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父親因為吐血住院,30歲的我才開始為自己以外的人擔心。
我誠惶誠恐地迎來了30歲生日,悔恨著未竟之事,琢磨著臉上的細紋。晚上和朋友一起吃過蛋糕后,便整夜等著長大的感覺和責任感。可30歲生日過去四天了,我還是沒等來。
父親最近開始在克利夫蘭做一個咨詢項目,遠離在波士頓的母親和我們三個已經長大、住在紐約或華盛頓的孩子。想起他在昏暗的公寓中,用勺子舀著不新鮮的麥片往嘴里送的樣子,我擔心他是否感到孤獨。
“沒事的”,我告訴哥哥我的想法時,他這么告訴我。父親住在一家很不錯的集體公寓,他愛做飯,周末還可以飛回家,所以我那些夸張的想象幾乎不可能出現在現實中。之后我就不再擔心父親了,繼續擔心我自己。
一個星期六的上午,我在魯赫曼百貨商店里閑逛,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你在干什么呢?”母親問,我正摸著一個精品手袋。“打發時間,等著和朋友一起吃晚飯。”我心不在蔫地回答,心想又是例行查崗,但接著她說:“你父親進醫院了。”
醫生讓母親放心,父親的潰瘍出血并不太嚴重,但他說應該有人陪護。“我去。”我毫不猶疑地說。這顯然是最好的選擇:母親剛開始一份新工作,妹妹在上大學,哥哥一個星期前剛去過克利夫蘭,他還有妻子小孩要操心。而我要做的只不過是取消一頓可有可無的午餐、樂得把一堆臟衣服拋在一邊,至于我的工作,我想我的老板是通情達理的。第二天我就訂了飛機票。
母親30歲時,除了自己和丈夫,還要照看兩個小孩。我30歲時,主要任務是按時購買衛生紙。家里人一直把我當小孩,雖然我還有個比我小八歲的妹妹。哥哥是那種典型的老大哥,甚至妹妹都早早表現出超越年齡的成熟。他們兩個和父母一樣,把我當小孩看。這件事也許可以追溯到我出生那天,父母第一次看到我瘦小身體的時候曾驚呼:“天啊,她和豆子差不多大!”這就是我的乳名“豆豆”的來歷。這個乳名跟隨了我30年,配我90磅的小身材似乎也很貼切。甚至到現在,父親還幫我繳稅,搬家時有哥哥幫我,去商場時妹妹做我的司機,生病時母親給我捏背。不能說除了玩笑和俏皮話,我沒有給他們任何回報,但我已經變得擅于獲取,而不是付出。
我從機場直奔醫院。父親穿著薄薄的病員服,虛弱,面色蒼白,半閉著眼睛,臉頰上新冒出來的灰白胡茬反襯著他經常染色的黑頭發。這幅模樣讓我揪心,但除了稍微皺了下眉頭,我絲毫沒流露出我的想法。這一次,我簡直判若兩人——我做各種事:追問醫生確認父親的病情,打聽我還需要做什么,盡心盡責地盯著父親的輸血袋,他上廁所時我扶他起來,他們推他去做X光和核磁共振檢查時我跟在后面,我給他的湯調味,給他泡茶,每天扶他散步,按時向護士要他吃的藥。我記筆記,醫生任何時候進來,我都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像對父親的病有所了解的樣子,即使那些醫學術語讓我的頭腦一片混沌。我接聽親朋好友的慰問電話。父親大多數時間都在打瞌睡,這時候我就無聊地坐在床邊,用手機玩紙牌。本來說好我陪父親兩天的,后來變成了三天,然后又延長到五天。
我絕對不能接受把父親一個人丟在醫院里,所以,就算醫院里塑料椅子很不舒服,很明顯是為了阻止探視的人長時間逗留設計的,我還是每天坐在上面12個小時。隔壁床上躺著一個得了肺癌、咳得很厲害的老先生,他的家人每天站在他床邊的時間加起來才有10分鐘。“我愛你”,他的家人們離開時對他說。愛他,為什么才待那么一會,連外套都來不及脫掉?我不知道。屏風的另一邊,我的父親自豪地對愿意聽他說話的每個人宣布:“她從紐約坐飛機過來陪我。”“你是個好女兒!”他們對我說——醫院里的人、朋友、公寓樓的前臺職員。我不知道怎么理解這句話。這不是子女應該為父母做的嗎?我的家人不也是這么對我的嗎?
晚上,探視時間結束后很久,我滿身疲憊,開車返回父親的公寓。這正是我最害怕的事情。我路考第四次才通過,我很少開車,現在卻迫不得已要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轉來轉去。那個星期我盡量不提我的駕駛恐懼癥,因為我不想讓父親擔心。然而,盡管身上連著心電圖機,不能離開病床,他還是表現出了真正的父愛——他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用“谷歌”搜索了最快最近的線路,認認真真地寫在滿是茶垢的醫院菜單背后。接著,他煞費苦心地給我解釋地形,給我指出沿途的各種標志性建筑,告訴我最近的雜貨店和餐館在哪里,然后才目送我走。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那個星期我不僅沒有迷路——父親甚至體貼地畫出了來回兩個方向的線路,我又怎么可能迷路呢——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開車的感覺居然變得那么舒服。我停車的技術愈加完美;開車的時候,我能讓除霜器正常工作;我還知道了,下雪時開車一定要慢——大多數人在只有我現在一半大的時候就懂得這些了。
“我感覺就像一個星期長大了20歲!”有天晚上我發短信告訴朋友。突然間,我住到郊區,獨自開車,照顧生病的父親,天天逛便宜到不可思議的雜貨店。我人生第一次感覺到,除了自己,我對別人的幸福也有責任,而這個事實又是那么的意義非凡。一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公寓里,身邊散落著沒洗的咖啡杯、剛洗過的汗衫,顯示出父親單身漢生活的痕跡,我哭了。我終于醒悟:我再也不是個小孩子了。
父親終于出院了,我最后一次改簽了機票,留下來照顧他一個周末,等他的生活恢復正常。我打掃了公寓,洗了衣服,做好足夠他吃幾天的食物;我又拿起他的處方,列了個表——什么時候該吃什么藥并把這個表貼到了墻上;我幫父親聯系好,什么時候下雪就會有人幫他鏟掉車上的雪。第二天父親堅持要去工作,我怕他吃了藥后可能會在開車時打瞌睡,堅持自己開車送他。我停在他工作的地方大門口。
“和我一起吃午餐么?”我問他。
“好的,豆豆。”他笑著說。我停在那看著他,直到他走進前門。我現在明白了,母親送自己的孩子第一天上學時是什么感覺。
我不放心星期天就走,但我也幫不上什么忙了。臨行時我叮囑他:“不要忘記以后復查,我都給你安排好了,電話號碼和地址已經輸到你手機里了。每天晚上都要按時睡覺。”我一口氣說完這番話,好讓自己不至于失控。我努力提醒自己:父親已經62歲了,從我出生起他就自己照顧自己。那天早晨我開心地把駕駛員的位置讓給他,重回自己的老角色。
下車后,他俯身親了親我的額頭。“你真是我的天使,豆豆。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平靜地說。
“我也是。”我笑了起來,輕松地回應他。然后,在他看到我滿眼淚水之前,轉身走開了。
[編譯自美國《大西洋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