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財經大學新聞學院 周根紅
那些九尾草,把碩大的穗放低,俯下身子,為我讓路。
車越來越近,風的內心也越來越緊張。
一朵云慌亂地跑向天邊。一排排玉米,卻迎風挺立,戴著褶皺的紅領巾,向我致敬。
它們把風吹亂的秋天緊緊抱住,讓一個長年離開莊稼的人,惴惴不安。
我還來不及向他們點頭,說句再見,車便駛過了這片玉米地。
抬頭遠方,遠處一條細細的河水,正與天邊那輪羞紅了臉色的落日
——賽跑。
一直覺得,父親是一個鐵匠。他一生只做一件事:鍛打!
——我們就在一雙鐵錘下生活。
有時把我們打造成一朵云的形狀。打出風的翅膀。再用上好的蹄鐵,錘煉出馬的速度。
有時給我們潑一瓢冷水,澆滅我們的清高和桀驁不馴。
如果還嫌不夠,就把我們重新塞進爐子,一直燒出火的模樣。
這么多年,我學會向一棵小草低頭哈腰。我學會像風一樣保持微笑。我學會借南瓜的藤蔓爬上大豆的稈子。
跌倒就爬起來,繼續追逐一只鳥兒的飛翔。受傷時纏緊繃帶,把每一處傷痕都當作云彩給我穿上的花衣裳。
這么多年了,我多想用一場大風的梳子,撫平生活的皺紋。
多想順著腳手架的梯子,爬向幸福和快樂。
然后給我一杯烈酒,讓我爛醉如泥后,吐出內心的陰險、虛偽和狡詐。
如果可能,我想換一條春暖花開的路:讓池塘里的春水發胖
讓沉重的腳步比燕子還要輕盈
讓煩惱在月光下沖洗成明亮的花朵
我不想說出這里的蒼涼。
那些蒿草已一再倒向山坡以南。風從背后吹亂漫山的頭發和衣衫。
麻雀亂飛,跑向天邊,只留下滿袖的風。
烏鴉的黑,云朵的白,都在一塊黃土丘上黑白不分。朋友的恩,仇人的仇,都與時間一一握手言和。
一顆夕陽,緩緩爬過背后的山地。四周寂靜。好像我們誰都沒有來過。
請邁出云朵的腳步,帶上一管簫聲和兩眼露水。
烏鴉嶺為一群烏鴉正名,讓它們歡快地飛來飛去,碰得一山的樹丫丫叫。
一直往下,一棵千年銀杏正等著你。它能告訴你,一座走上絕路的山峰,早已懸崖勒馬。
山頂挺拔的風和葉子上的時光,長年在這里過著隱居的生活。一彎又窄又長的峽谷,喊出一聲鶴唳,喊出大道寂靜。
我看見一些滿面笑容的人,他們一定洗凈了內心的喧囂。
那些上山的人啊,請一起打開靈魂,順著風的臺階往上爬吧!
嘩嘩的流水,喊出了故鄉的名字。
枝頭喧鬧。它們嚷嚷著要給桃花妹妹舉行婚禮。讓燕子作為證婚人。頭頂的天空,扯來一塊藍色的布,遮住大地露出的羞澀。
無數的草在春風里跑,最后實在跑不動,就順勢躺在屋后的那片山坡上。
一群鴨子提著白裙子,在水邊練習書法,它們要把一彎溪水簽上名,送給天空。
風啊,如果再使點勁,就可以從一場雨水里,擠出滿把的綠。
河灘上的寂寞,長出了滿坡的荒草。
亂石擋住了一條河的去路。
一棵發黃的狗尾巴草,借著風的膽子,偶爾搖晃幾下身子。
我蹲下去,用鏟往下挖。我想大聲地喚醒它,比風還賣力。
一頭牛在夕陽下啃食著衰草。風一吹,陽光的骨頭也軟了。
一棵半青的草哼著小曲走過來。一不小心,便被秋風絆倒。
天空越升越高,一行大雁在水里投下倒影。
它們之間,只隔著一棵,枯草的距離。
一只鳥兒站在蘆葦上。
蘆葦努力地,挺直秋天的骨頭。卻還是慢慢彎了下去。
那一瞬間,讓我想到,棉花地里不斷彎腰、直起的母親。
讓我想到,一條跟母親一樣瘦弱的小路,和母親肩上那袋七十多斤的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