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年

福建 郭幼春

1

我的童年在父親的腳手架下成長。

工地是我童年的回憶。在建筑設計的現實版工地，父親疊著磚我捏著泥，一直到父親歇了一口氣，抽著水煙，工地上裊起母親的炊煙，父親才和我扛起工具包回到了腳手架下的工棚。

從來的工地都在荒蕪的原野或山谷里平地而起，等到一幢高樓卸下了父親所有的愿望后，父親又背起工具包攜兒帶女轉戰到另一個寂寞的地平線上，繼續力的創造。

在我的童年記憶里，父親和母親總是有忙不完的活計。母親天剛破曉就第一個起床燒火做飯，喂飽了我的奶水后，就扛起鋤頭匆匆忙忙和父親上了工地，站在腳手架上，他們專注的神情就像螺絲釘，把所有的祝福都傾吐在每天向前延伸的立體路上。

我八歲學會挑沙搬磚，并用磚頭壘疊成一座城堡，或在沙堆里挖地道，這些調皮的游戲都是我童年的樂園。我記得我的小木箱里始終裝滿著父親的泥刀和墨斗，還有直角尺、錘和鋸，這些工具成為我以后成長的座右銘。走在父親墨斗彈直的線條上，量正了我與大地的角度，鋸去了我人生之路的旁岔枝節，在父親堅韌的泥刀下，我似乎比所有的孩子早懂了什么是感恩。

我就這樣在父親的腳手架下長大了。

2

記不清我的童年和父親母親一起轉戰了幾多個工地建設，也記不清我的童年的小木箱里，裝滿了幾多父親的童話。在父親的翅膀下，我把自己放進月亮，在云朵里尋找伙伴，在工地里尋找玩具。我過著無憂無慮的童年，享受著工地的陽光和工地里傳來的酒令猜拳聲。父親粗放的嗓門綻放在我的寫字簿上，翻開課本，那讀不完的語錄和父親的酒令符號成為我每天追索和崇拜的偶像。

我閑著，溜進了工地的下水溝，在臟兮兮的泥沙里摸到了一只大螃蟹，我抓住了它的大閘腿，那個青梅竹馬的姑娘，馬上圍垅上來借助泥巴，把我童年的鏡像塑得像烏鴉。

我想如果工地能種出大豆和稻谷，那我一輩子就站在父親的腳手架上，直到相信工地的酒令和建筑工人的汗水能播出豐收的希望來。

工地的夜空成為我童年數不盡的星星數字，躺在母親溫馨的臂彎里，解讀到了宇宙的神奇，玉兔和蜈蚣的故事，所有的童年的樂趣都在父親架起的工棚里得到釋放。

夜空還有星星，擱淺在童年的沙灘上。我披著星星的故事，開始了我最難忘的童年考驗。

3

站在父親的腳手架上，我向白云借來了三千白銀，向油菜花要來了兩罐黃金，童年的雅趣在水泥地上種下了向日葵，把太陽照射在我們搖曳的模具板上，我們跳起忠字舞，吃下了憶苦思甜的年夜飯。

簡陋的工棚，記憶的沙雕城堡，門前插上柳樹的枝條，寧靜的相思樹下，我與青梅竹馬的姑娘山盟海誓。

童貞無瑕，我們行了大禮，喝了交杯酒，把紅繩牢牢系緊在兩個人的掌心，旁邊還蹲著可愛的狗，作為我們婚禮的證人。直到我們都十八歲了，不過是一場游戲。

游戲的童年，沒有忌諱，不知道是在舟中還是在天外，總之有笑聲，有游戲就能開心。

我的童年離公園很遙遠，所謂的公園就在大自然，就是山坡上采不完的野菊花。更多的去處只有圍著工地轉，那些疊磚頭、挖沙洞、打水漂、蕩秋千都成為我每天反反復復的游戲節目。

父親的工地——我童年的樂園。

4

似乎我的童年，沒有故鄉，因為故鄉在我的腦海里是漂泊的模糊烙印。

所有的丘陵，所有的江河，所有的原野，都是我對故鄉印象的構思，都成為我難忘的鄉情。從始，在我的成長記憶里，一談起山川湖泊的景象就聯想到我水墨般的故鄉鏡像，有時還在夜深人靜里，情不自禁地總會在夢游和感情上把原野的風情比作是我故鄉的題材來創作。

童年的故鄉，帶著月亮和太陽童話般的微笑，也注定了我的命運在松林里挽著明月，在原野里披著彩云，站在父親的腳手架上，我看到了遙遠遙遠的童話般的天地遼闊。

我相信，春天就在我登上了最高層的樓頂后，我就能感覺到滿眼春色關不住。因此，原野的故鄉的風吹走了我童年的饑餓，在苦難的童年里，我看到了鮮花，看到了彩云，看到了橙綠色的菜園。

5

有一天，我站在父親的腳手架上，想飛。看見所有的光都直射進我的軀體內，我的童年開始有了幻想。

當我和光有個約會后，我的童年就在父親的工地上想入非非了。光照射出建筑工人的曲線，背影下，父親的汗水浸濕在每天的立體路上，我沿著光的線路看到父親和他的工友們彎曲的背影下隆起了生命的結苞。他粗糙的脊背從我的光影下通過，往深處，更往深處地走進我的靈魂。光直接開啟了我童年的暢想。

今天，我相信了光的哲理，活到半個多世紀的人更相信了光能帶給人類的智慧。

從此，我原諒了饑餓的童年。

我相信了光學的原理。在藍天碧空的陽光下任我翱翔。

6

我的童年在工地的腳手架下成長，在父親的立體路上狂奔。歡樂的童年，只有父親和母親，還有哥哥姐姐是我每天翻開日歷要去尋找的身影。一天天地長大，一天天地在漂泊與奔波中理解了這份家的愛，成為我生命里堅硬而柔軟的支撐。

在這簡樸的憨厚的家庭里，我感恩著親情和根源。清貧的沒有煩惱的童年啊，我知道愛是多么的重要。一個家就是一個愛的窗，一個愛的根，讓你在未知的坎坷漂泊中離不開這份厚重的愛，并伴隨在你風雨人生路上。

盡管我的童年在饑餓中度過，但那個年代的童年每天臉上都寫滿童趣和歡樂，因為，天真無邪的世界，到處都灑滿光的跳躍，到處都浸濕在愛的海洋里。饑餓不是童年，苦難剝奪不了發自心中的期待。也許，人經歷了這段苦難的磨礪，在你生命的根源里更能珍惜來之不易的美好時光。

童年，有許多的夢，而且總是夢到天亮。童年的夢在奢望中積累，白天講給伙伴們聽，晚上再去挖掘新的夢境，一直串起芝麻樣的生活憧憬。我有著許多奇特的夢窗，夢見海龍王，夢見嫦娥奔月，夢見我和父親站在竣工的高樓大廈上飛翔了。

所有的夢，都在成長的漂泊履歷中洗劫了，如今夢少了，但身心的疲憊和煩惱又多了起來。

原來，我需要童年的泥巴來塑造鏡像里的烏鴉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