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來越確定自己是個用淚水和煙來救贖和沖刷生命的人,這是我賴以泅渡生命長河的方式,每次在意念中自覺又過了一個渡口時,我總是如此恍然大悟一番,彼時彼刻,眼里正含著淚,手里正夾著煙。當然,這么說自然難逃諸如軟弱、墮落和小資的嫌疑,但我就是這么一個于人于世無所損益的人,無聲無息像株植物一樣,也像張岱筆下一提再提的秦一生,用冷眼和閑情跌宕自喜,最終亦像一年一新的草木一樣自然謝世。
幾年前無意中得到一首歌,Luar na Lubre樂隊的《Memoria da noite》。這是首外文歌,甚至不是英文歌,聽了四五年我都沒搞明白那個迷人的女聲究竟在唱些什么,可這一點都不影響我毫無保留地將之奉為心靈圣經。只要我一次次猝不及防地淪入生命谷底,那種每個人都要獨自去經受的終極困境,在心底最后一個絕望而黑暗的音符跳蕩完畢后,我總會用靈魂那枯寂的手努力去抓住這首歌,抓住這株充滿永恒和大愛的救命稻草。
Memoria da noite,忽然之間,我甚至無法保證一次性寫對這首歌的名字。卻只要一打開電腦,點開這首歌,閉上眼睛,就像視頻里歌曲在進行時Luar na Lubre樂隊里的所有成員或奏或歌的那樣,閉上眼睛,沉入此一刻的生命,用沉靜和空茫把握住此一刻所有的時間和空間,就像心無雜念地吸一口煙,啊,你就得救了。你就重新擁有了活下去的理由,生命中那些積重難返的雜物隨著音樂的海洋被清理掉一些,你又能自由暢通地呼吸了,再好好地哭一場,作再一次無欲無求的清空和洗刷,你,繼續活下去吧。
過去的這些年,這些我一個人踽踽獨行的色調灰暗的年代,與親友常年保持著一種無可奈何的疏離,這首歌于是總在我的靈魂最深處托起我,讓我不至于喪失最后的一線光。這些年,我獨自走過很多條街,異鄉的,故鄉的。卻無論在異鄉或是故鄉,我已無法找到一種確切的歸屬感。在我生命中的兩個可以同時被稱作故鄉的城市,歷經命運流轉后的多年,當我重新走在它們的大街小巷,甚至當命運的翻云覆雨手再度把我安放到那個因在此出生而被我目為第二故鄉的城,當我在其中朝朝暮暮地行走、呼吸,如此四年,我依然會覺得這一切如此陌生。然后是回到籍貫上的故鄉,這個我自9歲后與之廝磨了又一個9年的城市,我在這里做插班生,讀小學、讀中學,可高中做寄宿生時我甚至都不忍在周末踏上這座小城的街道一步,這里依然沒有令我感到熟悉和親切的哪怕一點點氣息。我是一只知恥而沉默的駱駝,用默然的自省一次次地沖擊自己的靈魂內部,試圖以這種穿越疼痛的堅忍接近一點生命的真相,幽暗無聲,橫無際涯。
直至如今,我對每一座城市依然保持著一種一見之下的疏離,有如一個大地上的異鄉者,但我在心里又是那么熱愛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我呼吸的每一絲氣息。我如一株不為人知、安于節氣的植物,澗戶寂無人,紛紛開自落。生命中那一個個生死相連、陰陽接替的節點,我用這首隨遇而安的《Memoria da noite》將它們點燃,一次又一次,在聲音的海洋中透析靈魂,讓我變成一個重又活過來的新人。
我的朋友老鼠說起他的生活方式,他說他c24dec6ddbf123a58f89292e125d6f29d2a084f3a4c0709e0ba4d289b78943d0只能這么活著,不這么活著就會死掉的,就像兩個人相愛,勢必得兩個人賴在一起,不賴在一起就會死掉的。這種“不得不”的說法或也可以搬來闡釋我的生活。
今年春節,全家在蘇州的姐姐家過。大年初四下午,姐夫忽然決定帶全家去附近的甪直古鎮轉轉。午飯時分,由于貓夜,我還在賴床裝睡,一聽到這個消息,只覺當下十分不喜,于是果決地將裝睡進行到底,姐姐一遍遍地來勸我也不行,任由你們吃飯、換鞋、出門吧,我困著呢。他們一出門,我就立馬從被窩蹦出來。姐姐家在吳淞江邊的一個小鎮,站在她家窗前,可見煙嵐深鎖中荒遠的高樓,那天午后又是滿滿的好陽光,滿墻的落地窗,我一下來了興致,開了電腦就搜《Memoria da noite》。搜到Luar na Lubre樂隊現場演奏的視頻,那一刻氣場對流,我要瘋了,于是只能定在屏幕前,乖乖聽完它,看完女歌手莊重如讀經的演唱,看完樂師們投入的奏樂,一個個有如在挖掘自己的生命,向內深深地探挖。此時此刻的這個凌晨,我為這首單曲循環的現場演奏一遍遍流淚,獨自用紙巾蒙著雙眼在黑暗中哭泣,感到的卻是生命鈍重良久后失而復得的禪悅和輕盈。
我喜歡女歌手美妙的側臉,喜歡她深陷下去的眼窩,喜歡她的小背心配長裙,喜歡她在快要唱完時突然的一個失聲停頓以及隨即與那個長得像波切利一樣溫情柔美的男樂師來的一個狡黠而微妙的小動作,我也喜歡女歌手光腳站在地毯上用心而放松的吟唱,和男樂師們一直深閉著雙眼的溫柔奏鳴。我喜歡這首歌里的一切。
那天午后,我在這首歌的兩遍吟唱里速速解決了午飯,然后飛下樓去,在這個陌生的小鎮上找到開往甪直的公車,一塊錢坐到底站。用一下午的時間泡在這個水鄉氣息天然、微腥而綿長的古鎮,用腳步、目光和相機親近它,迷失和游走在它的一座座古橋之間,感覺好極了。傍晚時分接到姐姐的電話,他們已經到家,早就猜到我后他們一步去了甪直,她說,早點回來,我們在家等你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