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夏季一到,天就熱了。傍晚的時候,鄧康喜歡去河里游泳。河邊風大,河水清涼,整條河仿佛變成他的世界。仰泳,蛙泳,潛泳……只有這時,鄧康才覺得,他的內心,有滿滿的快樂蕩漾。
小鎮的人都知道,鄧康家條件不好:10歲那年,鄧康的父親走了;15歲那年,母親又沒了工作。高一沒有念完,鄧康不愿意念書了,不是不喜歡念書,是他不忍看母親太苦。輟學不久,鄧康買回一輛自行車,第二天,他騎著自行車去了雪糕廠。炎熱的中午,大家都在家休息,鄧康還推著自行車,車后面馱著裝雪糕的泡沫箱子。“賣雪糕■,賣雪糕■”……踩在發熱的街上,鄧康這樣吆喝。
一天傍晚,河邊來了幾個女孩。其中的一個女孩,看起來格外嬌小,皮膚也白得很好看。女孩們拿著救生圈,像群唧唧喳喳的麻雀,撲通撲通跳下水。遠遠看著這群女孩,水中的鄧康在心里直樂。沒有一個女孩熟悉游泳,尤其那個嬌小的女孩。晚霞滿天的夕陽下,只見她抱著救生圈,兩條腿亂蹬,蹬起大片大片水花。
沒多久,女孩們發現了鄧康。呃,看什么看,沒看過女孩游泳!那個嬌小的女孩大聲沖鄧康喊。女孩的聲音十分清脆,非常動聽。鄧康的臉一紅,他剛準備游開,嬌小的女孩又大聲喊:呃,你過來,過來教我們游泳。
女孩叫許微。名師出高徒,也許真應了這句話,一個星期不到,許微的游泳技術大有長進。她已經會一雙手兩條腿在水里亂打,借著這股力量在水里浮段距離。她這樣打時,鄧康喜歡在許微濺起的漫天水花中笑。鄧康說:你游泳的樣子,總讓我想起垂死掙扎的魚。許微會這樣抗議鄧康:去去去,你見過這樣漂亮的魚嗎?
跟許微熟了,才知道許微家在市里,她也在市里念大學。許微有個在小鎮工作的親戚,她這是來親戚家度假的。聽到大學,鄧康的心情有些黯淡。讀書的時候,他成績不錯,要不是家里條件不好,他應該也念大學了。心情黯淡歸黯淡,有事沒事,鄧康還是向許微打聽跟大學有關的事情:大學的圖書館,是不是很大很寬敞?圖書館的書,是不是任學生借出來看?大學的男女學生,是不是真像電視里那樣,戀愛得又自由又大膽?……
得知鄧康每天去雪糕廠,許微對雪糕廠也很好奇:你知道雪糕是怎么做出來的嗎?
2時間過得真快,仿佛眨眼工夫,暑假便過去了。臨走的時候,許微說:等著我,我寒假還來度假。就因為這句話,時間在鄧康的世界里,一下子又過得慢了……
等寒假終于來到,鄧康早已經不賣雪糕了。早晨的時候,小鎮的人還沒起床,他已經推著自行車在街上吆喝:“賣包子■,賣包子■。”沒錯,他的自行車后的泡沫箱里,現在裝的是熱氣騰騰的包子。
許微沒有食言,寒假才開始幾天,一個格外冷清的早上,突然有人在背后叫住鄧康:呃,賣包子的,給我來兩個包子。鄧康心里一凜,急顛顛回過頭。站在他身后的,果然是許微。
賣完包子,許微常逼著鄧康帶她去河邊玩。河里的水已經結了冰。鄧康常撿起河邊的小泥塊,巧妙地將小泥塊朝冰上拋。這一手拋泥塊的功夫,鄧康已經練得很好。十個小泥塊,總有九個能被他拋得貼著冰,一路飛奔。許微自然不服氣,她覺得這很簡單,只是她拋出去的泥塊,十塊有十一塊,笨笨地掉在冰上。
這年冬天,老天下了場雪。那場雪下得真大,整個鎮子仿佛被雪淹沒了。許微不知有多興奮,鄧康的包子沒賣完,她扯著鄧康,死活讓鄧康陪她打雪仗。鄧康當然不答應,他賣一天包子,賺的錢夠他和母親花幾天。許微便賴皮了,不管鄧康答不答應,抓起地上的雪,一把向鄧康砸來,砸在鄧康的額頭上、鼻梁上、嘴唇邊……
等到許微再來鎮上度假,便是第二年的夏天。一個暖和的下午,鄧康陪許微去河邊散步。走著走著,許微突然轉過身說:呃,我有個問題,答對了獎你一個Kiss。鄧康的心跳了一跳。鄧康沒有說話,不過他很想對許微說:其實我也有問題問你,你知不知道,為什么每年我都盼著暑假和寒假快些來到?
寒假結束,許微要走了。騎著自行車,鄧康送許微去汽車站。直到開往市里的汽車就要啟動,許微才從車窗后探出頭,大聲告訴鄧康:呃,你聽著,我每年來這里度假,其實是為了看你。
3第三年夏天,鄧康沒見到許微。夏天開始不久,每天進門出門,鄧康的眼睛會忍不住朝墻上的掛歷瞟。時間過得真慢。等臨近暑假,時間便越加慢了。鄧康在街上賣雪糕,老喜歡回頭看。只是他回了無數次頭,沒有一次回頭,他會在背后看到許微。
半個月后,鄧康去了許微的親戚家。親戚說,許微不會來了,前段時間,他給許微家打電話,許微和父母正計劃去香港度假……臨走之前,鄧康問親戚要了許微家的電話。見不到許微,聽聽她的聲音也好呀。
那時候,小鎮的電話不多,總共兩三部吧。就是打往市里的電話,也要兩塊錢一分鐘。鄧康猶豫了,兩塊錢他得賣多少根雪糕呀。不過鄧康還是打了電話。遺憾的是,是個陌生女人接的電話。她告訴鄧康,許微和她父母一個星期前去了香港,而這個女人是許微家做清潔衛生的鐘點工。
再見許微,天氣便冷了。一年不見,許微仿佛更加白了。
夏天的香港之行,也許給許微留下很深的印象。常常說著說著,許微會將話題突然轉到香港。香港的銅鑼灣,香港的維多利亞港,香港的馬路,香港的風景……香港面前,鄧康不知道說什么才好。讓他說什么呢?長這么大,他沒有出過遠門。
寒假眼看結束。一天晚上,鄧康和許微一起,坐在許微親戚家的電視機前。電視里的男主角非常矛盾,是和心上人歸隱山林,還是一個人留在江湖繼續闖蕩,男主角不知如何取舍。看完電視,許微送鄧康出來。鄧康問許微:如果你是男主角,你會選擇歸隱,還是繼續闖蕩?許微一愣,然后她笑嘻嘻說:我當然選擇闖蕩,因為我從沒出去闖蕩過。鄧康沒有出聲,他心里的答案是:只要和喜歡的人一起,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他也會選擇歸隱。
4第四個夏天,夏天還沒到來,一個機會擺在鄧康面前。有個在鎮上開廠的熟人,一眼看中鄧康的樸實勤奮,想讓鄧康去他的小廠做事,鄧康拒絕了。其實鄧康不想拒絕,他不能賣一輩子雪糕,只是想到要工作了他和許微在一起的時間總是不能長久……鄧康暗暗在心里打起小算盤,他只要再賣一段時間雪糕,等許微開始工作,不管許微在哪工作,也不管那里生活多不容易,他也會朝著許微工作的城市直奔……
突然接到許微的電話,夏天其實沒開始多久。鄧康家當然沒有電話。許微跟公用電話亭認識鄧康的人約好,讓他第二天去接電話。接通電話,許微第一句話說:你趕緊來市里吧,我現在想見你。鄧康一喜,不過他很快一驚。和許微相處,許微從來不是直接的人。他的腦子飛快轉圈,而且盡往不好的方向旋轉。事實證明,鄧康不是杞人憂天的人。許微告訴鄧康,去年的香港之行,給她父母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們已經為許微辦好一切手續,鋪好所有道路,只等許微傍晚動身,趕往香港的一家公司上班……鄧康忍不住打斷許微:那,那你愿不愿意去香港上班?許微的聲音一下子小了,許微說:我愿意。
見到許微,已經是下午三四點鐘。許微穿套米白色的棉布套裙,站在市汽車站出站口。那套裙子真白,它在夏日午后的陽光里,灼灼打著鄧康的眼睛。鄧康突然就有點手足無措,不知說什么好,也不知該不該向許微靠近。
從汽車站出來,鄧康走在許微身后。不知跟了多久,許微突然回過頭說:行了,要不你回去吧,一個小時后,我就要坐車趕往機場,然后從機場飛往香港。
鄧康遲疑著沒有行動。其實他心里有無數的話,不知如何用言語表達。遲疑了一陣,他終于問許微:從機場到香港,大概要多長時間?許微說:我也不知道確切時間,要幾個小時吧。
說完話,許微便轉過身,果斷地往她的方向走。鄧康也轉過身,徑直向市汽車站走。也不知走了多久,鄧康忍不住回頭,卻看見許微也在回頭。視線與鄧康在空中相撞,許微便慌張地轉過頭,仿佛還抬起一只手,擦了擦她的眼睛……
回來的路上,不知怎么回事,鄧康哭了。
很久,鄧康止住了眼淚。他的人生仿佛在一瞬間長大,他也在這個長大的過程中明白了許多……從他生活的小鎮到香港,也許不需要多少時間,可是他生活的小鎮和香港,畢竟是兩個世界,這兩個世界就像他和許微,就像黑夜和白天……
5這年夏天,鄧康還是走進了那個熟人辦的小廠。
次年夏天,鄧康有了女友。
不知過了多少個夏天。一天傍晚,鄧康和他的女友——確切地說,是他的妻子,還有他們的孩子,一起在街上散步,然后在途中遇到了許微的親戚。許微的親戚說:鄧康,好久不見,你知道許微的消息嗎,許微現在到了美國,也做了媽媽……
編輯 / 尤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