搜遍那些往昔里所有的秋風，搜遍那些秋風里所有的黃葉，甚至秋草，甚至晚霜里的黃菊。終于沒有找到，哪怕是和你一樣顏色的情緒。

一只秋蟲在晚風的夕陽里，那是在獨唱，兩只秋蟲，那就是對唱。那么多秋蟲的聲音合在一起，那就是合唱。合唱的聲音漫過來，秋水就涼了。

一行白鷺從劉禹錫的絕句里飛來；兩只黃鸝在杜甫的絕句里歌唱。

一只孤鶩，在王勃的晚霞里凄厲；含淚的花朵，搖曳在烽煙的鄉愁里。

聲聲的琵琶，嫠婦的傾訴，在顫動的弦上，白居易的衣襟，被淚水打濕。

原來你有你的感覺，我有我的情緒。我只能站在今年的最后的一場秋風里，和站在黃花里的你，遙遙對視。

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節，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讀你的詞，讓我想起一個王朝。一個王朝，即將在鋪滿殘陽的黃昏前消失。

如果把你的一生，和這個王朝聯系在一起，你的一生，該經受多少屈辱，多少蹂躪，多少殘破的離愁和別緒。

山河改色，宮闕異主。茍延殘喘的君主呢，還在煙花巷里，尋花問柳。

一群大雁向北飛去，家鄉你是回不去了，你無法問，那一年窗前的海棠，如今，到底是什么顏色。

天的寒冷，不是季節的原因，也不是秋風帶來的。結冰的心頭，即使有一萬斛的春風，也無法把它溶解。

我真想溯著時間，去問慰你那憂傷的心靈，白碩的天空高得要下雪，我又怕，還沒有飛近你，那滿地黃花堆積的庭院，就隨秋葉一起飄零。

永遇樂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方。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合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招，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攆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年華，似水的年華，那些美好的往昔，如今，再也沒有它的足跡。

一抹夕陽里，有鳥兒歸巢，那偶爾的叫聲，卻是那樣的凄涼。

你站在窗前，心情，比你的面容還要憔悴，感覺，比你的皺紋還要衰老。

問山問水，山也不言，水也不語。寂寞是劃在天邊的晚云，痛苦是不知向水訴說的隱情。

太陽回到它休息的住所了，你的心，卻沒有歸依。

一縷思念，開始從你的心頭升起，愈升愈高，愈飄愈濃。

那些恩愛的親人呢，那些友好的詩侶呢。或化作秋風，或化作泥土。

你站在薄暮的黃昏里，不，你站在南宋最后的日子里。

晚風，送走你的憔悴和寂寞，送走你最后的人生。你什么也沒有留下，只留下你的凄苦，你的哀怨，和你那些帶著淚痕的字句。

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是誰，能把簡單的字句寫得肝膽俱焚，無人能敵。

是誰，在一首憂愁的詞里徘徊，至今還沒有離去。

那只你想象的舴艨舟，不是被水顛覆的，是被你的憂愁的波濤顛覆的。

無數只船從水上漂來，只有你的那一只，已深深沉入到水底。時間能改變王朝，時間能改變天地，卻永遠也改變不了你那憂愁的顏色。

你的孤獨，不是你一個人的孤獨，是一個地域的孤獨，是整個江南的孤獨，是一個時代，一個王朝的孤獨。而你的憂愁，卻只能屬于你。那個時代不會與你分擔，那個氣息奄奄的王朝，更不會理睬你。

世界為鳥兒們準備了足夠的藍天，為種子們準備了寬厚的土地，為那些快樂的魚兒，準備了湖泊和江河。為什么，為什么，為你準備的，只是一杯苦酒，永遠也飲不完的苦酒。讀你的詞，怪怪的苦味，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