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疏遠也不過分親密
小網和爺爺從鎮上的客車下來,就看見沒有盡頭的柳蔭。沿著柳蔭中的小路一直走下去,爺爺在前,小網在后,不疏遠也不過分親密。那一份默契的分寸,兩人小心保持。
在林蔭中穿梭,身體四周都是青青柳枝的結繩記事,漸漸地,小網覺得前方的爺爺也成了一棵柳樹,背影那么悠然清亮。
走了不知多久,爺爺停住,小網看見,就在這小鎮的外緣,如煙的柳蔭邊上,有一座大觀園一樣的園子。隔著半鏤空的圍墻,園中有鮮花連綴成的芳香霧氣,而門口,有花滿枝丫的樹正長得修長,枝上有十字花朵向上舉著綻放,簡單純凈得如四言詩經。
走進園子,面對滿眼的色彩芳華,小網有爺爺買的美麗裙子,而爺爺也有華發蒼髯,與碧樹相向蒼翠。
夏天有蔭,春天有花
小網還記得自己被從福利院領出的那天,真的以為爺爺擁有這樣美麗的園子,爺爺卻有點不好意思地摸著頭,原來,這個園子另有主人,而爺爺只不過是個看門人。
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有爺爺在這里,這里就是小網的家。
小網在福利院長大,她的愿望是可以有個家,門口種下高大的樹,夏天有蔭,春天有花。沒有想到,爺爺能給自己這么多。
其實在福利院,小網就早已知道,這世界遠遠沒有想象中那樣清靜美好。小網時時看見自己身上的疤痕,像小蛇一樣,從胸蜿蜒到腹。
對于傷疤,小網并不知來歷,有阿姨曾對小網說過,她在福利院門口撿到小網時,小網身上就有那無數接近感染的燙傷。就在那個春日,不到一歲的小網躺在迎春花叢中哭泣,聲音將金色花粉紛紛震落。
小網知道有一種痛苦叫做不堪入目,自己就是因為有了那一身的傷,所以才被遺棄。如今,小網已經十歲,身上的傷愈合成疤痕,不痛不癢,但小網寧愿那是痛著的病,因為至少,病還有藥可以醫治。
爺爺來的那天,小網在一群四五歲的孩子中站立,穿著白色天使裙努力讓自己的笑臉看上去純真燦爛。小網知道,這次可能就是被領養的最后機會,因為自己已經十歲,每對父母都希望領養的孩子是張白紙,可以讓自己從頭描畫。十歲,是已懂得太多的年紀。
但爺爺最終選擇了小網,從那一群四五歲的孩子中穿過,他拉住小網的手,說:“就是她吧,這孩子的眼睛讓人心疼。”
小網看著眼前的老人,他快要七十歲了吧,這個父親有這樣大的年齡,和這樣舊的眉眼。
一句爸爸,小網不知怎樣開口。老人俯下身子,看著小網,說:“不用叫我爸爸,叫我爺爺就行。我就想要個孫女。”
就是那樣的一句話,讓小網喜歡上這個心疼自己的爺爺。小網叫他,“爺爺”。他笑,竟然也能把小網高高舉起。
能笑就不會丑
深夜,心中的喜悅把小網一整顆心都占滿,翻來覆去不能入睡。小網到園子去,站在天井中,微笑。
有人叫小網的名字,小網不害怕,因為聽出那聲音屬于爺爺。小網循著爺爺手里一閃一閃的光亮走到他身邊,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坐著。
小網忽然對爺爺說:“爺爺你知道嗎?我有些事沒和你說,我身上有特別丑的疤。”
爺爺竟然沒有吃驚,只是在夜色中能隱約看見他臉上的心疼:“疼嗎?”
“不疼,只是丑得要命。”
爺爺用帶著煙草味道的手摩挲小網的短發,說:“沒事,爺爺背上也有疤,肯定比你的丑。丑,沒事,只要能笑,人就不會丑。”
爺爺對著小網笑,小網也笑。
爺爺說得對,雖然傷口落下時會痛,但日子會讓它們愈合,只要愈合了,我們就不要傷心,能笑則笑。能笑就不會丑。
小網抬起頭來,看天上。天上小小的一彎月亮讓園中的夜色清澈而不渾濁,有馥郁的花香飄過來,小網知道肯定有一棵芳香的樹,在園子的哪個角落靜靜看自己。
小網從心里高興,自己有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扁扁的相思
在園中走得熟了,小網就幫忙澆花、剪枝,牽著鄰居像小驢般大小的狗在園中行走,那只白的小網叫它李白,那只黑的則得到靜夜思的名字。
天氣變熱時,小網喜歡到爺爺的屋子里去,小網樂意赤腳感受那青石地板的沁涼。
那天,爺爺并不在小屋里,小網夠到那個被歲月斑駁了的餅干盒子,看見了里面的《唐詩》和紫藤花,花被壓得干干的,如扁扁的相思。
小網在那本唐詩里看見一幀相片,相片很舊了,但里面的女子真年輕。小網留戀那女子清秀的面容,卻在不經意間把書中夾著的半枝干紫藤揉成粉碎。
爺爺進來時,恰巧看見紫藤悠然下落,爺爺愣住,懷里那剪下的花枝微微顫抖,像斑斕的錦帛。
那天,爺爺發了脾氣,而小網哭了。
小網躲在高大的薔薇花叢后不敢出來,傷心又害怕,害怕就這樣失去這個來之不易的家。哭了很久,就在這鮮艷的薔薇花中,小網睡著,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在小床上。
爺爺花很長時間找到她,把她小心翼翼抱回來。
小網說:“爺爺,咱們種些紫藤花吧。”
爺爺沒有說話,過了些時候卻劃船帶著小網去苗圃,買紫藤花枝條用來扦插,小網第一次坐船。回程忽然有風,小網懷里抱著買來的紫藤花枝條,而爺爺則奮力劃槳,額頭掛滿汗珠。小網看著爺爺忽然就哈哈地笑起來,爺爺也笑,沒有槳助力的小船在水中微微打著轉靠上了離岸邊不遠的淺灘。
從船上跳下來,水正好沒過腳踝,爺爺拉著小網的手向岸邊走,遮不住的晚霞迎面而來,映在水中,波光閃閃。
雖然紫藤種下時已經有些晚,但它們還是勃勃地長起來,爬滿青竹籬笆,又流淌上去,纏住疏疏的葡萄藤。
垂下來的紫藤花,開成整個銀河系。
小網再也沒有問起那照片上的女子,爺爺也再沒有說,女孩和老人用沉默維持這份默契。小網想,也許,爺爺與那女子之間什么也沒有開始,什么也沒有發生,但小網還是寧愿相信,很久以前的那一年,應有美麗的情感發生,只是被這歲月埋得深了一些。
會有一園紫藤為他芳香
花香入窗,清風入戶,爺爺和小網并排坐著,看外面的紫藤花。爺爺給小網相面。
小網正經地把自己的一張臉交給他,讓爺爺從她的眉眼中窺探一生的秘密。爺爺的手覆在小網頭上,細細端詳手下的這個瘦小的孩子。
小網問他:“爺爺,你看出什么來了?”
爺爺說:“我看出我的小網會是個幸福的孩子。”
小網問:“真的嗎?幸福什么樣?”
“當然是真的,我看相最準,幸福呢?就像這紫藤花一樣,越開越好。”說著爺爺起身摘下一枝紫藤,給小網纏在腳上,細細藤枝溫順纏繞,在小網腳踝燦然作花。
不知道這樣清靜平和的日子過了多少,小網已經十三歲,身形已長高,而爺爺卻顯得比往日矮小了。秋日的天氣已經晴朗涼薄,園中靠近墻角的位置,有一片菊花躥得滿地金黃。
這一年的天氣比往年都要涼,爺爺靠在花架下,一邊咳嗽一邊看著小網往紫藤的根部培土,小網回頭看爺爺,忽然覺得爺爺的面容很舊,她停下來,問爺爺:“爺爺,你會死嗎?”
爺爺看著長高的小網:“我會很努力地活著。”爺爺臉上展開一個舊舊的笑容,忽然變得傷感起來:“小網,如果爺爺死了,你會怎么樣?”
“我會離開。”小網放下手里的短鋤,一字一句地說,“我會努力賺錢,把這個園子買下,把園中種滿紫藤,讓這個園子變得像爺爺想象中那樣……”
后來爺爺還是走了,有人為爺爺做最后的擦洗,也就是在那時候,小網看見爺爺的背上并沒有他說過的丑陋傷疤。小網哭了,爺爺用虛擬的傷疤,溫暖了一個自卑的女孩。
小網在爺爺腳踝纏一枝紫藤,小網想讓爺爺記住,即使離去,紫藤也會給他帶來幸福。
小網沒有離開,當然最終也沒有足夠的錢將園子買下,但她仍住在這園子里,小網接替爺爺的位置,看守經營這園中的美麗。
很多年過去,小網長成清秀的少女,喜歡微笑。
有時夢到爺爺,夢里,爺爺笑容干凈,他和年幼的小網并排坐著,看美麗的紫藤花開。
小網細心照看園中的紫藤,她要讓爺爺知道,無論什么時候,都會有一園紫藤為他芳香。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