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

　　
　　【1】
　　簡桑被秦夢楠帶回家的時候還不大會說話，她看起來三四歲光景，頭發(fā)臟兮兮地黏在頭皮上，秦夢楠問簡桑父母在哪里，簡桑聽不明白，秦夢楠問簡桑幾歲了，簡桑也搖搖頭。秦夢楠想這孩子該不會是個啞巴？結(jié)果簡桑說話了，她說我叫簡桑。
　　這是秦夢楠第一次聽到簡桑的聲音，怯怯的，含含糊糊從喉嚨里發(fā)出，好像沒力氣的樣子。秦夢楠想，這孩子應(yīng)該是餓了，于是給她端上一碗面條，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那一刻秦夢楠周身都散發(fā)出久違的母性氣息，喂飯的姿態(tài)也像是一種藝術(shù)。她把勺子放在嘴邊吹一吹，然后送到簡桑的嘴邊，自己則帶著陽光般的微笑。
　　喂到一半的時候，秦夢楠忽然想起了什么，手顫抖起來，她把碗一放，說，你自己吃吧，轉(zhuǎn)身進了廚房，直到簡桑吃完面條，趴在飯桌上睡著她才出來。
　　她把簡桑小心翼翼地抱到床上，坐在床邊端詳了簡桑很久，忍不住用手摸了摸簡桑的頭。摸著摸著，竟然哭了，一哭起來便越發(fā)止不住，直哭到簡桑一覺醒來站在她身后才作罷。
　　那時簡桑站在秦夢楠身后想，這個阿姨，為什么哭的這么傷心？難道她的媽媽也不要她了嗎？
　　【2】
　　五四路的街坊鄰居很快發(fā)現(xiàn)了秦夢楠這些日子的變化———她撿到了一個孩子。她臉上有了笑容，有人甚至聽見她騎車去上班的時候哼流行歌曲。日子仿佛回到了從前———她有丈夫，有兒子的時候。那時她像所有年輕母親一樣，活潑，豐腴，富有魅力。直到前年的除夕夜，丈夫多喝了幾杯，騎摩托車回家的時候撞上了迎面而來的汽車。當(dāng)時她乖巧的兒子也坐在摩托車上，砰地一聲，被甩出去老遠，搶救了一天，沒活過來。丈夫出院后，秦夢楠就和他辦了離婚。從此，像變了一個人。仿佛提前進入了更年期，終日耷拉著一張臉，沒精打采，衣著凌亂。
　　簡桑的到來，讓一切不一樣了，街上男人的目光又像往常一樣開始在秦夢楠身上游移，秦夢楠也成功的從一個古怪婦人重新變回了俏少婦，而且還是單身的俏少婦。
　　所有人都覺得這娘倆的日子應(yīng)該回到正軌從此幸福快樂，唯有四歲的簡桑明白不是那么回事兒，在簡桑看來，秦夢楠仍舊是個悲傷古怪的婦人。
　　非常悲傷古怪的婦人。
　　【3】
　　盡管此后秦夢楠常常回憶在狗窩旁撿到簡桑的那個場景，但簡桑卻說自己一點兒也不記得了，秦夢楠總是以這樣的方式做回憶的開場白，她說，那天是你兵兵哥哥的祭日，我低著頭去菜場買菜，然后簡桑便打斷她，簡桑說，我知道，兵兵哥哥最愛吃糖醋排，結(jié)果你就看見了躺在垃圾筐旁的狗窩里的我。
　　簡桑其實不大喜歡聽秦夢楠一遍又一遍的敘述撿到她的場景，諸如，“你瘦瘦的蜷在狗窩里”，諸如“天氣已經(jīng)很涼了，你穿的很少”，諸如“你不太會說話”之類的等等———她搞不明白為什么秦夢楠總要說這些。
　　而且，無論說什么，秦夢楠最終都會把話題繞回到她死去的兒子兵兵身上。
　　比如，簡桑睡覺的時候喜歡把手放在枕邊，秦夢楠就會說，你兵兵哥哥也是這樣睡覺的；比如，冬天簡桑愛犯咳嗽，秦夢楠就會一邊擔(dān)憂地撫著簡桑的后背，一邊說，你兵兵哥哥也老是一到冬天就咳嗽……
　　整個童年，簡桑都小心翼翼地配合著秦夢楠，秦夢楠說兵兵哥哥愛吃糖醋排，她便也學(xué)著愛吃；秦夢楠說兵兵哥哥睡覺的時候手放枕邊，她便每晚都在睡前，把手安分的放在枕邊；甚至秦夢楠說兵兵哥哥冬天愛咳嗽，即便不咳嗽的冬天，簡桑也要用手捂著嘴咳幾聲。簡桑始終幻想著變成兵兵哥哥，取代兵兵哥哥。
　　但這個幻想隨著童年的結(jié)束也日漸破滅。終于有一天，簡桑厭倦了。那天是簡桑十五歲的生日。簡桑對著秦夢楠剛剛出鍋的糖醋排發(fā)了火，她把它們一股腦兒倒進了下水道，她說，我從來不愛吃糖醋排，兵兵也不是我哥哥。
　　那天秦夢楠和簡桑發(fā)生了很大的爭執(zhí)，爭執(zhí)的內(nèi)容是什么誰也聽不清，整個五四街充斥著兩個女人的哭聲，最后，簡桑說，她要去找她的親生父母。那一刻起，她便不再喚秦夢楠做“媽媽”。
　　【4】
　　簡桑后來沒有去找她的親身父母，而是淪落成一個街頭小混混。她退了學(xué)，跟著一個喊她做“桑桑”的男人同居，五四路的鄰里都替秦夢楠惋惜，說她撿了個白眼狼，忘恩負義。對此，秦夢楠沒做任何回應(yīng)，她偶爾還會去簡桑住的地方看看她，幫她收拾收拾屋子，做做飯。兩個女人客客氣氣的，間或聊些不關(guān)痛癢的問題。秦夢楠再不做糖醋排，再不提起兵兵，只是心血來潮時會勸簡桑回學(xué)校念書，以后考大學(xué)。每當(dāng)這時，簡桑就會不耐煩地打斷她，簡桑說，我不像兵兵，我從小就不喜歡上大學(xué)。秦夢楠這時則會識趣地閉上嘴巴，起身告辭。
　　有時秦夢楠也會問起簡桑，男朋友對她好不好，勸他們到了年紀就抓緊結(jié)婚，簡桑的眼神會露出一點兒迷茫，隨后迷茫化開來變成喜悅。她說，你知道嗎，他總是喊我桑桑。他喊我桑桑的樣子特別迷人。
　　秦夢楠聽到這里總有點兒心酸。
　　其實，那個男人除了喊簡桑“桑桑”外，對簡桑一點兒都不好，簡桑生理期時疼得死去活來，他還要簡桑洗碗，做飯，擦地板，稍有不順就是惡言相向。簡桑覺得委屈，可只要這個男人一喊她桑桑，她又什么怨氣都消了，有時候想想，簡桑自己也覺得自己很下賤。
　　【5】
　　有那么很長一段時間，秦夢楠都沒來看簡桑，簡桑便提著一點兒水果回到五四路。五四路的鄰居一瞧見簡桑，就罵她沒良心，還有的人直接朝簡桑腳邊吐唾沫。簡桑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她提著水果進了秦夢楠的屋子，屋內(nèi)卻漆黑一片，桌子上還沾滿灰塵。簡桑慌張地跑出來問隔壁阿婆，阿婆說秦夢楠被查出得了肝癌，半個月前就住進了醫(yī)院。
　　那天，簡桑匆匆收拾了一些行李去了醫(yī)院，她說她不喜歡別人罵她沒良心。
　　她在醫(yī)院里像個真正的女兒一樣日夜陪在秦夢楠床邊，端湯端水，擦屎擦尿，她甚至還偷了同居男人的錢來給秦夢楠墊醫(yī)藥費。五四路的鄰居終于對她投來贊許的目光，罵她白眼狼的那些人，也親切地改口叫她小簡。
　　但簡桑說，她這樣伺候秦夢楠并不代表她把秦夢楠當(dāng)母親，她只是不想欠秦夢楠什么。簡桑還說，秦夢楠從來也沒有把她當(dāng)做女兒，她眼里只有她死掉的兒子，兵兵。
　　五四路的人頭一次聽到簡桑發(fā)這樣的牢騷，甚為驚訝，秦夢楠則無奈地把臉別過去。
　　再后來，秦夢楠昏迷的時間越來越多。
　　立秋的時候，她終于死了。
　　【6】
　　葬禮辦得很簡單，街坊鄰居們聚在一起，念了一遍悼詞，然后簡桑就跟著靈車送秦夢楠去火葬場火化，整個過程甚至都沒有幾個人掉眼淚。
　　悲傷情緒的真正蔓延，是在秦夢楠頭七那天———簡桑帶著她的骨灰回到五四路的老房子開始。
　　簡桑把兵兵生前的照片放在秦夢楠的骨灰盒里，她問秦夢楠在下面有沒有見到兵兵，有沒有給他做糖醋排。
　　她問著問著自己哭起來，開始是小聲抽泣，然后變成嚎啕大哭，整條五四路被她哭得陰云密布，人們在她的哭聲中回憶起秦夢楠的種種好來，掉眼淚的人跟著多了。他們一邊嘆息一邊議論，最后一致認為，秦夢楠還是沒有白撿這個叫做簡桑的孩子，若她不拿秦夢楠當(dāng)媽媽，怎么能哭的這么傷心？
　　簡桑的嚎啕持續(xù)了一天一夜，太陽升起的時候，她洗了把臉。從家里拖來一個行李箱。她說，人走了，還是不要浪費東西的好，收拾收拾，過段日子可以把房子租出去。
　　
　　【7】
　　遺物零零碎碎整理了好幾天，簡桑的男人也在院子里幫忙，他看起來像在尋覓什么，恨不得把秦夢楠家里所有東西都收羅到自己的箱子里。他收著收著，發(fā)現(xiàn)了一個鐵盒，打開鐵盒一看，他笑了，鐵盒里裝著很多新新舊舊的鈔票，兩元的，五元的，十元的，百元的，還有一張數(shù)額不算太小的存折。他把鐵盒遞給簡桑，說，看你媽平常吃穿這么省，原來是個守財奴，簡桑接過鐵盒仔細端詳，只見鐵盒的背面貼著一塊膠布，上面寫著：給桑桑的大學(xué)學(xué)費，落款是1995年9月1日，她上小學(xué)的那一天。簡桑的眼睛有點兒紅，她把零錢和存折挑出來，下面還有一封信，信的字跡很新，像是幾個月前寫的，信上說，這些錢本是留給你做學(xué)費的，現(xiàn)在就留給你做嫁妝……
　　簡桑看完信，把鐵盒重新蓋好，她跟男人說，這房子不租了。男人聽到這話，先是不解的看著她，隨后暴跳如雷。
　　男人說，合同都跟房客簽好了，你怎么能不租？
　　于是，五四路上的這棟老房子時隔多年又重新傳來了爭吵聲，不過這次爭吵的內(nèi)容大家都聽得很明白，簡桑說，這個房子她不租。
　　鬧騰了很一陣子，男人走到簡桑身邊，男人說，桑桑，聽我的。這房子得租。
　　簡桑的表情有一點動搖，很快，她鎮(zhèn)定下來，她抓起身邊的一個椅子，朝男人的身上砸，她說，我說了不租……
　　
　　【8】
　　五四街的鄰居們親眼見證了簡桑的蛻變：她扎起馬尾，穿著純色的棉布衣服進進出出，她和那個男人分了手，還報了夜校，參加了自考。她坐在太陽底下看書，偶爾會翻起那個鐵盒，她喜歡摸著膠布上“桑桑”兩個字，輕輕微笑，原來十幾年前就有人這么喊過她。
　　她覺得心里溫暖。
　　其實，簡桑一直都沒告訴過秦夢楠，她是如此清晰地記得自己被秦夢楠帶回家的那個場景，同樣的，她也沒告訴秦夢楠自己被遺棄在狗窩邊上的一幕。她的生母說帶她出去玩，她們坐了火車，又轉(zhuǎn)了汽車。她的生母給了她一個很大的饅頭，把她領(lǐng)到狗窩邊上，生母說，要去給她買糖葫蘆，讓她呆在那里不許走開，一步都不許走開。
　　簡桑記不清自己在狗窩邊等了多久，太陽落下去，她害怕，就小聲哭，哭累了就窩在狗的邊上睡，太陽再升起來，再落下去。然后她就看見了秦夢楠，秦夢楠低著頭走路，秦夢楠瞥見狗窩邊上的她，秦夢楠晦澀的眼睛忽然明亮起來……
　　其實簡桑什么都記得。
　　她還記得，好多年前，自己在一本書上讀到過一句話，讀的時候她哭了，書上說，有些人從始自終都深愛著彼此，只是因為曾經(jīng)失去，再不敢坦然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