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樣在南京城住下去是不合適的。南京這座古城,需要我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需要遠觀,才能最大限度地永葆她在我心中情人之城的分量。可惜世事總有不如意處,福禍并無什么定數,我終究是在南京城住下來了,每每意識到自己是住在南京城里,總是心驚肉跳。
在過去,在我與南京結識的這十年里,夫子廟一直像個致命殺手在我的意識里縈繞不去。想起南京,我總是想到夫子廟,想到那面大照壁,還有秦淮河的水。我對夫子廟可謂一往情深,但這深情的背后,隱隱約約還有一種疑惑,好像男女初見速速互掠的清亮眼神。
辭舊迎新的時節,流散的傳說讓2012年的前一天下午充滿了末世的氣氛。這個下午,我來到長存于意念中的夫子廟。站在平江橋上,橋身的“平江橋”三個字是新漆的,血紅,看了令人些微不悅。往橋南邊走了幾步,還是決定折回來,剛才恍然的一瞥中,有一幕景幾乎可以入畫,那便是兩棵大樹遒勁的身姿映在雕刻時光咖啡館雪白的側壁上,周圍圈著桃葉渡畔的秦淮河水,還有橋下某個振袖飄逸的古代名流石雕,此情此境,在那個陽光慘淡的午后,令我幾近落淚,有點莫名。
拍下來,往南走,試探著找感覺。一個老外迎面走來,自來熟地問我會不會英語,我說“alittle”。可惜了他不停地比劃著雙手,嘴里吐出一連串英文,但我腦子里只有一片空白,恍惚間聽見他說“sunshine”,然后我驢頭不對馬嘴地回了他一個奇怪的答案。他呆了半秒,然后心理素質很好地給了我一個燦爛的笑臉,像是從高坡上來了個安穩的緩沖,進而說了句我聽得懂的中文“謝謝”,跟我揮手說拜拜。我對這種窘態報以表面上的漠然,突發奇想,踱到平江府路的另一面。
依然是平江橋。像所有游人那樣,我站在橋的中央對著東面的小橋流水紅燈籠發呆。無論今夕何夕,秦淮河的水波總是具有非凡的味道,我剛拿相機對著河水拍照,身后就有四五個操著北方口音的漢子走近,以我前方的景致為背景拍到此一游。緊接著,右邊有個小男孩對他母親說,媽媽,我想停下來看看秦淮河。這句話倒令我怦然心動,在最初的最初,這就是我與秦淮河初見時的心情。
在眾多江南古城中,小橋流水的景致是一種常態,如此,很容易就淹沒了個性,除非外地人來,看個新鮮,努力從中嗅出一種意淫了很久的江南味道,本地人對此早已喪失了審美情趣。但秦淮河的小橋流水還是不一樣的。那些紅燈籠,那種河畔馬頭墻建筑里透出的大氣、滄桑和故事,別處似乎不總具備這一層意味。就連秦淮河的水波,我亦覺得與別處不同,柔軟中透著一種深色的媚。
但是這里一直在變啊。這次再來,我有些吃驚地發現自己竟喪失了原來那種很嚴肅的必要用腳步丈量每一寸故地的興致。有些地方,想想就好,根本沒有再去的意思,比如東水關。就連大照壁前面那一塊也走得有些勉強,不過是看看南壁那些銅像罷了。也看到一些近來頗得我意的可人,比如李漁,我記得幾年前曾在李漁的銅像前留過影的,那時只知道李漁是個特別的名字,在別人的文章里略見過,直至如今,讀過他的詩文軼事,再度與其相逢,已覺得是老相識了。
通往鈔庫街的那條路上,我步子走得很快,接近不耐煩。過去我還愛看路兩旁的店名的,一家家打得頗是那么回事,還用古代的那種酒旗張起來,名字也取得風流耐聽。烏衣巷已不想再進去,香君樓亦是。剛下地鐵從夫子廟外轉著走時路過香君樓,站在橋上一看,詫異得很,整座樓被漆得猩紅,很拙劣的色澤,像是在極力招徠顧客,有損我心中的香君形象,故不忍再視。秦淮劇場附近,原先的楚留香茶館亦蕩然無存,原址上,有仿古的新亭已被建成,頗有些韻味的西門開著,于是邁進去,看到里面似乎建了個新照壁,一派紅彤彤的富貴氣,不知此處又將承載怎樣的歷史和人物,我對這種嬗變已能做到心如止水。很快我就被轟出來,說是施工重地閑人免進。
平江府路附近新開了兩個咖啡館,古典意味中夾雜著避之不去的現代感,寂靜的秦淮河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不悲不喜。這種沉默或許才是真理,想來真有種天地不仁之意。
我一直是一個夫子廟的過客,從沒想過要與這里發生血肉相連的關系,太靠近會讓人窒息,美感盡失。眼看著暮色將至,歸意不禁上涌,走之前,還是去人流如織的小街上買了一支麥當勞甜筒以寵溺自己的“sweet tooth”,再舉著半支甜筒進了老字號“蓮湖糕團店”,許多人像我一樣迷這里的赤豆元宵。不管怎么說,既然來了,當然要吃一碗再走,這簡直就是我與夫子廟的秘密約定。
冰火兩重天的甜,讓我在回去的路上能量充沛,在水游城前面的廣場與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攪得瘋兮兮。沿路有許多仿民國老房子的新建筑尚未竣工,我仰脖狂拍,于是許多路人跟著我做同樣的昂首姿勢,對夫子廟不明不白的癡迷,于是更進一層。
對了,就在快要走出夫子廟牌坊的那一剎那,忽然看到那家叫作“石頭記”的店,不禁在心里暗叫一聲久違。石頭記,曾經是一個讓我很有痛感的名字,中學時代,蘇北小城的一幫愛好文藝的少年,心目中最好的禮物就是“石頭記”牌的項鏈。送什么價位,掛飾是什么顏色和形狀,都是有意味有說法的。我最終走進去,用目光摩挲了一遍店里的首飾,有一種消逝已久的青春之感涌上心頭。店里忽然就放起王菲的《明月幾時有》來,身邊一名漂亮的店姐于是略帶一點悵惘說,當年語文老師讓我們背蘇軾這首詞,死活背不好,你看看,只要把這首歌學會就行了嘛。
我站在一個玉器的柜臺前,詢問玉的質地。店姐說,都是真玉,拿一款給你試試?我說不必了,緊接著又頓了頓,說,我還會再來的,然后就瀟灑地出了門,王菲還在余音繞梁地唱著但愿人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