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孤獨與自由

　　“二戰”后享譽世界文壇的英國著名作家、倫理哲學家艾麗斯·默多克著作頗豐，在四十多年的寫作生涯中僅小說就創作了二十六部。著名評論家羅伯特·索爾斯將她的小說稱為“寓言式編造”。在《寓言編造者》一書中他解釋說，“這（寓言式編造）也意味著回復到一種更具虛構性的小說類型，我的意思是那種現實性更弱而藝術性更強的類型的敘述：它更具備形式完美性，更富有啟示意味，更關注觀念與理想而少關注具體事物”。[1]這種評價之所以特別適用于默多克的早期作品《鐘》，在一定程度上應歸因于這部小說的藝術性表現手法和引起人們久遠共鳴的深刻意蘊。它表達了作者對于人生意義與倫理道德等問題的體驗和感悟，精彩呈現了默多克對存在主義哲學及自我倫理哲學的形象化闡釋與演繹。
　　默多克與存在主義哲學有著不解之緣。1945年與薩特的一面之交激發了她對存在主義哲學的興趣，默多克的處女作就是討論存在主義哲學的小冊子《薩特：浪漫的理性主義者》，這部作品也成為英國第一部關于薩特的哲學專著。默多克也曾提及荒誕派戲劇和小說大師塞繆爾·貝克特，將其視作早期創作的楷模。默多克并非全盤接受存在主義哲學理論，而是以此為基礎構建了自己獨特的“以人為本”的倫理道德思想體系。小說是形象化的哲學，《鐘》就是對存在主義哲學及默多克思想的形象圖繪：盡管生活在荒謬的世界當中，但是我們也要勇敢地追求真愛和自由。
　　荒謬的人生
　　存在主義是盛行于現代西方的一種非理性主義哲學思潮。盡管存在主義者之間的思想觀念不盡相同，但都把自我意識作為存在的核心，把自我和世界置于敵對的地位，認為人在冷酷陌生的荒謬世界孤立無援，經受生的痛苦和死的恐懼。[2]荒誕派戲劇經典作家尤奈斯庫認為：“荒誕是指缺乏意義……人與自己的宗教的、形而上的、先驗的根基隔絕了，不知所措；他的一切行為顯得無意義、荒誕、無用。”[3]在存在主義作家加繆的哲學中，“荒誕”表明了現代人普遍面臨的生存處境：現代人被拋棄在這種處境中無處可逃，唯一可做的就是如何面對荒誕并在荒誕中生存。對于變幻無常的人世，默多克持有類似的看法。有評論家認為，默多克的小說深受薩特的影響，至少在人類境況方面提供了和薩特極為類似的觀點：人是生活在荒謬世界的孤獨個體，被迫作出道德決斷而其結果并不確定。[4]在小說《鐘》里，通過描述男主人公麥克·米德跌宕起伏的人生之路，默多克向我們揭示了人只是短暫而盲目地飄游在巨大的、充滿偶然性的宇宙中，沒有能力駕馭自己的命運。
　　出身于上流社會、篤信上帝、一心想做牧師的麥克是一個“性反常者”，在公學里就曾兩次陷入同性戀之中。為了實現自己的愿望，他痛下決心，向主教懺悔自己的罪孽并得到寬恕。但在學校任教期間，遇到令他心動的學生尼克時，他不由自主地又陷入畸形的愛戀之中，并因此被開除教職，做牧師的愿望因為主教的震怒而變得遙不可及。根據教義，基督教是禁絕同性戀的。《舊約·利未記》中有兩段提及同性戀，都稱為“可憎的事”，甚至說：“總要把他們治死，罪要歸到他們身上。”在《新約·羅馬書》中，使徒保羅將同性之愛稱為“可羞恥的情欲”，因為它“把順性的用處變為逆性的用處”。熟諳基督教教義的麥克深深體驗到他的靈魂與肉體之間分裂沖突的痛苦，充滿了罪感意識。為了自我救贖，麥克在女修道院院長的感召之下，帶領一些決心皈依上帝的人們組成了一個世俗宗教團體——茵伯修道院。然而，隨著尼克和大學生托比的到來，麥克壓抑的愛又復蘇了。作為“有情欲的存在物”和“能動的自然存在物”，麥克最終突破了宗教禁欲主義對他感性生活的壓抑，在一次酩酊大醉之后，情不自禁地對托比做出親昵舉動。麥克的性沖動不幸被尼克發現，并開始他的復仇行動，最終導致修道院解體，麥克也永遠喪失了做牧師的資格。麥克每一次尋求屬于自己人生位置的努力都以幻滅告終，他的無望追求表明了現代社會的異化——越是渴望得到的東西越得不到。默多克塑造了麥克這一人物形象，鞭撻了現實世界的荒謬：在現實世界中，人們時時感受到它的冷酷和力量，體會到生存的痛苦。現實與人的自由選擇是對立的，人的努力是徒勞而無意義的。
　　孤獨的個體
　　從本質上講，存在主義哲學“是一種個人主義哲學，這種個人主義同傳統的個人主義不同的地方……是把孤獨的個人看做自己的出發點”[5]。存在主義哲學始祖克爾凱郭爾把“孤獨的個體”置于研究的中心地位；薩特則認為“每個人是作為一種神秘而孤立的實在”[6]。默多克對此心有戚戚，她早期的小說盡管彌漫著一種喜劇氣氛，但對于人的境況和命運則流露出了悲觀主義的情緒。她筆下的“反英雄”尼克就是這樣一個“孤獨的個體”。
　　當年，十四歲的尼克是學校里的明星人物，令有同性戀傾向的麥克對他一見傾心，兩人遂成莫逆之交，相戀相愛。但他們之間扭曲的愛同世俗道德和宗教律令難以相容。迫于壓力，尼克向來校布道的牧師告密，背叛了麥克，使后者丟掉教職，當牧師的希望破滅。大學畢業后，尼克過著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的生活。他對自己的現狀不滿，對未來感到迷惘，無時無刻不在感受著孤獨的侵襲和壓迫，曾因此想要自殺。為了挽救尼克，已加入茵伯修道院的妹妹凱瑟琳請求麥克讓他暫住修道院。而在這“一群瘋子”（尼克語）中，尼克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一個無家可歸的多余的人。在修道院的人們的眼里，他就是一個“害群之馬”。而尼克則我行我素，獨來獨往，根本不顧及在修道院里生活應該恪守的宗教戒律。尼克曾對受命監視他的托比說：“你就像對待一件家具那樣對我。”[7]托比以及修道院的人都從自己的主觀性出發來看待尼克，總是把自己當做主體，把他人當做自己的對象，把尼克看做一種“自在的存在”、一種無意識的存在、物質的存在。存在主義者認為，正因為人在這個荒謬的世界里過著孤獨而毫無意義的生活，他才會感到周圍的一切都在與他為敵，這樣他就逐漸異化成一個陌生人，成了一個孤立的個體。人和對象世界的對立和疏遠，人和人的隔膜和陌生，人和自身的對立和異化，已經加劇到無法掙脫和不可理喻的地步，以至于最后尼克選擇自殺來告別這個荒誕的世界。加繆指出：“當生存毫無意義時，死亡作為人的一個終極目標，可以使生命完美地結束。”[8]在加繆看來，既然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毫無意義的，那么死亡就是不可避免的，而死亡作為擺脫荒謬人生的最終手段，具有終極實在性，唯有死亡才可以把人們從這個荒謬的世界中解救出來。尼克這個年輕的生命決絕告別的方式恰好表現出他對自己生命的主宰，是一種勇敢的自我選擇。死亡幫助尼克擺脫了痛苦的生活，為他找到了生存的意義。
　　自由的追求
　　存在主義者認為，只要人認識到存在的這種荒謬，就可以通過自己的行動來使存在獲得意義。人應當勇敢地作出自由選擇，并通過這種選擇創造出自我本質。人的命運取決于自己的選擇，人就是在不斷地自由選擇中造就自己，因為“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質，并使本質成為可能，人的存在的本質懸置在人的自由之中”。[9]默多克深受薩特及存在主義的影響，對她來說，人生是荒謬的，面對這個冷漠的宇宙，人被迫選擇了自由，但在這個紛亂無意義的世界，人可以作出自己的選擇。但她并未完全接受薩特的自由觀念，認為薩特的理論缺乏對“他者”地位的客觀評價，因而缺少道德標準；而默多克的自由觀是建立在承認“他者”的客觀實在性基礎之上的。只有正視他者的存在，接受這一現實，轉變以自我為中心的思維模式，才能通往自由之路。她曾說過：自由就是我們能夠想象別人的存在的能力，自由包含在愛之中。評論家魯賓·拉賓羅威茨也說：“默多克可能最不能同意的就是薩特的觀點‘他人即地獄’，只有當人們拒絕觀察和愛對方時，他們對彼此才像地獄一樣”[10]。在小說《鐘》里，默多克通過具體描繪女主人公多拉的失落和存在意識，生動地揭示了自由的深刻內蘊。
　　薩特關于自由的概念包含著對現存秩序和傳統觀念的否定，這反映在多拉的宗教觀念上。在默多克看來，“二戰”以后的世俗宗教文化陷入了困境，傳統的宗教程式在一定程度上反而阻礙了人們對宗教生活的親近。世俗宗教民眾被“敦促回歸以教堂為中心的虔誠修行，繼而引起其對俗世的排斥”[11]。小說通過多拉的宗教觀念展示了這一困境。在那樣一個遠離塵世，人們篤信上帝以獲得救贖的宗教團體中，不信上帝的多拉的出現與那些恪守傳統教義的人們有著無法避免的沖突。她甚至不知道宗教和迷信的區別。在生活單調刻板、充滿虛偽的茵伯修道院里，多拉感覺自己是一個局外人、一個與環境不兼容的人，因為她背叛丈夫，喜愛酗酒、爵士樂，在修道院的人們看來，這是難以容忍的污點。當托比告訴她發現古鐘后，她就慫恿并幫助他打撈起來，打算用它來代替即將安裝的新鐘，作為“一種權力和解放的儀式”[7]，并沖動地和托比在古鐘里面做愛。在圣物中做愛，真可謂一種反體制的異常行為。本是作為宗教圣物的古鐘，卻成為有情欲的存在物、欲望機器和狂歡之所，崇高的東西被“降格”了，宗教圣物與制度遭遇褻瀆和不敬。當換鐘計劃被發覺而受挫后，多拉的叛逆和顛覆情緒達到了頂峰：在夜深人靜之時，她敲響古鐘，驚醒所有夢中人，借以發泄心中的壓抑與憤懣。多拉以自己的方式公然反抗丈夫保羅和修道院的道德權威，申訴自己所應擁有的獨立人格權利。以薩特為代表的無神論存在主義，就是將上帝的觀念驅逐出了人的存在環境，肯定意志自由是人類的至善。
　　遭遇了新鐘落水、凱瑟琳瘋狂、尼克自殺等一系列災難之后，修道院解體了。在意識到自己給修道院人們帶來的嚴重后果后，多拉主動選擇留下來，幫助麥克處理未了的事務。多拉的經歷展示了一個唯我主義者從自我中心的立場向他者中心的立場轉變的過程。這符合默多克對于愛和自由的界定。在回答記者塞格瑞關于如何區分自由的概念和愛的準則時，默多克說道：“我認為自由和愛是相互聯系的兩個概念……精神上的自由是同愛的意義相聯系的。愛意味著尊重、關心、無私，將自己置之度外，而讓其他事情存在。這也是一種自由的狀態。”[12]默多克把自由和愛的權利看成是一樣的：愛是把他人看成平等的人時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只有當一個人接受他人的“他異性”時，愛才是真實的；只有當一個人能夠愛時，他才是自由的。這也是默多克的小說《鐘》要傳達的主題：愛的哲學。
　　“每個人都需要信仰，在自己遇到困難時得到引導，面臨誘惑時獲得支持，陷入悲傷時得到安慰。而且每個人都希望能為困擾著他的難解之謎找到某種答案，能夠對他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以及他究竟是誰這些問題提供些解答。”[13]默多克所倡導的愛和自由的哲學對我們無疑是很好的精神啟示，使尋找靈魂的現代人看到荒謬世界中的一抹亮色，從沉淪中蘇醒，從而勇敢地前行。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意識形態概念變遷及其實踐意蘊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為08CZX002。
　　參考文獻：
　　[1] Robert Scholes.The Fabulators[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