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這兩句話一向被視為明代著名思想家袁黃(初名表,號了凡,一五三三——一六○六)所著《了凡四訓》中的名言。為曾國藩、毛澤東、蔣介石、李叔同(弘一)等政治家和思想家所喜好,常引于書信、日記、文章、講話等。(尤其是曾國藩,他在讀了《了凡四訓》后為自己改號“滌生”,稱:“滌者,取滌其舊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也。”他在給其弟曾國荃的信中對此句還解釋說:“袁了凡所謂‘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另起爐灶,重開世界。”以后毛澤東在一九一三年《講堂錄》的讀書筆記中也曾特別錄下:“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后種種譬如今日生。不悔之謂也,進步之謂也。”并眉批“曾語”二字。)
然而近來在翻譯老師耿寧先生《人生第一等事——王陽明及其后者論“致良知”》一書時,偶遇羅洪先(一五○四——一五六四)寫于一五五四年的《甲寅夏游記》。他在其中以日記的方式記錄了他與王畿該年七月在江西境內的一段旅途,其中寫道:“初七日,舟至小港口,[王畿]出一紙相示,索予手書。覽之,乃《林間八戒》也。龍溪平生自信大過,于世俗毀譽所指為好丑高低者,一切無所揀擇,以為道固在是,不知情欲走漏,從此便有夾雜脫之病。夫病有所偏,則當于偏處嚴為之防,所謂對治之劑也。故《八戒》中雖小不遺,其自敘末有云:‘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其懇到痛切,猶拔眼釘,去背芒者,又欲予助警語以為后驗。予喜甚,憶往年聞謗,曾以書告,誠意未至,未聞幡然,茲何怨艾之深也。因許至洞中整暇書之。”(《羅洪先集》,鳳凰出版社二○○七年版,84頁)
由此記載觀之,王畿(一四九八——一五八三)顯然在一五五四年前便已將此兩句名言寫在其《林間八戒》文章的自序中,而羅洪先顯然也將它們視作王畿本人的話語。可惜《林間八戒》現已佚失,未收于現存的王畿全集的各個版本中(無論最早的明萬歷《龍溪王先生全集》二十二卷,還是直至二○○七年最新的《王畿集》二十卷又五附錄)。于是只能從羅洪先的引述中揣其大略。
是否王畿引用了袁黃的《了凡四訓》而羅洪先不知?似乎沒有可能!因為從史料記載來看,袁黃的四篇訓誡文字此時尚未問世,尤其是“從前……”一句出現于其中的《四訓》第一篇“立命篇”,基本可以認定為寫于萬歷九年至十八年間(一五八一——一五九○)。而王畿撰寫此句的時間至少是在一五五四年之前。是年袁黃二十一歲,不應該在那時便已撰寫出“立命之學”來訓誡他的兒子袁天啟。
袁黃并未將“從前……”一句歸于自己名下。他在“立命篇”中回憶:隆慶三年(一五六九),他科舉落第,在南回途中于南京“訪云谷會禪師于棲霞山中”,受其點化,才改號為“了凡”。“從前……”一句,便是云谷禪師勸化他時所說。(曾國藩一再將此兩句稱作袁了凡之言,原因大致有二:要么他沒有讀過《了凡四訓》原作,兩句只是道聽途說;要么他認為此兩句只是袁黃假托了云谷。我傾向于后一種可能。)歷史上云谷(一五○○——一五七五)確有其人,但他在袁黃寫此回憶時已圓寂多年,無法出來辨正。后人雖然也有將此兩句回溯到云谷的,如清代彭際清所撰《居士傳》之四十五“袁了凡傳”與“千山剩人和尚語錄”卷之四,但其最終依據無外乎袁黃自己在《四訓》中的說法。
其實,即便此兩句的確出自云谷之口,也至少已是在王畿于《八戒》中書寫它們十五年以后了。至今尚未發現在云谷與王畿之間有任何思想聯系,因此,這里只能將他們二人彼此引用的可能性擱置不論。
但在王畿與袁黃之間則有相當多的思想聯系。先說其一:王畿與袁黃的父親袁仁過從甚密。王畿曾為袁仁撰有《袁參坡小傳》(《王畿集》,鳳凰出版社二○○七年版,814—816頁),其中介紹:參坡袁公名仁,字良貴,浙西嘉善人,生于明憲宗成化十三年(一四七七)。據此,袁仁長王畿二十一歲(王畿則長袁黃三十五歲)。
王畿在這里說明他與袁仁相識是因為王陽明、王艮的緣故:“心齋王艮見之[袁仁]于蘿石所,與語,奇之曰:‘王佐之才也。’引見陽明先師。初問良知之旨,先師以詩答之曰:‘良知只是獨知時,自家痛癢自家知。若將痛癢從人問,痛癢何須更問為?’瞿然有省,然終不拜。弟子有謗則告,有過則規,先師以益友待之。嘉靖戊子,聞先師之變,公不遠千里迎喪于途,哭甚哀,與余輩同反會稽。”而后王畿繼續寫道:“自是而后,余至嘉禾,未嘗不訪公,公聞予來,亦未嘗不扁舟相過。故余知公最深。”由此亦可見王畿、袁仁關系甚密,彼此十分了解。
袁仁去世于明世宗嘉靖二十五年(一五四六)。王畿描述其臨終姿態:“丙午六月,公有微疾,閉關謝客,焚香靜坐,語家人曰:‘世事如夢,生死如影。吾欲高謝塵紛矣。’至七月四日,呼兒書偈一首,投筆而逝。”袁仁死時享年六十有九,袁黃年方十三。
再說其二:因緣所致,王畿此后也巧與袁黃本人相識。王畿在《袁參坡小傳》文章的結尾處談到撰寫此文的一段故事:“公沒后二十年,武塘袁生表[袁黃]從予游,最稱穎悟,余愛之而不知其為公之子也。后詢其家世,始知為故人之子,因作《小傳》授之,以志通家之雅。”據此算來,王畿認識袁黃并得知他是袁仁之子的時間應當是一五六六年,此時距王畿撰寫《八戒》已經過去至少十二年。
王畿是否此前將其《八戒》文給袁仁看過,而袁黃又從父親那里得到該文,從而錄得上述兩句?甚或,王畿是否在一五六六年或之后也像他對羅洪先所做的那樣,“出一紙相示”,將《八戒》文交給袁黃看過,從而使后者在三年后拜訪云谷禪師時或在二十多年后撰寫《立命篇》時有可能做此假托?
從以上種種跡象來看,至少可以這樣說:如果說袁黃的《四訓》是從王畿的《八戒》中錄得“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這兩句,那么這已經不能算是大膽假設了。而后者錄自前者的可能性則幾乎不存在。
這里固然還有一個前提或預設:這兩句話的作者只是袁黃(含云谷)、王畿二者之一。否則,他們共同錄自更早的第三者也未必不可能。這個前提或預設正是筆者需要請求方家幫助小心求證的。
故而這篇小文目前只能得出以下結論:一、“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這兩句話并非袁了凡本人所言;他有可能直接從云谷禪師那里聽說,也有可能間接或直接從王畿那里讀到或聽到;二、它們在文字上最早見于王畿《林間八戒》文,因而我們在沒有發現更新的資料之前可以說:這兩句話出自王畿。
之所以要考證這兩句的出處,乃是因為在我看來,它所提出的主要不是立志、勸善一類的修身主張或道德格言,而是儒家和佛家在心性方面的描述刻畫與相應的修習要求。它為時間意識現象學與發生現象學分析的課題研究提供了一個切入點。這是筆者接下來要做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