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空花——讀黃靜芬《青山看不厭》

李秋沅

“這是我的好日子。這是我的繁花勝景。”

這是《青山看不厭》的最后一句話。讀罷掩卷，看夜風拂簾，簾輕輕地顫，風微微地涼。

《青山看不厭》寫水、寫山、寫村、寫時光、寫古厝、寫阿里。一個在時光中自在行走的女子，將她的雙足所踏之地、雙目所及之處、心靈所悟之境用旖旎的文字展現在我們面前。

美

靜芬的文字是美的。美得艷麗張揚，如她所喜愛的繡花鞋面“紅花綠葉鮮艷奪目，僅一眼，就有濃郁春意蕩漾，仿佛桃花李花紛揚”，亦如她喜愛的披肩，“黑底黃藤花，再配上尼泊爾紫色胸花。”我是親眼見過她那一溜兒排開、深黑濃綠桃紅艷藍的繡花鞋子，單那紛揚艷麗的色澤就足以震撼你的視覺，觸目驚心。如此艷而魅的色澤，如此紛雜繁復的花樣，換了別人，難以想象會穿出什么樣的效果來。但也就只有靜芬，一腳踏入鞋中，穩穩妥妥，仿佛那顏色就為了她而魅而艷而服帖，只為了她。

色澤于靜芬如此，文字亦如此。靜芬的文字是多情而豐美的，艷麗旖旎，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傾瀉她用情之深之美。

詩人靜芬，對文字之韻之魅，有著天生的敏感。品文時，時常讀到三兩跳躍的詞匯，猶如那繽紛鞋面上張揚艷麗的團花，生生躍入你的心中，覺得好，覺得奇，卻又那么妥帖。細究下去，那文字的節韻，就是鎮得住那繽紛團花的底色，穩穩妥妥地嵌住俗艷。于是，那俗艷與張揚反倒成了令人拍案叫絕的亮色，一點張揚、一點不羈，滿室生輝。

這就是屬于靜芬的文字，美而艷，靈動而輕盈。

空

我知道靜芬喜歡銀飾，她有如此之多的銀鐲銀耳環銀吊墜，滿滿地掛在首飾架子上。我曾好奇她為什么喜歡，她的回答是，“不必擔心磕碰。”但她沒告訴我，那些樸素的銀飾給她的感覺，亦是“暗夜中溫柔的光。”

在《暗夜》中，靜芬如此寫道：“暗夜里……最真實的欲望，失敗、失意、脆弱、逃避、無所依伴……猛然出現，宛若一群鳥飛過，撲簌簌的聲音如此響亮。”

但暗夜中，亦有光。這光，浮于身外，可以是銀飾，當“穿了一件棉質寬松黑衣褲，人如暗夜般，便從抽屜深處，找一條銀鏈子來……銀鏈繞脖，是黑暗中溫柔的光。”這光，沉入心底，便是視載欲載心之體為“空花”的徹悟。

我不由得想起了這么個場景，一群僧侶花費數周，用彩色的塵砂作畫，一塵一砂累積的盛世繁華圖緩緩展現，色澤之艷麗、圖案之精美、氣勢之磅礴，令人瞠目結舌。而當人們驚艷于僧侶的巧奪天工時，他們面容淡定地用刷子拂走塵砂。盛世繁華在人們眼皮之下瞬息消失。

“人的體，不過是，一朵僅開一次的花罷了。開過，便空了。開過，便沒了。”“這樣想人生，想‘浮生著甚苦奔忙’的終極，心有自在。”靜芬在《空花》中如是說。這世間的“空”，便是靜芬繁花似錦的文字之下深沉的黑色背景。這些背景之上，所有躍動張揚的美麗與歡樂都如此虛幻。靜芬不吝筆墨所描繪的山清水秀，其實也只是浮于她心上的影啊，猶如映在水面上的湖光山色，風一過，便吹皺揉碎了。

擁有無盡的榮耀、財富、智慧以及美德的所羅門王，死后躺在棺內，向棺外伸出雙手，空空如也。

世間萬物，乃虛空的虛空。

書中，靜芬寫到“我們不過是凡人一介，避不開逃不掉，永遠是微小歡喜和巨大痛楚。因此，無視你虛空一樣的笑，即使你在我身邊，鏡花水月。因此，記得你浮云一樣的好，即使你不在我身邊，諸事清簡。”

友人如此這般評價靜芬：“處變不驚，外表入世喧嘩，內心則出世靜觀。”靜芬心如明鏡，喧嘩與美艷，付諸文字也好，付諸服飾也好，均是浮于眼前的盛世空花。而繁花之下的黑，黑暗中的光，才是她所感悟到的生命真實底色。我對靜芬的一首詩《夜里有光》印象深刻。

“夜里有光/光里有我/這就夠了/這就夠我抬起頭/以不動聲色/仰望懸而未落的極樂/這就夠我垂下頭/以低眉順眼/俯視萎地成泥的罪惡/這就夠我教會自己/以嫻熟技法/將厚厚哀傷涂上薄薄火熱/這就夠我送給自己/以巨大勇敢/把瘦弱夢境做成豐碩巍峨/這就夠我平靜度日/以不驚不懼/看花非花霧非霧我非我

諸多的美、諸多的情、諸多的紛擾，最終僅是空。“記得所得，心生歡喜；記得不得，亦不哀婉——所得與不得，不過舊事，不過一場繁華或者單調幻覺，不值眷念。”靜芬文中的禪意，如空谷幽蘭、靜夜花落，意境深遠。

愉

外表美艷，在場合下光鮮亮麗的靜芬，實際是極喜歡蝸居家中品茗的女子。她的屋里，在轉角處，不引人矚目處，你總能發現水生植物，小小的玻璃瓶里，蔥蘢著令人欣喜的綠。我曾詫異她有如此縝密心思，四處搜尋這些漂亮的植物，她的回答令我大吃一驚。

“都是撿來的，別人不要，丟在地上，我覺得好，就拿來養，養著養著，它們就活了，漂亮起來了。”綠意蔥蘢在她的屋里，亦繁盛在她的眼中、她的心中。

懂得，所以慈悲，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是美的。朋友們喜歡去她家飲茶，飲的是那隨意、自在與愜意。她會歡喜地拿出淘來的漂亮衣裳，一件件搭在藍色的布沙發椅子上，喜滋滋地讓你與她共享眼睛的色彩盛筵；她會毫不吝嗇地捧出新得來的好茶，樂融融地邀你同品茗香，她就如她筆下的蔥蘢山、碧綠水、茁壯樹、安靜草，“溫和站立”，安然地喜、安然地怒、安然地哀、安然地樂。“以一株植物的安寧心態，看一些事物飛快或緩慢消失，看一些事物散漫或者深刻留存。”

“仿佛夢去，仿佛醒來。”

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品靜芬的文字，若看到紅塵中一朵歡喜的花兒，在文字間、在天地間自在逍遙，含笑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