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爸爸的兒子

　　１
　　據說我出生前，老爸就準備了一架小飛機，兩把玩具手槍，以及一身小軍裝。因為他太希望我是個男孩兒了，偏偏我是個女孩，據外婆說，他只待了兩天，就提前回部隊了。沒錯，他是軍人，一直到我升入初中才轉業。
　　我半歲時，爸爸回家探親，他狠狠擦掉我額頭的胭脂，還扯下了我腕上的銀手鐲，而且遞給我一個小軍號，對著我吹了幾聲起床號，而我，撇撇嘴，哭了。盡管我是個女孩，他卻仿佛并不認命，不但一直叫我“兒子”，還總是給我買男孩的玩具和衣服。可媽媽不喜歡我被當做男孩養大，她試圖留長我的頭發，還總給我穿上漂亮的裙子。可惜此時，爸爸對我已影響甚深了。我特崇拜我的大兵老爸，最喜歡的事兒就是和小區那幫男孩一塊兒“沖鋒陷陣”。生日時，還會扛著一把槍做敬禮狀照一張照片。也因此，我總被小區的叔叔阿姨們喚做“假小子”。
　　第一次因為性別受挫，是上幼兒園后，上學第一天一頭短發的我穿了一身迷彩服，被好多同學誤會成了男生。我還差點走進男廁所，把我攔在外邊的班主任搖著頭感嘆：“家里怎么教的，怎么這孩子連自己的性別都搞不清楚？”
　　見我去了女廁，一個誤會我是男孩的男生氣勢洶洶地跑來質問我：“李明煌，你干嗎要裝男生？”
　　我糊涂了，爸爸明明叫我乖兒子，我怎么是女生呢？媽媽來接我時，我委屈地問她，我是男生還是女生？
　　“你是女生啊。”媽媽摸摸我的頭，“如果你喜歡，也可以像其他女生一樣穿裙子。”可那條公主裙，我只穿了一天，就弄得皺巴巴了，還是穿褲子舒服，跑多快都不會被跌倒，很快，我又變回了“假小子”。
　　可假小子也有長大的一天，那天，我發現自己內褲上有一攤血，生理課上早已講過這些東西，我知道，這意味著我是個“女人”了。爸爸大聲喚道：“兒子，陪爸爸下一盤棋。”他叫了我好幾聲，我才憋紅了臉，不滿地質問他：“以后你能不能別叫我兒子？”
　　“不叫你兒子叫什么？”他覺得蠻好玩地問我。
　　我沒理他，嘭地關上臥室的門。
　　當我一身連衣裙出現在他們面前時，媽媽眼睛里全是笑：“這才像個女孩子嘛。”爸爸則搖搖頭：“這么打扮，一點也不像我兒子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甚至哧哧地笑起來，我緊緊咬著下唇，終于爆發了：“我是女生，以后不許叫我兒子！”
　　我氣呼呼地拎起書包去上學了，媽媽有點驚喜地跟著我，長期以來，她都力圖把我打造成淑女，奈何二比一，她勢單力薄，只能喪氣地看著我在“假小子”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就是從那時，我和媽媽親近起來，凡事都愛和她嘮叨，可爸爸仍然執迷不悟地叫我“兒子”，逼急了，我氣憤地回他：你再叫我兒子我就叫你大媽。他不屑地撇撇嘴：“小氣勁兒，叫兒子不是親嗎？”
　　我恨恨地想，就因他一直不離口的“兒子”，我錯過了多少小女生的幸福時光呀？
　　２
　　是爸爸最先發現了我的早戀。
　　他處理問題的方式和別的家長不同，他直接找到學校，把那個男生叫到操場，讓他做一百個俯臥撐，我的“小男朋友”完全被威風凜凜的爸爸嚇傻了，做了十幾個就累趴下了。爸爸滿臉鄙夷，連一百個俯臥撐都做不了，看你那■樣。爸爸像給新兵示范一樣輕易就做了一百個俯臥撐，不止這些，他還做了十幾個高難度的單杠腹部繞環，其實那時他已經轉業了，很多動作已經好久沒做了。爸爸撂了一句狠話：“在你能做一百個俯臥撐前，不許和我女兒說話。”第二天，那個男生見了我便只有繞著走的份兒，而我有一個很厲害的老爸也傳遍了整個實驗中學，也因此，我美好的青春時代，再也沒有收到過情書，一直到高中時代亦是如此。
　　當我知道事情原委后，極度惱火。我冷著一張臉，好幾天不和他說話。他卻頗有耐心地敲著我的門說“乖兒子快來吃飯”。我嘩一聲拉開了門：你再叫我乖兒子，我就離家出走。我不是５歲的小孩子啦，承認自己生了個女兒，就那么難嗎？
　　爸爸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我一直很奇怪，在別人面前威嚴無比的他，在我面前，為什么總笑得那么沒出息：“喲，我兒子今天這么大的火氣？”
　　我終于像頭小獅子般爆發了，我用頭頂著他的肚子，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勢。我氣得快要爆炸了，他卻笑得喘不上氣來。顯然我敗給他了，因為他依然不管不顧地叫我乖兒子。
　　可是，我很快扳回了另一局，爸爸一直堅定地主張我報考軍校，我卻在志愿表上寫下“北京師范大學”。爸爸急了：“不對，不是這所。”
　　我卻連頭也沒抬，繼續填寫專業：“我一直想考這所學校啊。”
　　“你不是要考軍校嗎？”爸爸急了，一把按住我的志愿表。
　　“那是你讓我考，我可從來沒有答應過你。”我直視著他的眼睛，毫不畏懼。
　　“你不也沒反對嗎？咱們別臨時改主意啊。”他努力對我笑著，有點討好。
　　“這是我的人生，不是你的。爸，我希望你不要混淆這一點兒。”
　　他先是愣住了，然后吼了一句：“這事由不得你！”他臉上的微笑不見了，代之以威嚴，他覺得我背叛了他，背叛了我們共同的夢想。我原本不反對自己讀軍校，只要他不這樣一直叫我“兒子”。
　　他甚至打電話給我們班主任，重新要了一張志愿表，刷刷地幫我寫下了幾所軍校，可惜，我交的還是寫著“北京師范大學”的那張。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逃出去，我早已厭倦了這個軍事味道極重的家庭。也因此，大學第一年的寒假，我沒有回家。
　　３
　　大學４年，我和爸爸的關系始終有些疏離，我失了一次戀，又在大四那年，迅速和一個暗戀我很久的男生走到一起。這一次，我威風凜凜的老爸沒有機會把人家叫到操場去做俯臥撐，可他有機會給我安排相親，那次他騙我去和他的朋友吃飯，實則是一次相親。
　　因為完全不知情，所以我毫無準備，直到那個現役軍官問我這問我那時，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當場給他一個下不來臺：“我有男朋友了。”然后轉身就走，晚上，我向媽媽哭訴：“小時候干涉我穿衣服，高中時干涉我考大學，現在又想干涉我談戀愛了？對他來說，我算什么？他手下的兵？”
　　他卻笑瞇瞇的，繼續叫我一聲“兒子”，看樣子是想解釋，我卻狠狠地摔門而去。
　　因為這次不歡而散，我又將近半年沒回家，我恨他太專制，從不考慮我的感受。也因此，畢業后，我沒在家鄉小城找工作，而是去了戀人所在的城市。
　　告訴媽媽我要結婚時，他搶過電話，說我太草率了，即使不想嫁給軍人，也要對自己的幸福負責。我冷冷回道，只要他繼續干涉我的人生，我就永遠不會幸福。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我趁機掛了電話。那一刻，我沒有去想他的感受，只覺得痛快淋漓。
　　婚禮照常舉行了，那天我長發披肩，穿著潔白的婚紗，化了漂亮的新娘妝，沒人知道，我是被當男孩子養大的。他遠遠地對我伸出雙臂：“喲，我的乖兒子今天真漂亮。”我沒有回應他的擁抱，而是皺起了眉，我氣他當著婆婆一家人的面叫我“乖兒子”。因為“乖兒子”這個稱呼，那幾天，我一直沒好好理他。現在想來，那是他最后一次叫我“兒子”。
　　他們回家沒多久，我就懷孕了，初期反應很強烈，媽媽只好又趕過來照顧我，三個月后，她才回家。爸爸就是這期間查出得了骨髓瘤，診斷結果出來后，因為怕我擔心傷了胎氣，他甚至都沒和我提一句。他堅信自己可以撐到我生產之后，可是他沒有，他去世時，我還有兩個月才生產，大夏天的，我穿著薄毛衣依然瑟瑟發抖，這是上天對我的一種懲罰嗎？懲罰我上次對他的不理不睬，懲罰我拒絕了他對我伸出的雙臂？懲罰我一直不肯坐下來和他好好說說話？
　　我對著黑色相框里那張帥氣的軍人照問，媽，我不是男孩，是他最大的遺憾吧？媽媽一怔：“他的確很想要個兒子，可是他也很寶貝你啊，你沒看過他訓他手底下那些兵的樣子，那叫一個兇，他對你說話，從來都是柔聲細語的，他說對女兒不能太兇，女兒要嬌養嘛。”所以，他對我，從來是笑瞇瞇的。
　　“那他為什么總叫我兒子呢？他明明知道叫我‘兒子’我會生氣，會不開心。”既然已經認命，又干嗎自欺欺人，叫我兒子？
　　“因為叫你兒子，你會生氣，會發火，他覺得好玩。”媽媽淡淡地說，“他喜歡逗你。”
　　從來沒有哪句話，這樣瞬間擊中我的淚腺，原來，他那樣叫我，只是源于一種寵愛，每次他故意叫我兒子時，看著我臉紅脖子粗的樣子，他便很開心，甚至有些得意。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如果有來生，就讓我做他的兒子吧，不過，親愛的爸爸，你千萬別到時候又要叫我“女兒”，我如此笨、如此遲鈍，我怕我不懂您的寵溺。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