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

　　很多時候，感覺自己是非常寂寞的。秋種盡后殘陽暝，門掩松邊雨夜燈。大約也就是如此罷。
　　
　　一次，去一個很豪華的賓館赴宴，正在雅座間推杯換盞笑語歡詈，忽然看見一個瘦小的老人站在門邊，黝黑的臉上布滿皺紋。他手里提著一個白色的編織袋，從袋里鼓起的輪廓看，很像是易拉罐。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們，沒有人注視他。我沒有情態地掃了他一眼，便繼續應酬著，可潛意識里感到他正在默默靠近我。驀然回首時，他正彎腰撿我身后的易拉罐。他驚惶地和我對視了一眼，竟把罐子摔到了地上。響聲驚動了其他人。你在這兒干什么?有人以不失風度的溫和口吻嚴厲而厭惡地斥責道。他沒有回答，很快地退了出去，快得讓我來不及再看他一眼。酒宴重新繼續。面對著滿桌佳肴，我忽然失去了胃口，表面依舊談笑風生，心里卻空落落地充滿寂寞。如果我是那位老人又會怎樣呢早我想起自己幼年偶然進城時，晾奇地撫摸路邊小轎車的情景，仿佛現在修長的手指上還蒙著昨日淡淡的灰塵。
　　
　　生命的圖像盲目而繁雜，似乎人人都有不幸。而一些不幸的人把另一些不幸的人踩在腳下，心安理得。我是下者時，忿忿不平，我處上風時，又倍覺凄冷。滄桑的足跡轉移著，瞬間就輪回到你我之間，面對這真實而空白的一切，你還能說什么呢?
　　
　　一個冬夜，我圍被而坐，沒有開燈。只呆呆地凝視著錄音機上孤艷的指示燈一明一滅地閃爍著，不知想些什么。忽然電話鈴響起來，拿起話筒，竟是遠方一個朋友的長途。沒有寒暄，她徑直問道，又是一個人呆坐吧，干什么哪?我輕輕笑著，未語淚下。是的，她在南方的商城奔波，我又在這北方的小城干什么呢？我突然想起某次在監獄參觀時見到的大幅標語，你是什么人?這是什么地方？你來這里是干什么的？管教人員解釋說這是為讓犯人靜坐思過而書寫的。然而在我看來，這句話蘊含的深刻的哲理意味對每個人都適用。正如我此刻獨坐時，用這些話捫心自問，卻久久難言，仿佛我是自己生命的犯人。不知沉默了多長時間，我掛斷了電話--那是我第一次主動掛斷了網友的長途。之后，我靜靜地坐著。一種刺心的孤獨和寂寞席地而起。我不否認我是個很努力的人，為自己想要的一切而不停奔走。每天跑新聞、忙采訪，晚上寫筆記搞創作。喜歡跳舞、又善美食、愛和嗣友暢敘、又極習慣于逛街......我無法拋棄作為俗人的一切欲望，可我又是一個殘酷的思考者。我可以隔絕別人，卻不可以隔絕自己。生活艷麗渺茫、真實而虛華，我無法逃避面對自己時那銳利的目光和復雜的感覺。--而這個時候，我感覺寂寞。
　　
　　常常在風雨動窗之夜研磨著卡夫卡、愛默生、張愛玲、夏洛蒂這些人類的精魂，同時也在研磨自己。人類轟轟烈烈描紅畫錦的文明史外，總有一些傷逝與冷寂、遺憾與過失，于是悲哀與憂郁就必然占據了另一種沉重的高度。而靈魂在高處的人，哪一個沒有漫長而恒遠的寂寞呢?
　　
　　寂寞不是古廟風嘯，不是霜重葉寒，不是石床孤坐，不是野流深澗，亦不是高樓望斷拍遍欄桿。古墓邊的枯木、野地里的紙灰，舊墻上斑駁的蝕痕......不，這些還都不是寂寞!寂寞是什么？有時嘉賓滿座笑語喧然，我應酬敷衍著，在心里卻與他們毫不牽連；有時與家人親切地閑談絮聊著，卻為著那和美之中微妙的距離和小小的利害沖突而感到陌生和畏懼；有時在主席臺上面對無數雙眼睛作演講，內心卻分解出一個我來觀看臺上激語軒昂渾灑自如的自己，從而滋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黯然心態。--在我心里，寂寞是一種真實而深刻的心情，孤立于萬丈紅塵之中，無以分析。無以組合，無以言釋，無以驅趕!無以潛沒。它龐大得無處可容，又細微得無處不入。
　　
　　一個星期天，我和朋友在市貿易大廈買東西。朋友有急事下樓打電話，我在樓上等她。人很多，各個柜臺的生意都很好。我靠在一個花柜前。小姐您買什么花?售花員過來問。
　　
　　謝謝，我不要。
　　
　　那么請把位置讓給別的顧客。
　　
　　我退到了一個鞋柜旁，依然是同樣的問話和有禮貌地驅辭。環顧四周，難以駐足，我只好要了一杯冷飲站在食品柜旁慢慢啜吸。不經意地瞥見遠遠的穿衣鏡里有自己小小的身影，不斷被遮住又不時地露出。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軀殼是那么脆弱而不可依存，仿佛承受不了那么多有形無形的重負。如潮的人流里，我就那樣面對自己站著，心情靜寂而清涼。
　　
　　我還很喜歡一個人看戲，很熱鬧的那種戲，坐在偏座上。舞臺上的人都涂抹著夸張的脂粉，生動地唱念做打。生旦凈未、美伶女優、秀才公子，王侯皇室......多豐富的世界啊。一日五千年，千年月依舊。再看看人物出場時的獨白，有的莊重，有的詼諧，有的潑辣，有的雅致，他們對著觀眾席剖心露腹侃侃而談。我曾無理地設想，若是千年以前，他們作為唯一的個體和真實的生命獨居一室時，還會說小二姐我家鑼鼓喧天，一個人漫無邊際地聽著，想著，戲散了。演員們忙著合影、搬道具、嬉笑打趣，水袖和蓮步又飄搖到哪里去了呢?無端的問著自己，笑著自己，輕淡的寂寞與哀愁便如晨風一樣悄悄彌漫開去。
　　
　　寂寞是個隨時都可能偷襲你的具有天使品質的魔鬼。
　　
　　總覺得男人與女人的寂寞是不一樣的。男人的寂寞是沉甸甸的、巨型的、膨脹的，有孤獨中的絕望，絕望中的堅持，孥持中的無奈。而女人的寂寞則是細細的，
　　
　　碎碎的，輕輕揚揚，一地飛花，滲人心懷。
　　
　　其實，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只要有一個真正的靈魂，我相信他們都會寂寞，并會珍重那些寂寞時刻和寂寞情懷。因為寂寞雖然無聲，卻實在令人心旌搖曳，動魄驚魂。而寂寞情結的源起，則是因為對生命本質的意識與愛戀。
　　
　　國偉薦自《喬葉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