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海
文書反芻
稱呼無小事,流程莫疏忽
文/林海
報道一①處“目前該案已移交檢察機關進入取保直訴階段,兩名違法嫌疑人被以故意損壞財產罪起訴。”《鄂東晚報》7月16日的一則報道這樣寫道。然而這句話著實令人困惑。一則,“違法嫌疑人”一詞的用法有些蹊蹺,似乎是仿造“犯罪嫌疑人”所造出的詞匯。二則,既然已經進入取保直訴程序,如果起訴程序已經開始,那么就應該稱為被告人;如果尚未起訴,但已移交檢察機關,那么也應該稱為“犯罪嫌疑人”,再叫作“違法”嫌疑人,恐怕不妥。
一個普通人,在實施了疑似違法犯罪的行為之后,他的身份和稱呼并不必然立即發生轉變。我國《刑事訴訟法》第十二條規定:“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這一規定所體現的無罪推定理念也應反映在對行為人的稱呼上。在刑事偵查階段,一般將行為人稱為犯罪嫌疑人;在移送起訴之后,一般將行為人稱為被告人;在法庭審判有罪之后,才可以稱為犯罪人。這樣看似繁復的稱謂,背后折射出的是對刑事訴訟程序的恪守和對當事人人權的尊重。
然而,在1979年之前,公安司法機關對于行為人的稱呼并不規范,有時在審判中直接稱行為人為“人犯”,頗有舊時衙門審案的味道——“把人犯給我帶上來!”這種現象是與當時法制狀況不完善、權利保障不到位的整體環境有關的。在“文革”期間,甚至時常可見由公安司法機關以外的機構和組織進行審判的場景。在這種環境中,指望刑事訴訟規則得以遵守、當事人人權得以保障,是難以實現的奢望,更不用說在稱呼上予以足夠的注意和重視了。
因此,1979年《刑事訴訟法》才專門用第三條作出規定:“對刑事案件的偵查、拘留、執行逮捕、預審,由公安機關負責。檢察、批準逮捕、檢察機關直接受理的案件的偵查、提起公訴,由人民檢察院負責。審判由人民法院負責。除法律特別規定的以外,其他任何機關、團體和個人都無權行使這些權力?!彪S之而來的是《刑事訴訟法》對于當事人在各個階段稱呼的規范化??梢哉f,從稱謂的轉變能夠看出中國法制的重大進步。
不過,在刑事立案之前,當事人既可能涉嫌犯罪,也可能只是涉嫌違法,有些只需根據《治安處罰法》或其他行政法規進行行政處罰,而不再進入刑事訴訟程序。那么,如何稱呼這個階段的當事人呢?《鄂東晚報》所選擇的措辭是“違法嫌疑人”。這個稱謂或許并非空穴來風。目前我國法律法規對此階段的當事人的法律定位還無明確規定。規范性文件中,唯一使用“違法嫌疑人”的,是2006年8月頒發的《公安機關辦理行政案件程序規定》。不過,該規定同樣也使用了“案件當事人”(第14條)、“違法行為人(第9條)”、“被處理人(第29條)”、“醉酒人(第37條)”“被處罰人(第31條)”、“違反治安管理行為人”(第30條)等稱謂。在同一部規定內,對當事人稱謂的不統一,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規則制定者在法理上的認識模糊。在進行行政調查階段,當事人的人身自由和公民權利應不應該被相應地限制?公安機關和其他行政執法部門能夠在多大程度上行使強制措施,如何確保行政執法與公民權利均得以保障?這仍然是我國的《行政處罰法》需要解決的問題。
相似的情況,在《甘肅法制報》2012年4月16日這則名為《抓住販毒嫌疑人,牽出吸毒違法者》的報道中也可以看到?!柏湺鞠右扇恕焙汀拔具`法者”并不是規范的表述。不過,這篇報道更值得商榷之處,不在于對當事人的稱呼,而在于偵查過程中對當事人采取的一些“動作”的表述。比如報道二①處“立即對其進行依法盤查,當場在其上衣口袋內查獲疑似毒品一包?!薄敖浲粚?,張某供述從其身上查獲的可疑物就是‘白粉’。”報道二②處“經審訊,上述八名犯罪嫌疑人對其販賣、吸食毒品的違法犯罪事實供認不諱?!薄氨P查”、“突審”和“審訊”這些動詞,看上去簡單緊湊,節奏感十足,和“偵查員連續作戰”的語境十分一致。但問題是,這些“動作”用在案中的這些當事人身上,是否合適呢?
首先是“盤查”,從字面上理解,大抵是“盤問檢查”之意。然而《刑事訴訟法》和《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均未使用這一表述,而是使用“搜查”?!缎淌略V訟法》第110條更是規定:“進行搜查,必須向被搜查人出示搜查證?!苯Y合報道的上下文,“當場在其上衣口袋內查獲疑似毒品一包”,這一舉動從法律意義上應屬“搜查”無疑。而盤查并非法律術語,比如,在《紅樓夢》第105回里說:“叫人來給我送出去,告訴錦衣府的官員說:這都是親友,不必盤查,快快放出?!庇直热?,《苦菜花》第三章里也說道:“我們都是兒童團……盤查行人,抓漢奸?!奔热皇撬巡椋捅仨氝m用搜查相關的法定程序,出示搜查證、要求被搜查者在搜查筆錄上簽字,等等。而用了“盤查”一詞后,遵守法定程序、尊重被搜查人權利的要求,無形中就大大打了折扣。
相似的說法是“審訊”和“突審”。先說審訊,《刑事訴訟法》對于公安、檢察和法院的職責進行了明確的劃分。對于犯罪嫌疑人,公安機關在進行偵查時并無任何“審”的權力。更為準確的詞是《刑事訴訟法》第65條規定的“訊問”。訊問的目的是為了獲得證據,來證明或證偽當事人的犯罪嫌疑。根據無罪推定的原則,每位涉嫌犯罪者在法院終審判決有罪之前,都仍然應是無罪的;公安和檢察機關在收集證據的過程,應該是中性的。在這個意義上,采用“訊問”一詞,區別于針對證人、被害人的“詢問”一詞,也似是不恰當的。而由公安機關進行“審訊”,則多少有著傳統衙門或人民專政時期的氣息,稍嫌不妥。至于“突審”一詞,更是折射了某種現實情況。《刑事訴訟法》第65條規定:“公安機關對于被拘留的人,應當在拘留后的24小時以內進行訊問。在發現不應當拘留的時候,必須立即釋放,發給釋放證明。對需要逮捕而證據還不充足的,可以取保候審或者監視居住?!币驗橛羞@個24小時的“訊問時限”,偵查機關的“突審”和“加大強度審訊”之舉,便成為家常便飯。而犯罪嫌疑人往往也因此被迅速押解,來不及通知家屬或聘請律師,其訴訟權利難免被架空或忽視。
前述兩則報道中,存在著一些大家習以為常的瑕疵。通過咀嚼這些細節,我們會發現,在刑事訴訟和行政處罰的流程中,每一個環節都疏忽不得。否則,公權力一不小心就難免“矯枉過正”,讓本應受到保護的法定權利成了一紙空文,更讓精心設計的訴訟程序和處罰流程在正當性和合法性上打了折扣。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