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樂隨筆三則

　　《梅花三弄》
　　天地悠悠，四野蒼茫。
　　一管洞簫，劃破天籟，雪花紛紛揚揚，飄落而下，無數的寒鴉，驚飛蒼穹。一朵笛韻里的芬芳驀然綻放，沁人心脾，幽香彌漫，于天寒地凍的季節里縷縷飄來，層層渲染著、氳氤著。
　　此刻，你就是那個身穿長袍，站在院落里癡情的書生，你多情的手指翩翩起舞，沉浸于內心的宏大里，沉湎于往事的細節里，沉醉于未來的憧憬里，陶然地制造著距離——一段美麗與古典的距離。
　　此刻，你一改以往孱弱的神態，中氣十足，氣通天地。你十指連心，物我兩忘。
　　此刻，你與天地融為一體，已然分辨不清，哪是耳畔自然的風聲，哪是笛聲吹奏出的飛雪的私語。
　　“梅花香自苦寒來”，那些人生中的困苦與艱辛，那些愛情中的纏綿與傷痛，那些名利中的喧囂與困惑，姑且就讓它們扎上蝴蝶的翅膀，在樂聲中悄然遁去……
　　天地澄明，馨香肺腑。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纏綿的思緒比雪花還輕，輕輕一蕩，就成了落不下來的精靈。高潔的意志比梅花還香，層層浸潤，就成了極富穿透力的風骨。
　　偌大的天上人間，梅花與雪花交織著。風舞著雪，雪簇擁著梅，梅沁著香，香溢著情，情牽著指，一而再再而三地展現，一而再再而三地生動，一而再再而三地升騰。
　　此刻，你已然是一個飛舞著的音符，一片飄落的雪花，一枚微翕著的梅瓣，一陣搖曳的風聲。
　　此刻，雪，紛紛揚揚；剪剪寒梅，幽香四溢。你，須鬢潔白。已然站成雪海中的一株梅。
　　《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每一個字，都是一幅美妙絕倫的畫面，每一個字，都是一串扣人心弦、令人怦然心動的音符。
　　當暮色漫了下來，我滿懷一腔的江水，該向何人傾訴，該向何方流淌?
　　月夜，鋪就了一方香帕，不就是等我來的嗎?梔子花在身旁悄然開放，淡淡的香氣滋養著一絲絲體貼入微的溫馨，仿佛溫柔羞怯的鄰家姊妹，又仿佛可以執手耳語、把盞言歡的知音摯友。
　　在江邊，一塊青石被白天的細雨沖洗得瑩潔透亮，正適宜放琴。背后，是一路逶迤的小橋流水，岸邊尋常巷陌隱隱幾戶人家，已構成了一幅濃重的江南水墨。那蜿蜒的青石小徑兩旁斑駁的門墻內卻不知藏著幾多青碧欲滴的心事，恰如這夜色中愈發鮮嫩芬芳的花樹，令人浮想聯翩。
　　就此綰挽衣34nQoBfXgrWtQtYImmIXmg==袖，任由月光的指尖在弦上跳躍，撫云、拂衣、卷簾，任由一江春水汩汩有致，流淌著不易覺察的波紋。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坐在江邊撫琴，流淌的水，是死而復生的水；皎潔的月，是成人之美的月。只是這江南，只能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江南。
　　鴿子在月光中展翅，帶來一絲遠方親友的消息。蝙蝠銼著牙齒遁入黑暗的樹洞，獨自咀嚼一腔的心事。江面刮起了微風，波光粼粼的江水將幾根稀疏的蘆葦吹得搖搖晃晃。蒼穹寂寥，時有流星劃過，不知，這是否便是我偶然涌上心頭的一抹惆悵?不知，它是否能附上一葉小舟順流而下?
　　不知不覺間，月上中天。
　　風，似乎在跳舞。水流越來越急，水面越升越高。剎那間，風忽然停了，江面也漸漸恢復了平靜。江面上點點的亮光，像是天上的星星，閃亮閃亮的。周圍的一切都沉沉睡去，我沿著夢境的邊緣尋找失去的曾經，就連那些音符也離我遠去，它們永遠是江南的一部分，它們是月夜的天使!現在，它們終于也累了，要回到天堂去做短暫的休息。
　　此刻，在這夜闌人靜、萬籟俱寂的春江邊，只有這皎潔的月色，在低頭看著我這塵世的舉止，它沉默著，不發一言，像幾千年前一樣，照著自足的江水，照著寂寞的花樹，也照著一個煢煢孑立的影子。
　　《漢宮秋月》
　　月色如水，琴音似冰；人生苦度，涼夜漫長。
　　一切都需要慢慢回想，靜靜地回想。可若然韶華易逝的青春，過早地陷入一種回想與懷舊，那么，最終的人生只能定格于一種感傷的基調。
　　回想，是一種生活，一種格調，也會是把自己幻化成一聲嘆息的奢望；懷想，是一種思念，一種咀嚼，也會是把自己煎熬成一鍋糊粥的火焰。
　　相對于人生，特別是負載了美麗的人生，原本就是一聲嘆息。像月光一聲凄迷的長嘆，就此奉獻給了漫漫的長夜，就此憑借幾根琴弦彈撥一生一世的孤苦，奉獻給寂寞的深帷。
　　琴聲托起父母的容顏，恍如眼前。童年的時光，已被父母的手彈成一曲遙遠的歌謠，并沉淀在自己的生命里。如今，卻只能供你在一個特別的日子，悠長地回味，靜謐地感傷。
　　青春的青色，是讓人不安的顏色；青春的音符，從父母的手中滑落，落到一個叫做未知的地方。我不知道，又是誰的手，將把你的青春彈奏出笑語，抑或悲哀?
　　人生的變調，大都起于此刻。而人生的過程，只是用來證偽的。證偽于童年幻想的謬誤，證偽于青春迷夢的虛無，證偽于生命至尊的荒誕，證偽于前世今生的滑稽。
　　那雙彈弄生命的手，絕非我們想象中的溫煦，而曾經溫煦過的還能永遠停留在那溫煦的一瞬嗎?
　　是時光沖走了生命的溫情，還是生命原本就沒有溫度，我們只能用幻想為你零度的生命加溫?
　　世間一切的溫暖，都是自己給予自己嗎?
　　可是，那感人的親情厚意呢?
　　深宮大內的一輪冷月，還是當年故鄉山頭與浩浩江水里的那枚圓月嗎?掛在你青春頭頂上的月亮，還是那枚掛在你窗前梔子花端的月亮嗎?灑在今日朱閣綺戶里的月光，還是曾經灑在故鄉屋檐上的月光嗎?
　　誰說自古紅顏多薄命?難道這就是一種宿命!
　　久違的琴弦，不彈會自己老去，而彈撥才是你的幸福嗎?玉閣瓊樓，忍不住游絲軟系、落絮輕粘的寂寥，但能抗拒斜陽草樹、尋常巷陌的變遷嗎?
　　一切不曾被撥弄的琴弦，都期盼著一雙溫情的手指；一切被撥弄過的琴弦，或留戀著往日的機緣，或呻吟著不曾預料的痛苦。而一切的命運，逃得開不被撥弄時的欲望的誘惑，與被撥弄后傷懷累累的螫嚙嗎?
　　而這些都沒人能夠告訴你，月光不會，琴音也不會。月光能夠告訴你的只能是：月光下的宮殿與月光下的荒冢沒有什么不同。琴音能夠告訴你的是，所有美妙的琴聲與所有凄婉的嘆息也沒有什么不同。
　　今夜，一輪秋月朗照世間，兩行清淚掛滿腮邊。
　　此刻，在幽深的宮墻里，回望故鄉，反芻親情，憧憬愛情，再美的月光，也像是棲止于潭底與清石上的冷輝，無望地滋生著感傷的青苔與斑駁的往事。慢慢流淌的音符，已然滴水成冰，一切企圖觸摸真實的手指，從來都是冰涼的，像彈弄琵琶的指尖，倏忽間，已結成時光的冰凌。
　　 （編輯 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