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個小,瘦削,說話低聲細語,脾氣也好。
三爺個子高,膀實,嗓門高,是方圓幾十里出奇的暴脾氣。
三爺卻怕三奶,回家說話聲音也低,只聽見三奶鶯聲燕語,聽不到三爺高聲一句,村里人都說:“怪。”
盛夏的一天中午,知了正叫得歡實,三奶在家做飯,亮子突突跑來,“三奶,三爺和河東的柳家三霸打架呢,誰也勸不下哩!”
三奶把手在圍裙上蹭蹭,來不及關上門就往河邊跑。
三爺已將柳老大打得躺在地上,一只腳踏在柳老二胸上,兩只手正把柳老三高高舉過頭頂,要往下摔。
三爺也是滿臉血污,眼睛血紅,活脫脫一只發怒的豹子。
三奶跑到了跟前卻不說話,只站在遠處,掐著腰,緊繃著嘴唇,瞪著一雙杏眼看著三爺,亮子大聲喊:“三爺!三奶來了。”三爺這才回頭看了一眼,怔了怔,拖著哭腔說:“他們三個一起打我”,像個委屈的孩子。三奶仍不說話,掉頭就走,三爺收了性子,輕輕放下柳老三,一聲不吭,跟在三奶后面,踢踏踢踏進了院子,門咣當關上了。
三奶原在福樂曲劇團唱戲,工旦角,人漂亮,扮相好,嗓音細膩,唱腔甜美,《風雪配》里演聰明俊美的高秋芳,《荊釵記》里演有情有義的錢玉蓮,是遠近聞名的“十里香”,是福樂劇團的臺柱子。三爺聽了三奶的戲后,發瘋似的愛上了三奶。
三爺父母早亡,窮,除了一把好力氣,一貧如洗,可三奶卻是方圓幾十里商人、富家公子追逐的主,這些人心態各異,有逢場作戲的,有想娶三奶作妾的,可三奶愣是嫁了三爺,并用積攢的銀兩蓋了房子、置了地,安安生生和三爺過起了小日子,任憑福樂劇團班主提了禮幾次三番,三番幾次來請,三奶堅決不出山。
沒了三奶的劇團唱戲聽眾就少了很多,大家老搖頭,呀!沒了“十里香”,戲沒味!
只有晴朗的夜里,能聽到一個柔柔的女音在唱,悠揚婉轉,很是入耳,那是三奶。
三爺三奶育有一子,叫柱子,集中了倆人的優點,人白凈、聰慧,是村里唯一考上北京的大學生,畢業后分配到了省會城市工作,柱子孝順,想接三爺三奶到城市生活,可倆人說啥也不去。
三爺三奶住在三間舊磚房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恬淡安閑。
三爺老了,耳朵有些背,話更少了,可三奶話卻多了起來,嗓門也高。
“老頭子,干啥呢?”
“坐著呢!”
“老頭子,咋不吱聲了,死了!”
“嗯,沒呢。”三奶撲哧一聲笑了。
其實,三爺坐在門口小凳子上看雞子吃食呢。
誰也想不到,三爺這么硬朗的身板,說沒了就沒了。
前半夜,三奶還在喊:“老頭子,睡著了?”
“沒。”三爺應。
三奶迷迷糊糊睡著了,睡夢中,三爺走得飛快,三奶喊他,三爺回過頭,笑笑,一轉身,就不見了。三奶嚇醒了,喊,不應,一摸,三爺已經走了。
三爺就葬在院子后面。
有時,三奶叉著腰到墳前,很威風地站著,“死老頭子,我不看著你,可不許勾引人家小媳婦,要是讓我發現了,嗯,看我不捶你才怪。”
晴朗的夜晚,村子里還能聽到三奶幽幽地唱。
第二年春上,三奶讓人喊回了柱子,說:“娘要走了,你爹老想念我,他不會做飯。”說完,淺淺地笑。
可兒子笑笑沒當真。
第二天早上起床,三奶無疾而終,臉上還帶著笑。
秋天時,三爺三奶的墳前野菊花開得很艷,蜜蜂嚶嚶嗡嗡,有人說,是三奶在給三爺唱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