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多山,四野蔓生青綠甘蔗林,四季甜美如一塊方糖。
玫來到這個小城恰巧是5月,她短發白裙塑料涼鞋,嘴唇抿住吝嗇得不肯顯露笑容。她站在山腰的石階上,揮手和父親道別。風和靜電把玫的短發弄成亂糟糟的樣子,這讓玫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小孩。初次見面的奶奶站在她身邊的石階上,她的手牽住玫,玫能感覺到奶奶手中的干燥和溫暖。
玫是5月出生的孩子,那時,玫的父母相愛正濃,他們給臉頰紅紅的女孩取名為玫。玫曾經想,那個5月應該是陽光明媚、花開似錦的美好光陰吧。因為,之后玫再沒有那樣好的時光了。
玫8歲時父母離婚了。父母一同創業,不幸經營慘淡,在玫兩歲時,父母欠下幾十萬元債務。父母兩人用7年的青春時光苦干還債,困窘的生活讓他們只看到彼此的缺點,就像只看到奶酪中的窟窿。漸漸地兩人少了溫暖關懷,多了冷顏相對,他們彼此為了當初的生意決策耿耿于懷。
玫8歲的新年,家中債務終于還清,小小的玫還以為苦盡甘來,在爆竹聲中歡呼雀躍,但父母卻在除夕夜陷入最激烈的爭吵。兩人摔碎家中一切東西,東西破碎的聲音和爆竹聲音混合在一起,成為怪誕的交響曲。
終于,臉色鐵青的母親問玫:“你以后是跟著爸爸還是跟著媽媽?”玫透過父母的臂膀身軀看那個布滿碎片的家,明白了,他們要離婚了。所以他們才把家摔打成碎片而毫不疼惜,因為他們再也不要這個家,不用再棲守其間,一啄一飲,用心經營。
其實,父母都沒有什么錯吧,只是相遇在一起成了錯,就像海鮮和維生素C。在那一瞬間,8歲的玫成了90歲。玫這個早熟的孩子,沒有經歷長大直接由稚純過渡到滄桑衰老。其實,大人之間的事,她都看得明白,只是從未道破,玫知道,在大人的世界,一個有著成人心思的孩子什么都改變不了。
玫抬起頭,看著俯下身子正對自己說話的母親,她領口微開,露出的銀項墜在玫的眼前搖晃,玫沒哭,她說:“我跟著你你不容易再嫁吧,那我跟著爸爸。”玫知道自己是體貼聽話的孩子,但父母還是會離開,大人們不會因為孩子懂事聽話而留下。
母親走了,只有極少數的電話打來,父親開始新的事業,整天忙碌。玫在上學途中為了躲避迎面開來的汽車而摔壞了胳膊。玫讓父親替自己申請休學。父親看著打著沉重石膏的玫發愁。
玫說:“我不是還有奶奶嗎?把我送到那兒去吧。”
人們都認為玫是貪玩的孩子,其實玫只不過是想離開這里。在石膏拆除三天以后,玫終于來到了奶奶所在的小城。
奶奶已經是60歲的老人了,臉上笑容淡淡,不過分親密也無絲毫生疏,她留下個微妙的距離,給玫這個眼神深沉的孩子。奶奶不像其他老人那樣管玫叫小可憐,也不像其他人那樣胡亂撫摩玫的頭發,她只是牽著玫的手,和玫說:“在這里你不用擔心什么,你只負責快樂。以后把頭發養長吧,還可以戴花。”
奶奶除了甘蔗林還有半畝花田。玫隨父親上山就看到了,半畝花田開滿鮮花,花藤隨風起伏,深粉、淺紫、純白、淡金,斑斕的小波浪一直沖擊到窗前才猛然收勢。玫喜歡這樣花滿四野的山間和這樣明朗的老人。
父親略微停留就離開了,奶奶和玫一同站在山腰石階上沖他揮手告別。
夜里,可以聞到花香,玫蓋著棉布被子卻做了噩夢,夢中的父母相互指責揪打,把玫困在中間,只能哭泣。玫由夢里哭出聲音,即使最終醒來仍然滿臉的淚水。
忽然看見奶奶過來,她說:“睡不著就和我出來坐坐吧。”
就在屋外的梔子樹下,玫和奶奶坐下,頭頂梔子花慢慢飄下,石階上落滿的白色花瓣如同玉砌。
就在那晚,奶奶給玫講了一個故事,故事中有個女孩,母親在她八歲時因為受不了父親的酗酒和酒醉之后的兇暴而悄然地離家出走,而女孩成了父親的出氣筒。就在女孩子認為這個世界不值得活下去,準備自殺的那個夜晚,藏在甘蔗林里的女孩遇上了一只兔子,毛色純白柔軟,它不怕她,就臥在女孩子的腳邊。女孩子在那一夜看見了最圓的一次滿月。后來,那女孩子艱難長大,沒有想過再自殺。
最后,奶奶對玫說:“孩子,是有很多事讓人難過,但更多的事值得你快樂。我知道你是心思沉重的孩子,但別忘了你還是孩子,很多事以后擔心就夠了,現在你有權快樂?!泵涤浀媚棠陶f這些話時,十分清澈。
后來,玫回到床上睡著了,這一次她沒有做夢也沒有哭。早晨醒來時,天光大亮,奶奶在花田里向她招呼:“來看看,又有多少花開了?!?br/> 玫在田埂上走,風灌滿耳朵,吹亂她的裙子,花瓣被風卷起,撞在她的額頭,溺在她的短發。玫腳下一滑撲倒在花叢里,被奶奶扶起時,不僅白裙子染上青汁,連睫毛上也沾滿花粉。玫本來疼得要哭,最終卻綻開了一個真正的小孩子的笑。奶奶也笑,臉上沾滿五月的陽光。
就這樣,除去一日三餐,玫就在這山間歡笑,甘蔗林的綠海、半畝花田的錦繡都讓玫還原成九歲的孩子。而奶奶也一直笑,所以皺紋也長得是地方。
等到玫的胳膊完全康復時,奶奶帶她進山挖蘭花。奶奶背籮筐,玫拿短鋤,清晨時頂著露水進山去,中午天氣熱起來時,就在石溪邊吃奶奶帶來的糖餅。頭上都沾著花屑,腳上沾著混著青草的泥土。奶奶看籮筐中新挖的蘭花,玫就在溪水里踩著卵石捉小蝦。塑料涼鞋本來有些舊了,但被溪水一沖就近乎晶瑩。
總有一座索橋掛在山澗之間,悠來蕩去。起初玫不敢過,只有抓住奶奶的手閉上眼睛才敢過,后來,玫已經喜歡上那座索橋,因為她喜歡在橋上成群飛舞的紅色蜻蜓。山間的每一天都美,特別是在奶奶身邊的日子,更是五彩絲線繡不完的和風麗日。
一個夏天就這樣過去,花田因為精心培育而格外繁盛瑰麗。早晨還是累累的花苞,到了傍晚,已經成為萬紫千紅的花海。小小的花田半畝,總有無限的不能預知的驚喜。
就在立秋這天,山腰的桂樹開花,芳香的云霧在樹梢久久不散,玫在樹下仰著頭看花葉間遺漏的陽光。聽到奶奶喚她的名字,玫回過頭來,高聲答應,小小的辮子微微發顫。玫的頭發已經長長,奶奶為她梳成小小的辮子,別上馥郁的花。
玫看見了石臺下停著的父親的汽車。父親是來接玫回去的,他說他為玫找了溫柔的新媽媽,玫又有了一個完整的家。玫沒哭沒笑,只是逃一樣地跑掉。父親沒有追上她。
傍晚時,玫悄悄回來,躲在一叢高大的薔薇之后。她聽見奶奶和爸爸的談話。奶奶一直囑咐父親好好地對待玫,她說:“玫是有大人心思的孩子,她已經錯過了很多快樂的時光,所以,你一定要讓她足夠快樂?!?br/> 后來奶奶的聲音發顫,說起小時的父親,這時,玫才知道,原來,奶奶只是爺爺的后妻,那樣祥和溫暖的奶奶與父親和自己都沒有血緣關系。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玫愛奶奶,愛奶奶的甘蔗林,愛奶奶的半畝花田。
玫最終還是回去了,臨走時,奶奶給玫收拾簡單的行李,為她梳好黑亮頭發,辮子上別一枝美麗的桂花,奶奶端詳玫,說:“你來時梔子正落,走時桂花才開,我這里的花你還沒有全都看見,下次再來,早點,待上一年,好好看看我的半畝花田。”
玫要哭,奶奶看著她:“怎么忘了,我們更應該笑啊……”
玫走了,穿著奶奶縫制的花裙子,來時的白裙子已經小了,被奶奶留下了。玫趴在汽車后車窗上,看著奶奶。奶奶就像玫剛來時那樣,站在桂樹下的石階上揮手。玫沒有哭,一直在笑。
玫做到了,就像奶奶說的那樣,我們面對很多事時,我們可以擔心難過,但是,對于很多事,我們更應該笑。玫要快樂,就如同奶奶希望的那樣。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