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起昌
(北京交通大學,北京,100044)
《符號學的關鍵術語》(以下簡稱《術語》)由下述五部分組成:引論、關鍵術語、杰出的思想家、主要著作和一篇附錄,對象是對語言和意義感興趣的不同學術背景的讀者。
在兼顧其他學派的同時,引論重點介紹格雷馬斯符號學的理論基礎、發展歷史、研究目的和分析方法。作為法國符號學領域中在認識論上最具一致性的學派,格雷馬斯理論主要來源于Saussure,Hjelmslev,Levi-Strauss和Propp。《術語》將該學派的發展過程分階段地予以扼要的介紹。
第一階段的研究集中在如何將語言模式用于敘事。普羅普的七個行為被削減為三個二分對子:主體/客體、發送者/接受者、輔助者/反對者,并應用于所有敘事結構的分析。這個時期的理論發展明顯地集中在兩個領域:一方面尋求對縱向差異進行邏輯分類的基本意義結構;另一方面將普羅普的橫向模式并入敘事語法從而形成敘事理論。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是格雷馬斯符號學發展的第二階段。這個時期的重大研究成果在于發現:情態決定行為動詞的表達功能,情態體現為兩個虛擬化過程(需要[wanting],必須[having to])和兩個現實化過程(知道如何[knowing how to],能如何[being able to])。在此基礎上,整個敘事語法實際上是由情態加內容(語義)兩部分構成,進而應用于社會實踐和行為領域的研究。行為序列(操縱、行為、懲罰)被濃縮為敘事的規范(canonical)模式,并被看作是所有類型話語的基礎。不但社會結構可以依此得到闡釋,而且該模式也可用于追問生活的意義。與敘事表層結構研究的進展相比,在意義抽象層次上,格雷馬斯應用符號學矩陣解決了意義基本結構的表征問題。該矩陣標志著格雷馬斯的符號學首次進入了它所致力于達到的抽象理論王國。
匯聚著前二十年研究成果的《語言理論的符號學詞典》(1979)出版之后的幾年構成該學派發展的第三個階段,研究的重點是意義的語詞層面(discursive level of meaning)。擺在議事日程上的有語篇的空間、時間和行為組織,即“體態性”(aspectualities)。對“真理”、“美麗”、“善與惡”等評估系統的研究則表明,評估系統是沿著上述不同的體態方向發展的。隨著研究的深入,有必要對先前的一些概念進行修正。其中最重要的改動是1983年格雷馬斯提出了用漸變轉換而不是矛盾和對立階段(contradiction and oppositive stages)來表征符號學矩陣。
八十年代中期對隱喻層次和身體在建構意義中的作用等的探討標志著該學派發展的轉折點,也是第四階段的開始。這時的焦點是行為話語,即知覺和情感意義的產生過程。格雷馬斯的《論不足》(1987)引導著該學派從敘事的固定結構研究轉向探討動態的知覺,如視覺、味覺、嗅覺、觸覺等。含義不只是靜態、概念和認知的,而且是情感的本質過程。
引論接著介紹格雷馬斯符號學的應用。《術語》指出,格雷馬斯符號學的基本前提是索緒爾的座右銘:意義存在于差異中。
語篇的符號學分析建基在下述四個原則上:1)意義并不內在于客體,客體自身無意義;2)語篇是自律單位,即內在連貫的整體;3)符號學的預設,故事結構或敘事性不單是常識意義上的故事結構而是所有話語的基礎結構;4)提出意義層次概念:抽象深層層面生成敘事和語詞兩個層面。
語詞層面是意義的表層,其分析的內容包括:隱喻成分、語法/句法特征和表達(enunciative)成分。
比語詞層面更為普遍和抽象的是敘事層面(narrative level),本層面涉及行動(actantial)敘事和規范敘事模式。
深層或抽象層面(deep or abstract level)屬概念句法,表現語篇最基本的價值體系,可應用符號學矩陣對之進行分析。
第二部分涉及巴黎學派最重要的術語。檢測術語是否解釋到位的行之有效的方法之一就是對照兩種不同信息源的釋義。這里選“行動者”(actant)為比較對象,對比《術語》與《敘述學詞典》(Prince 1987)中術語釋義的異同。
Prince(1987:1-2)認為,行動者“是敘事深層層面的基本角色(對應于Souriau的‘功能’、普羅普的‘戲劇角色’、Lotman的‘元角色’)。該術語由Greimas從語言學家Tesniere的學說引入敘事學,用以指句法的一個單位。格雷馬斯把Souriau和Propp提出的角色類型重新分類,將其削減為一個由六種行動者構成的行動模式:主體、客體、發送者、接收者、輔助者和反對者。在近期的模式中,輔助者和反對者均稱為輔助者(auxiliants)。行動者可沿著敘事軌跡擁有若干位置或行動角色。比如,主體可以作為發送者,證明是有資格沿著能力軌跡并實現一個成功者所能做的,他為此得到獎賞,從而成為行動者。而且,在敘事的表層層面,一個行動者可表示若干個不同的行為者(actors),幾個行動者也可由一個相同的行為者來表示。于是,在探險故事中,主體可以有幾個對手,它們起到反對者的功能;而在簡單的愛情故事中,男孩起到既是主體也是客體的功能;而女孩既可以是客體也可以是發送者。更為重要的是,不僅作為行為者的人,動物、事物和概念也都能起到行動者模式中的基本角色:鉆石可以代表主體尋求的客體,意識形態的強制命令也可以起到發送者的功能。盡管行動者這一術語通常與敘述情境或事件中實體的基本角色相關聯的方式得到應用,但是也可用來指敘述者(narrator)和被敘述者(narratee):后者是與敘事行動者相對的交流行動者。”
在《術語》(18-19)中,“行動者是從事或完成一個行為的人或物。它可以是個人,也可以是擬人化或動物化的能動者、事物或抽象實體。在敘事句法層面,該術語描述諸如主體或客體的敘事功能。在句子‘Prison officers vote for work to rule which could bring jails to a standstill ’中,‘work to rule’在主句中起到prison officers尋求的行動者/客體的作用,而‘which’(指‘work to rule’)在從句中則起到有能力帶來變革的行動者/主體的功能。在童話《睡美人》中,當王子試圖娶漂亮的公主時,他起到行動者/主體的功能;而在尋求解除教母的符咒過程中,他又起到行動者/輔助者的功能。行動者與行為者(actor)相區別,后者用來描述語詞組織。”
不難發現,《術語》的釋義忠實于編者的寫作意圖:簡明扼要。它的定義解答了誰是行動者,指出了行動者出現的層面,附之以實例,并區分了行動者與行為者。相比之下,Prince的解釋包括該術語發展的全過程,比《術語》更詳盡,而后者未提“輔助者”概念。Prince的參照詞目比《術語》豐富。
第三部分介紹十二位符號學領域的思想家。Merleau-Ponty主要由于他對巴黎學派后期理論發展的影響,有專節介紹,但在N?th(1990:35)中僅一筆帶過。然而,胡塞爾作為現象學的創始者之一在《術語》中卻未被提及。
第四部分列出了與巴黎學派相關的主要著作,法語版本居多,也包含功能語言學和批評話語分析方面的論著。這里所列的巴黎學派的最新研究成果是Landowski的《無名的激情:社會符號學論文集》第三卷(2004)。
附錄是對《睡美人》進行敘事符號學分析的實踐篇。分析始于語詞層面,探討語篇中的詞匯并將其按時間、地點、人物等相關方面進行歸類,從中找出不同的同位素(isotopies)。而后依據這些同位素,分析比喻性和語法/句法特征,再指出表達成分。敘事層面則考察行為敘事模式中6個主要的敘事角色。對深層層面(即主題層面)的分析依照符號學矩陣。
1) 根據Boklund等(2003:XXXV-XXXVI)的看法,符號學領域目前擁有四個分支:法國符號學、皮爾士的符號學、愛柯的符號學和社會符號學。概述格雷馬斯符號學的書籍甚多,但要選擇一本適合不同背景初學者的符號學專著卻不是件易事。《術語》不僅彌補了這個空白,而且是一本英語讀者進入格雷馬斯符號學的實用性書籍。
2) 《術語》繼承了巴黎學派的慣常做法,以詞典的形式而非其他形式出版。Greimas和Courtés(1986:XII)說過:詞典要比一般書籍影響更深遠。不但讀者可以查閱當前所用的全部術語,而且編者隨著研究的深入可以不斷添加信息。更重要的是,讀者可將元語言學的片段進行對比。對重要思想家的介紹無疑為升華符號學理論知識提供了線索。而作為最后一部分的實例分析則起到指導實際操作的作用。
3) 由于《術語》所選詞條偏少,故涉及面不廣。如“慣習”(habitus,Bourdieu的重要術語,可理解為“結構中的結構”)在Bouissac(1998)中有較為詳細的解釋,而本書不予關注。同樣,皮爾士符號學中最重要的概念“符號化過程”(semiosis)在本書中僅粗略幾字,令人難以窺見該理論的精髓。
下面三點批評與其說針對的是《術語》,不如說是針對格雷馬斯的敘事符號學。
第一,該學派試圖綜合多種符號學(語言學)理論,包括Chomsky的生成語法,但未能細辨這些理論的差異,從而使得這種符號學有大雜燴之嫌。在應用方面,敘事符號學十分繁鎖。如“行動者”概念還可進一步細分為交流行動者(actants of communication)、敘述行動者(actants of narration)、句法行動者(syntactic actants)和功能行動者(functional actants)等。任何一個行動者又可作為元行動者(proto-actant),轉換到行動者軌跡之中,并映現到符號學矩陣上,由此又可得到四個以上的行動者位置(行動者、反行動者、非行動者、非反行動者)。
第二,學者(如Jameson 1987:vi-xxii)和Culler(1975:75-95)對結構主義的批判往往多于贊揚,主要原因在于結構主義把人的因素還原為結構了。更進一步說,格雷馬斯的符號學不可能通過改良從而擺脫結構主義的這種困境。Bhaskar(1979/1998:46)就指出:意義不能通過計算而只能通過理解得到。當代認知科學業已表明作為預設意義的理解必須先于并指導整個分析過程,而分析無非是進一步證實該理解的正確與否。格雷馬斯本人并不否認這一點。按Ricoeur(1989:27)的看法,這種困境在格雷馬斯的模式中突出地表現為雙重制約:一方面是邏輯的;另一方面是行為-情感的(praxico-pathetic)。前者指分類模式的限制,而后者則是對敘事以及情節的理解。僅有后者才能為前者追加一個決定性的組合關系層面,也僅有在這個關系層面上,前者才是可能的。盡管符號學矩陣在本質上是“整個理論建構中最困難也是最大的收獲”(Hénault 1986:162),但是如果缺少組合關系層面,這種模式仍然無效。當然,格雷馬斯的模式并不缺乏這種理解。問題是在格雷馬斯(包括列維·斯特勞斯、普洛普、巴特)的分析中,預先假定了一種理解形式,這種理解形式沒有得到正面的闡述,也無法還原為結構。換句話說,符號學矩陣還是一個沒有將語義關系和語義轉換與社會實踐相聯系的抽象形式。
第三,實際上,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敘事語法,不管遇到的是書面和口頭語篇,還是現實生活中的真實事件。這種語法指導著人們的行為舉止。但不容置疑的是,這種語法須得服從特定的社會、文化和歷史的“大敘事”(grand-narrative)。從這個角度而言,格雷馬斯的敘事符號學以及目前所有的其他符號學(或語言學)理論,僅僅是對“大敘事”在元語言層面的模擬。至于能在多大程度上正確重建這種“大敘事”,則需要我們弄清這些理論在什么條件下是可應用的。所以,對格雷馬斯的敘事符號學,我們理應贊同Ricoeur(1989)和Jameson(1987)的觀點,不要急于駁倒它,而要闡明它的可行性條件。
Boklund, Karin, Mark Gottdiener & Alexandros Lagopoulos. 2003. Introduction [A]. In Mark Gottdiener, Karin Boklund-Lagopoulou & Alexandros Ph. Lagopoulos (eds.).SemioticsVol. 1 [C]. London/Thousand Oaks/New Delhi: Routledge. vii-xxxviii.
Bouissac, Paul (ed.). 1998.EncyclopediaofSemiotics[Z].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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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從師感言
平生兩大幸事:一是恢復高考,有書念了;二是遇上許多恩師。與這些老師,我始終保持著聯系,特別是胡老師,因為就在他身邊工作,不管有事沒事,總會打打電話,或是直接往他家里跑。
日子久了,相處時間長了,敬畏之感比剛入學師從先生攻讀博士時似乎少了些,但內心的崇敬卻越發深沉。
記得2004年博士論文一審未過,我一方面認為這是決定命運的背水一戰,另一方面感到有辱師尊,不禁暗自傷感,幾近氣絕。當時也有同學勸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可我不是兵,敗就是敗了!但胡老師毫無責備,眼神與話語中始終透露出那種堅毅:自找原因,我幫你!所有師兄、師姐都幫你!這些原因在后來博士論文出版時請胡老師做的《序》中都有提到。他欣然寫到:起昌終于覺悟了!并贈毛澤東《憶秦娥·婁山關》中的兩行詩句予以勵志: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這下是真的解惑了!
生活中我同樣感激老師。某天行走在胡老師居住的小區里,一輛面包車迎面馳來。我上前提醒胡老師,并要他注意安全,他卻回答:只要你直走,車子會避著你。
無語,這可不是開玩笑!
盡然,是真理!
何解?人生豈容旁門左道?只能是一條道:走正道!這無疑是他老人家對所有弟子的教誨與期望。不管是為人、為夫、為父、為母,尤其是為師,當如其所是,是其所是。這難道不是“道”嗎?
值此恩師八十誕辰之際,借《當代外語研究》一角,獻上弟子最衷心的祝福:敬祝老師、師母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葉起昌與恩師胡壯麟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