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對辦公桌的墻壁上,掛著一幅三人沙發見寬的外灘夜景圖,外灘是上海市黃浦區的一線風景。見到上海客人,南昌市委書記王文濤就會從外灘一字排開的建筑中隨手指一座,“我考考你,這是什么地方?”這位黃浦區原區委書記,對轄地的熟悉程度,可以將一幅風景圖當成政區圖來看。
他對南昌市的情況,也在上任一年間摸得一清二楚,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進入-深入-融入”三階漸入角色。這幅華美到可以直接做國家地理雜志封面的“夜上海”,掛在這間辦公室里,不動聲色地傳遞著主人將沿海經驗揉進南昌實踐的理念。
在王文濤履新一周年之際,《望東方周刊》對其進行了專訪,直面三大熱點:換屆年的基層組織建設、身處中部怎樣看待中部崛起及紛雜的區域競合關系、日漸凸顯和厚重的社會管理課題。
干部換屆零舉報背后的運轉機制
換屆年的南昌靜悄悄,江西省委書記蘇榮在一次講話中談到南昌市沒有一例舉報,順利實現平穩過渡。同時,南昌的選人和用人機制“趁機”進行了突破。
《望東方周刊》:作為一名來自發達地區的官員,你在這執政一年間,如何因地制宜,所遇到的矛盾怎樣解決、所碰到的問題怎樣思考、所感到的不同怎樣適應?
王文濤:我是2011年4月20日“進入”南昌的。我曾做過昆明市長、上海黃浦區長和區委書記,14年前從上海航天局職工大學掛職上海市松江區五庫鎮的鎮長;第二步盡快“深入”,聽介紹、看數據、讀歷史,在頭腦中建構理性認識,感性認識就得靠跑,除了將一些區縣、開發區和部分委辦局跑了一圈,商業圈、特色街、景點、小巷和困難戶聚居地都在我腳步覆蓋范圍內。我利用周末去轉,反正在南昌也是單身嘛。更重要的是“融入”,要把潛意識中那種對自己是“外來干部”的認知去掉。細枝末節比宏觀理念更能體現“融入”,我現在特別能吃辣,余干辣椒咬在嘴里很脆、很滋潤。
《望東方周刊》:換屆往往是敏感而微妙的時刻,自2011年9月份以來,南昌市進行了人事大調整,7次調整涉及269名干部,這一過程中沒有發生一起信訪、舉報,而一般而言,干部調整特別是大面積集中調整期間,干部思想情緒極易波動,相關信訪、舉報明顯增多,此次南昌換屆平穩過渡背后的運轉機制是怎樣的?
王文濤:省會城市,別說換屆,只要涉及到干部的調整都是很敏感的。乍到南昌,我正好遇到了四級換屆:鄉、縣、市和省級,半年內必須全部完成。除了堅持正確的用人導向和嚴格執行中組部的紀律要求,我們也將換屆作為一個契機,探索深化干部人事制度改革。
既要發揚民主,依靠群眾投票推薦,但又不能以票取人。怎樣正確看待民主推薦選票?我們給民主推薦(換屆考察中全額定向推薦、談話推薦情況)40%的比重,避免高考式“一票定終身”,如果唯票取干部,就可能有少數干部拉票。另外,我們又給近兩年來干部年度考核評定等次情況、民主測評及民意調查情況30%的權重。
以上三方面是必看的,但一個干部不可能只用分數“打”出來,前“三看”進行的是定量評價。還有“一看”是定性分析,就是看市委組織部平時對干部的了解情況及省委巡視組對縣區班子巡視評價情況,5年2次的巡視和從紀委了解到的情況被我們視為“政治體檢”,防止帶病提拔。
還有“一聽”,聽取縣區委和有關部門主要負責人對本縣區、本單位干部的評價和班子配備的意見建議。后來,我們擴大了聽取范圍,一些前任領導的意見也被吸納。
少數只看中選票的干部打電話、發短信拉票,我們發現一起處理一起,這叫“秒殺”,起到震懾作用。
《望東方周刊》:除了自上而下的選拔,南昌還嘗試了自下而上的選拔,比如市縣聯合公選,媒體全程公開筆試、面試、考察后的排名和得分情況,并隨機挑選“兩代表一委員”對候選人面試。這種創新效用如何?
王文濤:公選主要是拓展了選干部的視野、范圍,打破學歷、年齡、地域、身份界限“選賢與能”。媒體、“兩代表一委員”的參與,大大降低了面試中打招呼、走關系、暗箱操作的可能性。
坦率地說,公開選拔干部也有爭議,選拔上來的干部是優秀的,但在今后使用的過程中,高分未必高能,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能力問題,也有非機關人員對機關工作的文化適應問題。同樣,體制內的選拔也不能保證百分百把優秀的選上來、選上來的百分百優秀。我認為,公選未來還要加大力度,畢竟它拓寬了用人渠道,將干部選拔推向透明,在干部內部形成“鯰魚效應”。
《望東方周刊》:還有考核機制。你經常會走街串巷,碰到問題立即告知相關責任人,除了這種領導偶然碰到、或然解決,還有無其他良方?
王文濤:我去走街串巷發現問題,不是替代正規行政體系運行,是希望引起相關部門重視,驅走懈怠,帶動干部走基層的作風。我贊賞越級調查,但我不會越級拍板,解決、實施、決策,還是要走程序,特別是不能形成個人超越組織構架和制度的權威、專斷。
南昌正在進行“作風大轉變、效能大提速、環境大優化”集中整治,一些部門的創造性被激發出來,比如市工商局專門請復旦大學做了績效考核軟件,作為全國唯一行政執法類單位被國家確定為公務員考核工作聯系點。
考核是種導向,明確地告訴被考核人,我們贊成什么、反對什么。但考核可能有平鋪直敘、掩蓋重點的問題。每個部門都希望自己的業務在考核中有一席之地,哪怕0. 5的分值也好。因為有考核了,領導就重視了,考核成了一種被爭奪的資源。差不多每份工作建議、報告,最后都是要求將某項工作列入考核。大家都有分值,重點便不突出了。我是希望重點突出,在我們欠發達地區,經濟發展、社會穩定、環境保護就是重點。
中部各地區的拉鋸、競合關系
近年來國家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密集出臺跨區域規劃,具有承東啟西、續南接北作用的中部地區跨區域規劃尚處于探索階段。地區間競爭和試驗,推動了中部經濟的快速增長,也形成了復雜的拉鋸和競合關系。
《望東方周刊》:本刊記者在微博上做了一個小調查,經濟是南昌人集中關注度最高的議題,以南昌為首的鄱陽湖生態經濟區和中部地區的其他經濟圈(大武漢經濟圈、長株潭經濟圈、皖江經濟圈等)相比,在中部地區崛起中有何自身特色?目前南昌經濟發展最需要加強的是哪個方面?
王文濤:我曾在上網時看到網民對南昌2012年GDP13%的增長目標不滿,“你們(政府)在干嘛?我們吃稀飯去吧!”南昌地處中部欠發達地區,老百姓關心經濟問題、希望提高收入、對歷史的欠賬有些意見,我很理解,這些要求是我們努力工作的動力,但經濟發展畢竟有其內在規律。
鄱陽湖是“生態經濟區”,這個定位與該地區的自然稟賦有關。我們既要發展,又要保護好一湖清水,所以它的最大特色就是綠色崛起的發展路徑,破解經濟與生態協調發展這一世界性難題。
低碳是這條路徑的切入點,我們做了《南昌低碳城市發展規劃》,一直管到2020年,有完整的打造低碳城市攻略,產業布局中設置了3條紅線:不做大量消耗資源能源的項目、不做嚴重污染環境的項目、不做嚴重危害公共安全和群眾健康的項目。
南昌經濟發展最需要加強的就是支柱產業,目前在千億產業、500億產業上尚未有突破,與中部的武漢、長沙等城市比還存在較大差距。
《望東方周刊》:關于中部崛起的排列組合有多種,其中有一個“中三角”,即以武漢、長沙、南昌三個城市為中心形成的三大都市圈,在各省經濟總量中的比重都在60%以上,是帶動周邊地域經濟發展的拉動力量,你怎樣看待這種地區間的競爭合作關系和發展試驗?
王文濤:“中三角”即“長江中游城市群”,一季度GDP的成績單出來了,增速排列是:中部>西部>東部,每個地區都有各自不同的發展階段,中部迎來了它的時代。實現崛起必然龍頭先抬,省會城市就是龍頭。
任何區域之間都會產生競合關系,有合作沒競爭就沒活力,有競爭沒合作就沒秩序。我們盡可能地從政府導向上避免同質化、低層次競爭,但最終的配置取決于市場。
《望東方周刊》:與發達地區對比,南昌又毗鄰長三角、珠三角、閩三角(或稱海西經濟區),這三個三角都是中國最發達的區域之一,南昌與這三個三角均有一個交集、交匯,怎樣協調與這些發達地區的關系?

王文濤:這三個“三角”經過一段長時間的高速發展之后,正面臨著結構調整、產業轉移,我們已做好了承接準備,但一定要在保護生態的前提下承接。轉移的驅動力并非只是發達地區想把污染轉出去,轉移是由多種因素所激發的,如有些產業轉移是由“勞工荒”造成的,江西有780萬人外出打工,現在很多農民工不愿出省,產業就往勞動力豐沛的地區遷移。留住一些有技術的本地民工,就能留住產業,我們是用自身優勢承接產業轉移。再如,中西部地區相對于東部較飽和的市場,是新興市場,就能用市場換基地。所以,“承接”不僅是被動承受,還有主動迎接。
《望東方周刊》:江西是相對欠發達省份,南昌被委以打造成帶動全省的核心增長極的重任,如何實現這一目標?
王文濤:江西作為一個經濟欠發達省份,主要矛盾就是發展不足。越是欠發達的地區越需要核心增長極。在中部省會城市乃至全國省會城市中,南昌的集聚和輻射帶動能力相對較弱。
從南昌的首位度來看,放在中部省會城市中,我們的GDP、固定資產投資、地方財政一般預算收入占本省的比重分別只排到第三位、第五位、第四位。放在全國省會城市來看,剔除經濟雙極、多極的省份,我們在單極的省份中首位度中等靠后,這就造成聚集、輻射能力均弱,受到周邊區域城市的擠壓,以至出現上饒“掉頭向東”,萍鄉“西向發展”,區域格局地位有弱化的趨向。
我對核心增長極的理解,先是高度聚集,成為經濟核心;再是強力輻射,能夠帶動周邊。是“先富”與“均富”的關系。
作為南昌市委書記,我理想中的江西是以城市群、城市圈為目標,均衡發展,從長遠看,我并不希望南昌的首位度過高。
《望東方周刊》:再看南昌市內地理,城市框架以及未來拓延的趨勢,南昌市東面有湖(瑤湖等),西面有山(梅嶺),北面有機場,向南成為唯一選項,你說未來南昌在20年到50年內將留下一個敞開的空間,這個“敞開空間”如何理解?
王文濤:首先,我想澄清一些誤解,這不是一個房地產概念,認為南昌今后就要向南發展。
南昌這個城市比較特殊,唯一敞開的口子就在南面。我們現在是按“到2020年城區面積350平方公里,人口350萬”的目標來做規劃,但2020年以后呢?或者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這個目標提前達到呢?
現在做城市規劃,不要把一個城市都包住,四處擺棋置子,這樣到了一定程度,就會成為城市生長屏障,要為未來發展留出“擴展槽”,要為后人考慮,留出空間,即使是30年、50年之后的事。
發展是第一要務,穩定是第一責任
與維穩和民生密切相關的社會管理,內涵正在悄然改變。在十六大報告的政治建設和政治體制改革的題目之下,社會管理被涵蓋在子題目“維護社會穩定”中;十七大報告把“加快推進以改善民生為重點的社會建設”作為單獨一個部分闡述;2011年9月,中央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委員會更名為中央社會管理綜合治理委員會。
《望東方周刊》:結合南昌實際,社會管理內涵的改變在你看來意味著什么,工作思路、內容會做出哪些相應的調整,挑戰有哪些?
王文濤:從“治安”到“管理”,它意味著我們要從源頭上、根本上改進社會管理。社會管理內涵更豐富了,但在不同階段應有不同側重,現階段的重點在民生和社會穩定。
社會管理的內容上,我們從兩個方面著手:一是加強基層建設,發展村民自治的新社會組織,支持引導中介、協會等社會組織健康發展。我們有兩個區(青云譜區、西湖區)正在進行社會組織培育的試點,民間公益組織發展勢頭良好。二是深化矛盾化解,引導群眾理性合法表達利益訴求。
面臨的挑戰,首先是領導干部的管理理念需要轉變,從傳統的“整治管理”到“寓管理于服務之中”;從政府“包打天下”到注重運用社會力量、形成社會合力;從習慣“滅火”到突出源頭治理;從依靠硬性行政手段到重視運用經濟、行政、道德、科技等手段綜合管理。
《望東方周刊》:一方面,社會管理的內涵復雜了,影響社會穩定的各類矛盾在轉型與改革的關鍵期呈增多的態勢;另一方面,南昌擔負著打造成帶動全省發展的核心增長極的使命,經濟要保持13%到15%的增速,確保經濟總量“再造一個新南昌”。怎樣處理好穩定與發展的關系?
王文濤:發展是第一要務,穩定是第一責任,沒有孰輕孰重。注重包容性增長和共享式發展,是我們處理兩者關系的思路。
舉一個在中國很典型的拆遷例子。南昌為建地鐵要進行大動遷,動遷現在是天下第一難,尤其是在中心城區。我們也出現過一些反復,包括群體性事件。我們就堅持“一個中心,三個原則”。“一個中心”是李克強副總理就南昌的拆遷強調要“和諧有序”。三個原則是:“不與民爭利”,該給老百姓的一定要給;“陽光動遷”,能公開的信息全部上墻公開,這是我帶來的上海經驗;“用做群眾工作的方法做動遷工作”,群眾工作是共產黨最擅長的,這就從源頭上化解了很多矛盾。
既要快速發展,又要和諧穩定,很難,地方政府壓力很大,我舉地鐵拆遷例子,說明我們要盡可能地做到。從2月29日開始動遷以來,1700多戶已經完成了98. 13%,說明堅持了“一個中心,三個原則”,老百姓對政府還是理解支持的,但還剩下幾十戶,我們都很擔心,成功的動遷,處理好最后階段的難題才是關鍵。我反復在說“壓力很大”,有時還真是夜不能寐。
《望東方周刊》:媒體在南昌的社會管理創新中起了特殊的作用,成為民意匯聚的樞紐、曝光的平臺,甚至承擔了一部分信訪的職能,以此倒逼相關職能部門。你對媒體在社會管理中所設想的定位是怎樣的?你怎樣看待微博等社交媒體?
王文濤:我想用“之一”兩個字概括媒體在其中的定位,它是干群溝通的有效渠道之一,是各種監督的形式之一,所承擔的作用也是各種之一,反映的是老百姓方方面面的問題之一,解決的是反映的全部問題之一。目前看來,媒體對社會管理的介入有一定有效性,但有一些涉及體制或大量資金的問題,是一時解決不了的。
媒體的真正底氣來自市民的支持,只要它站在為民眾溝通的立場上。“啄木鳥”現在的本事更大了,不僅僅是監督城建、市容,開始啄政府的效率、服務了,通過它的暗訪,處理了一批干部,比如上班打牌的。
官員必須面對新媒體發展帶來的變化,我也常在微博潛水,個人賬號就有兩個。微博上的言論反映了老百姓的心態,但非全部。
3月29日,“南昌發布廳”——南昌統一政務微博集群平臺上線。我特別強調互動,怎樣互動是一個很大的挑戰,政府微博不能不說,也不能亂說。我們沒有規避這種挑戰,而是主動面對,也可能會走彎路,但跟上、適應這個形勢,就是一種積極向上的態度。
《望東方周刊》:你怎樣看待民生在社會管理這個大命題中的地位?關于民生,你描述過老百姓的要求是碎片化的,碎片化的訴求有導致政府責任向無限擴展的傾向,如何劃清政府的有限責任與無限責任之間的邊界?
王文濤:民生是社會管理的一個基本點。民生工作的特點是越到上面,越有統一、共性的內容,越到下面,特別是街道、縣區這一級,越面臨訴求的多元化。
還要量力而行、盡力而為,南昌目前的人均GDP是8000美元,如果去做人均7萬美元那個階段才能做的事情,那不是漸行漸遠嗎?不是所有的民生工作一屆政府都能做完,而且民生是有一定階段性的,不同階段老百姓的訴求是不一樣的。我們得面對老百姓真實的需求,實實在在幫老百姓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