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文,1950年生,現任中央社會主義學院第一副院長。著有《宗教七日談》、《宗教問題怎么看怎么辦》、《多視角看社會問題》、《望海樓札記》等書。其論文《社會學否定之否定的進程及其內在矛盾》于1984年獲“中國社會科學青年優秀論文獎”。
宣科,1930年生,音樂民族學家,有漢、藏、納西族血統,云南麗江人。潛心發掘和研究“納西古樂”。“鬼才宣科”被稱為麗江的“一張文化名片”。
本文摘自《公民宣科》一書“過招”一節。此書由宣科口授,蔡曉玲整理,云南出版社2011年10月出版。
晨起,細雨綿綿,窗外景物明晰,似有輕霧穿物游走。看日歷,知今天是2009年7月2日。
市委領導給我帶來了一位貴客,他是自興書記的老師、中國國家宗教事務局局長、中國人民大學博士生導師葉小文先生(編者注:葉小文時任中國國家宗教事務局局長)。陪同他到來的還有云南省宗教事務局局長熊勝祥先生。
這樣的鴻儒大家來尋求對話,顯然不能草率對待。我深知對方的能量,卻不知道他想聊什么樣的話題。這就好像給我安排的一次考試,事先不知道要考什么內容,心里沒底。但我不能露怯,認輸不是我的性格。我喜歡有挑戰意味的生活。
葉先生先開了第一局。他一來就將了我一軍。
“一個民族能否在世界民族之林有一席之地,在國際社會得到尊重,不僅在于有錢有勢,還要有文化魅力。如何推進中華文化的回歸與超越,使之為我們的民族持續地積蓄和迸發力量,來釀成文藝復興?希望聽聽高見。”
我小時候在楊鑒勤老師的私塾里受過嚴格的國學教育,開蒙學千字文、三字經、古文釋義,詳學四書五經等古代典籍,沒想到這一刻派上了用場。我開誠布公作了回答。
“不可否認我們的經濟社會在快速發展,但從文化的角度看,最令人擔憂的是信仰危機和道德缺失。我國的中年到青年這一層人在成長過程中受到了‘反右’、‘文革’的影響,一度造成知識斷代,精神空虛,這很危險。新的一代接受的是現代化教育,對傳統文化不了解,盲目崇尚西方的東西,是沒有文化自覺意識的表現。中國一直有從孔孟之道以來形成的道德體系和教化途徑,強調潛移默化、以理服人,禮樂是教化的重要手段。《禮記·樂記》里說,‘故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我們的古人就知道,有好的音樂,群眾就會歸化于仁義道德;禮樂相輔相成,社會就和睦安寧。這就是中國人認可的道德教化途徑,兩千年來都靠它教化人民、安定社會,效果相當明顯。”
葉先生究竟是大學問家,他也馬上引用《禮記·樂記》中的句子來推進交談的深入。
“的確,‘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我看這九個字大體就可以顯現出中華民族數千年孜孜不倦的精神跋涉之軌跡。古人用禮崩樂壞形容亂世,其實,一切亂的根本原因是心亂,價值顛倒,人欲橫流,它可能是社會變革和進步不得不付出的代價,也是社會變革與進步不能不克服的障礙。如果說西方歷史上的文藝復興把人從神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之后又使人被神話、異化了的話,當今時代就呼喚著一場新的文藝復興來把過度膨脹的人還原為和諧的人,必須去建立一個人與自然和諧、人與人和諧、人與社會和諧的新世界。在和諧社會的建設中,中華文化可能就需要一個‘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的回歸與超越,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大概會伴隨一個從禮崩樂壞到禮興樂盛的過程。”
他的話與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我立刻從反面證明他的觀點。
“如果天理壓不住欲望,美善戰不過邪惡,就會正音頓失,邪聲張揚。我認為禮樂是做心靈文章,只有揚正氣,宣正聲,以樂德教國子,才能使良知洞明,人心和淳,仁風廣被,社會和美。德化天下,政治和善,揖讓禮敬,方有太平。”
我們談得高興,情緒振奮,好像又回到青春少年。報紙電視多有論壇,棋逢對手,交戰就驚心動魄。葉先生大大強調了音樂的教化作用,稱贊其潛移默化之功。他列舉了中外歷史上流傳深遠的名曲,稱它們是震撼心靈、德化天下的禮樂文化的不朽之作。他的學養修為令人佩服,跟高手對話使我感到巨大的樂趣。他興高采烈地說:“1999年江總書記到你們古樂隊聽音樂,鼓勵你們把中國的古典音樂精華傳遍全世界,這是多么大的榮耀與使命!這些年來,中華宗教文化交流協會也多次組織佛教音樂、道教音樂在國內外展演,中國的佛教音樂還在奧斯卡獎的發獎舞臺——著名的柯達劇場演出。我們還請了中央音樂學院和深圳交響樂團合作,創作演出了首部佛教交響樂《神州和樂》,先后在東南亞、韓國巡演。我的朋友還在醞釀創作交響史詩《太和》。可是,對那些信仰缺失、道德墮落的人來說,音樂的教化根本起不了作用,你再怎么引吭高歌,對他來說只是對牛彈琴。所以,談到中國文化回歸與超越的方法途徑,你有什么高見?”
此時我已經情緒高昂,無所顧忌。我大著膽子脫口而出: “廣言路,開教禁。我蹲過20多年監獄,后來寫了篇《音樂起源于恐懼》的文章,馬克思的著名觀點是音樂起源于勞動,我的觀點跟他不同,但這篇文章給藝術起源理論增添了一個重要觀點,學術界已經承認它的價值,也給我帶來了小名氣。至今為止,挑戰的人不少,沒有人批倒我這個觀點,我也沒有批倒別人。可見學界一定要廣開言路,才能發揮眾長,態勢良好。這就像用水的原理,要因勢利導,不要死堵硬塞,越是堵壓,積蓄的力量越大,后果不堪設想。”
葉先生點頭道:“我贊成廣言路,也就是要充分發揚民主。民主是好東西,建設和諧社會就是要在和而不同的基礎上求同存異。《國語·鄭語》里說,‘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意思是說,獨一的聲音無法聽,單一的事物沒色彩,食物單調不能吃飽,物種單一就無法比較。廣開言路,是為了納群言,集善策,讓好聲音到處傳揚,讓壞聲音沒有傳播渠道。你認為呢?”
我接著他的話題說:“我們國家有自己的歷史傳統、自己的道德標準。但是我們放棄了這些寶貝,一下子接受這家,一下子接受那家,以為只有外來的才是好的,從三民主義到新生活運動都是如此。引入國外先進思想的人們的初衷是好的,你看人家很先進,很發達,日子不錯嘛,我們落后了,當然要跟上。我們以前學習蘇聯,但蘇聯搞錯了。《資本論》最大的發現是找到了剩余價值。剩余價值去哪兒了?追到剝削制度那里。蘇聯不是去鏟除剝削制度,而是殺了很多人,這就錯了。我們要消滅剝削制度本身,而不是人,人是可以轉變的。我們也曾經一度混亂,沒有分清制度和人,走了許多彎路。”
葉先生點頭道:“這次來麗江感觸很深。這樣一個少數民族聚居的邊陲之地,卻保留了唐代以來中原地區的音樂與文化。漢族與少數民族的文化不斷融合,歷史和現代不斷融合,保持了鮮活的生命力。這在一定意義上已經內在實踐著中華文化的回歸與超越,這才是麗江吸引世界各地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流連忘返的魅力所在。”葉先生話鋒一轉,追問道:“你剛才談到引進西方的東西有問題,那你為什么要訓練中國的農民去唱哈里路亞?”
我坦然應對:“基督教是一種普世價值,中國也有許多人信仰基督教,很多地方都有教堂,這是一個基本事實啊。”
他打斷我又問:“中國也有很多人信仰佛教,那佛教也是普世價值啦?”
我巧妙地繞過話鋒回答說:“其實佛教也是洋東西,是印度傳來的,不是我們的發明。”我還想說,佛教的教義中也有很多有益于世界的思想,宗教也可以凈化心靈,從而凈化人類生存環境,要是它毫無用處,人們早就把它丟到垃圾堆里去了。
他微笑了,“你一邊發掘傳統納西古樂,一邊訓練中國農民唱哈里路亞,很有創新精神呀。我這幾天在云南的幾個地方聽到少數民族唱贊美詩,西音東漸,唱法規范,令人感動,這是文化融合的一個范例。宣科的大名是從傳統文化來的,不是從基督教來的。我想,中國的文化復興,還是要立足于自己的本土文化,在此基礎上兼收并蓄,才能蔚為大觀。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民族的更是世界的。中華民族要保持自己的獨特性,保留文化傳統,把自己的特色積極地融入世界大潮中去,才能完成崛起與復興的偉大使命。”
我表示同意:“我每天都在思考,不但看到了問題,也看到了希望。”
他很感興趣:“希望在哪里?”
我大笑道:“像先生這樣德高望重的人物能夠來看我宣科,跟我平起平坐討論中華文化的回歸與超越的大問題,這就是國家的希望啊!”
責編/李逸浩 美編/石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