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三月的一天清晨,露西·艾倫去看醫生。她情緒低落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精神抑郁沒有特殊的誘因”,她回憶道,“在剛過去的二月里,有近半個月時間我的心情很糟糕;兒子把他的板球板忘在花園里被雨水泡壞了,他哭個不停。我睡眠不好,有一點神經質;清早躺在床上我感到特別沮喪。沒有人注意到我的變化,但我不想讓這些癥狀惡化。”
艾倫的私人醫生休假了,所以她請代理醫生給她診治。這個年輕的醫生問了一些常規問題,例如她的家庭和成長經歷等。談到兒子時,艾倫流露出對兒子的擔心,因為她們的關系非常親密,她怕兒子會因為她生病而擔心。誰知,她短短的幾句話成了整件事的導火索。這位醫生給她開了抗抑郁藥,并將艾倫的案例轉交社會服務機構處理。“我不理解,她做出這個決定的依據是什么。”艾倫說。
當天下午,這個醫生打來電話,艾倫提議她能否把兒子帶去跟她見一面請她另作決定。“我很抱歉在她辦公室中落淚。我解釋我只是有點不開心,我希望等我的私人醫生度假回來再說。但代診醫生只是告訴我,讓社工接手我的案例,‘接管’我的兒子是她的決定。”而正是這個決定開啟了歷時半年的“兒子保衛戰”。
艾倫今年46歲,她的丈夫48歲,是個股票分析師,他們的兒子11歲(艾倫不想公開兒子的名字)。一家人住在一棟帶后花園的半獨立式住宅內,屋子里冰箱上有一張手工制作的母親節卡片,上面寫著“媽媽,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媽媽。”
艾倫本人看起來很瘦,有點憔悴,她把頭發扎成發髻梳在腦后,畫著淡妝。她是個模范母親,一直如此。艾倫在旺茲沃斯作為保守黨議員的出色表現使她成為大衛·卡梅倫上屆選舉國會議員的熱門人選。艾倫的履歷可以證明她就是“大社會”精英群體的代表。從達勒姆大學畢業后,艾倫接受過會計師培訓,擔任過國家學生容留處的主席,在就業法庭任過民間法官,并在旺茲沃斯寄養委員會工作了五年時間——也正是這些經歷讓她深知孩子被“接管”意味著什么。
但當她開始接受調查時,這些經歷卻顯得微不足道。兒童保護體系復雜難懂,而且缺乏透明度。作為一名六年來關注家庭法庭案例的新聞記者,經常有絕望的父母找到我,他們對兒童保護體系內的復雜流程和晦澀術語充滿困惑不知所措。孩子胳膊上一塊來歷不明的淤青,助產士眼中新媽媽的古怪行為,教師發現自己學生多次衣冠不潔有被父母忽視的可能,這些都可能引起法庭調查。社工會先對孩子的需求做初步評估,然后確定其家人是否能夠滿足這些需求。如果情況令人擔憂,他們會進一步核實孩子是否已經遭受或者有可能遭受“重大傷害”——這是剝奪父母監護權的必須條件。
“傷害”可能是性騷擾或身體上的虐待(例如曾十分轟動的英國寶寶皮特虐殺案和維多利亞·克里比虐殺案,只有17個月大的皮特和年僅八歲的女孩克里比都是被自己的監護人殘忍折磨致死)。而更常見的是情感虐待,譬如父母長期辱罵孩子,讓他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或者讓他們目睹家庭暴力等。如果母親被認為太過依賴孩子,也會被認為是情感虐待,特別是當她們的伴侶——孩子的父親被認定未能維護孩子的利益時,母親會被指控虐待子女。
由于熟悉這樣的機制,當旺茲沃斯委員會依據代診醫生的診斷對艾倫和兒子進行初步評估時,她并沒感到奇怪。社工到學校找到他的兒子,發現他是個健康快樂的小男孩,旋即對艾倫做精神鑒定,鑒定說“她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威脅,包括她兒子”。跟我說這些時,艾倫驚人地放松。她承認,她毫無顧慮,因為她沒有什么可擔心的:她確實有抑郁的癥狀,能理解最初調查的原因,“社工方面的高度警覺是正常反應”, 她認為,等兒子的學校和精神科醫生公布結果時,一切就該結束了。
但是在她見過代診醫生的兩周后,她收到了一份信件的復本,里面的內容讓她“不禁顫抖”。信件中包含三份報告,報告公然地扭曲了她曾對代診醫生說過的話。艾倫在委員會的經驗告訴她,憑借報告上的內容委員會足以剝奪自己對兒子的監護權。
第一份報告說,她曾想帶著兒子一起自殺,暗示她可能會殺死自己的兒子。她對我強調說,她向代診醫生解釋,她不會自殺,因為那將意味著與兒子永遠分離。她確實有抑郁癥病史,但她從未間斷用藥。
第二份報告斷言,艾倫曾說過兒子是最了解她的人,她曾告訴過兒子她想死。“這比任何事情都讓我痛心。我曾經告訴醫生我與兒子心有靈犀,我不希望我的抑郁情緒會影響到他。但是事與愿違。我們過去親密無間,而現在我與兒子的感情被玷污了。”
最后一份報告說,艾倫“承認自己某晚喝了一整瓶紅酒,多年來上網買安眠藥和安定藥片”,并且每次用量很大。艾倫對我說,代診醫生從沒有問過她服用的藥量。她只是告訴她,晚上她經常和丈夫共享一瓶酒,時常吃安眠藥,偶爾才會因焦慮而吃安定。
如果這三份報告屬實,會更堅定法官把孩子交給社服機構的決定。實際上這也是他們的職責所在,因為沒有人在這樣的情形下還能正常生活——更不可能送孩子上學,像艾倫那樣身兼數職。但報告違背了事實。
當確信自己無罪,制度卻對自己作出不公正的裁決時,人的無助感會如潮水一般涌來。許多人精神崩潰,他們茫然失措,不知道如何反擊。然而露西·艾倫自我控制得很好。她和丈夫收集了所有報告。在夫妻倆寬敞的辦公室里,擺滿了整理出的大量信件和復本。艾倫知道,她只能在數據保護法范圍內提出申請,因為所有文件對她都是保密的。而分析結果卻很讓人震驚:兩個與艾倫素未謀面的人在艾倫的案件中起到了決定性作用,是他們的報告說服社工主管判定艾倫對兒子存在威脅:
一個是委員會從修道院醫院聘請的精神科醫生,他是“匿名評估”的執行人。沒有見過艾倫或她的兒子,這位精神科醫生僅僅根據社工提供的信息,就斷定她的抑郁癥肯定會影響到兒子。另一個是資深內科醫師皮特·格林,代診醫師曾向他尋求建議。病歷本上寫明,格林醫生擔憂艾倫是一個“非常以自我為中心”的人——盡管他從未見過艾倫。
委員會的文件顯示,代診醫師三月份寫的醫囑有兩份,其中一份是見過艾倫后寫的,還有一份是她第二天發給社工的,但兩者有明顯區別。3月3日她寫到:艾倫目前沒有傷害自己和兒子的傾向,她與2007年時的狀況相比,不再那么孤僻,開朗了許多,建議推遲社工介入的時間。然而3月4日她給社工的意見就如同旺茲沃斯報告上寫的那樣。
惟一讓人欣慰的是,委員會給出的結論僅在機構內部流傳。實際上,知道委員會決定的只有警察局和艾倫兒子所在的學校。艾倫說:簡直難以置信,我在學校是家長代表,他們不會認為我有威脅到孩子的可能。但是學校又憑什么相信我?畢竟旺茲沃斯是官方機構。但究竟為什么,他們要對我做出這些莫須有的指控呢?
艾倫竭盡所能做到跟以前一樣。一如既往地送兒子上學,繼續議員的工作。對艾倫而言,出席各種會議十分艱難,有些同事比較友好,然而有些同事也會問“你兒子還好吧?”“他們還沒有帶走他嗎?”“他們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此時,艾倫顯露出與我談話過程中惟一的一次憤怒之情。
艾倫和丈夫花了大半年時間推翻了這些控罪,并阻止同樣的信息傳入兒子即將跨入的中學。九月,艾倫的律師收到旺茲沃斯的來信,這件事終于畫上了句號,盡管委員會拒絕了律師提出的作明確聲明的要求——證實艾倫的兒子不會面臨來自母親的傷害,但她還是松了一口氣。艾倫的兒子不會被帶走,但是委員會會備案,這份檔案會保留22年。他們駁斥了艾倫被冤枉的言論,但是出于對家庭隱私的保護,以后不會再做任何評論。他們沒有回答為什么艾倫在六個月之后還在上訴。艾倫感覺“他們在觀望,似乎期待看到他們所擔憂的那些事”。
露西·艾倫相信物極必反。“在寄養委員會待了五年,我見過很多份報告有關無法解釋的兒童肢體損傷和精神狀態不穩定的父母。我和其他工作人員都感到震驚和害怕,但我從未想過報告中描述的可怕情景或許存在虛假和夸張的成份。我們需要提高證據標準,減少母親與孩子分離的痛楚,減少孩子與雙親分離的悲劇。”
艾倫的案例聽起來很特殊,她第一次聯系我時,使我驚訝的是,她故事中的每一個疑點我都早有耳聞:醫生未經授權泄露病人信息,不曾謀面的醫生出具鑒定報告,委員會根據道聽途說下定論。以前我也遇到過兩個家庭,他們在未曾謀面專家的影響下,被剝奪了子女的撫養權。
根據以上疑點,本案例當事人和官方分別給出了以下解釋。皮特·格林醫生曾發表過一份聲明,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抱歉。他也深知自己的決定會給家庭帶來巨大改變。但是作為鑒定醫生,他首先考慮的是孩子和年輕一代的安危。而問題的癥結就在于此,難道可以“盲目地”判定孩子處于危險之中嗎?根據書面診斷下結論雖然已成慣例但它的局限性非常之大。醫務委員會則表態說,代診醫生只是盡自己的職責而已,但事實表明她所謂的艾倫存在威脅的診斷是毫無根據的。整個事件中還有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地方。艾倫說她私下里找過一個私人精神科專家診斷,那位醫生的鑒定結論顯示艾倫的精神狀況沒有異常。至今艾倫還不知道,鑒定結果截然不同的兩份報告其實出自同一個醫生之手。
現在艾倫已不再堅持上訴討要公正的說法,而最初的誤診引發的毀滅性影響依然顯而易見。艾倫外出時,別人會投來異樣的眼神,因為他們覺得無風不起浪。她的兒子也承受了許多。一個只有十歲的孩子,他最親近的兩個人在強大的權力機構面前變得蒼白無力時,他失去了最后的依靠。他困惑是不是自己的錯——“‘是因為我把板球板扔在雨中,才讓媽媽難過的……’聽到他把責任歸咎于自己,我的心都碎了。”艾倫說。
毫無意外,這次經歷使艾倫的健康狀況進一步惡化。她已經發展到必須依靠藥物來消除恐懼感的地步。抗訴結束后的三個月,艾倫的抑郁癥更加嚴重。最后她看了一位她感覺可靠的私人醫生,醫生給她開了強勁的抗抑郁藥,艾倫才重新好了起來。“我很幸運:我能去看私家醫生,每個月花費50英鎊的藥費——但這并不是每個人都能負擔的。”
最后的重大一擊是艾倫的政治生涯結束了。由于委員會的文件注明她可能對兒子造成傷害,她再也不可能從事與兒童或青少年有關的工作。
艾倫目前正在備戰律師考試,從而幫助有同樣經歷的人們,“可能很多人面對的情況比我更糟,他們可能很早就被打挎,毫無反擊之力。”
艾倫說接受我的訪問她一點也不后悔,她承認,如果她沒當過議員,她不會把這件事說出來,連鄰居都不會告訴。“這個制度就是要讓人們默不作聲。”她說,“我現在最擔心的是,如果我繼續說下去,他們會不會卷土重來。”
[編譯自英國《泰晤士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