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參加親友的祝壽宴會,至今林林總總數十次至多,有在村里的“眾家會堂”里舉辦的,有預訂在豪華酒店里的,而令我感觸至深的,是近日在福利院里參加的阿炳哥的八十壽宴。步入貼著大紅“壽”字的廳堂,剛與紅光滿面的壽星照面,耄耋之年的他依然坦露出豁達的本性,竟然毫不顧忌我的尷尬,大庭廣眾之下,笑容可掬地指著我風趣地說:“這位滿頭白發的老頭,就是我剛才跟你們叨念著的,在當年撿雞屎吃的小弟。”一堂哄笑聲瞬間蓋過了壽星的話尾。
我與阿炳哥是“忘年交”,他足足比我年長了13歲,與阿炳哥結交確如他揭“爛瘡疤”說的,是在“我滿地爬著撿雞屎吃”的時候。當年盛夏,家人忙于攤曬稻谷無暇顧及,生性急躁、猶未“開步”的我,聲嘶力竭地在曬谷場邊上哭叫、光著屁股爬動時,一位矮個子的少年總蹣跚著來到我面前,從衣袋里掏出用香煙殼紙包裹著的、帶有體溫的“香蕉糖”(當年的一種無紙包裹,表面沾有點點糖粒的橘瓣形糖果),一瓣瓣川流不息地填塞到我口中來止住我的哭叫……這位被村里人稱之阿炳的少年,漸漸成了我童心中可親、可依賴的老大哥……
席間,大家頻頻舉杯為壽星祝壽,我禁不住心潮澎湃,80歲的人生于現今的老人來說是并不為奇,但對于阿炳哥已足稱奇跡,誰會相信這個在當年痼疾纏身之人能活到如許年歲?看著談笑風生的壽星,思緒又不由自主地將我拉回到半個世紀以前的童年和少年時代。
阿炳哥的童年悲苦,我自懂事時起從長輩處知曉,在他11歲那年,父母先后死于時疫病,孤苦無依的他由鄉親們料理了父母的后事,上了一年私塾的他輟學當上了替人放養牛的“放牛娃”。而“屋倒偏逢連夜雨”,阿炳哥在12歲時患上“疝氣病”(俗稱小腸氣的一種陰囊腫大的病),因乏錢治病,人捱成了“黃胖”,臉色如爛熟的青菜葉,而病情是隨著年齡增長而逐年加重,成年后連走路都感到艱難,當年從我們山腳下的那個自然村去鎮街雖然是彎彎曲曲的小路,但至多三里路程,而阿炳哥走這條路卻像長途跋涉一樣,常是走得黃汗淋漓、氣喘吁吁,走幾步歇一歇,足足要走一二個小時方才能到街口。由于這一痼疾,阿炳哥終身未娶媳婦,而且一生的絕大多數時間的職業生涯就是放牛。
放牛過程于阿炳哥是為了生計,而于我,天天伴隨著他去山野放牛的過程恰是我童年時代的樂趣。阿炳哥從早到晚帶著我在田埂邊和荒山坡上放牛,我尤其高興去荒山坡上放牛,牛在一邊慢條斯理地尋覓和嚼食它喜歡吃的青草,時不時發出響鼻聲,甩動尾巴驅趕牛虻和蒼蠅,高興時仰起頭“哞、哞”地歡叫幾聲遠處的同類。此時的阿炳哥帶著我在附近的樹蔭下,繪聲繪色地演說一個個膾炙人口的故事:流芳百世的“精忠報國”的岳飛;“路見不平就出手”的水滸英雄;更有《聊齋》故事中,身體被鬼鋸分成了兩半還不肯屈服的席方平……盡管阿炳哥肚里的故事只有顛來倒去的幾只,而且長年累月多是輪流著“炒冷飯”,然而阿炳哥總是“炒”得一如既往地“賣力”,說故事中,連說帶比劃常讓他黃汗滿頭臉、氣喘聲連連……而一顆童心常被一個個好聽的故事感染得如癡似醉。聽故事成了我那時的每日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調味劑,一天不聽到故事就會覺得這一天的生活真“乏味”。
在我上學后,這位啟蒙老師又恰到好處地引導我自己去“讀”故事,進入小說改編的“小人書”天地——連環畫中去。我清晰地記得在我11歲那年的正月初一早晨,我們幾個小伙伴為一夜大雪而銀妝素裹的村道清掃積雪之后,特地幫阿炳哥清理了出門的通道,想不到他獎勵我們每人2本水滸故事的“小人書”,我得到的是《智取生辰綱》和《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栩栩如生的人物畫像和引人遐想聯翩的故事情節,讓人愛不釋手,調換看這些小人書成為了我在春節里的樂趣,枕頭底下常壓著這幾本水滸故事的小人書。漸漸地,在這些“小人書”的紙頁變軟而破損時,集鎮上的小書攤成了我常去如饑似渴地光顧和流連的所在,為能多看小人書飽眼福籌備經費,我不止一次地在放學后和星期天里,去撿來廢銅爛鐵及牙膏殼,到供銷社的廢品收購店投售換錢……終于,我所知道的故事超過了阿炳哥,當我能讀著小人書上的文字(盡管有不少疙疙瘩瘩的“攔路虎”),結合著畫圖的內容給阿炳哥講故事時,這位啟蒙老師蹺起大拇指喜滋滋地夸贊:“我們小弟能識文斷字了,有出息。”獎勵聲促使我“乘勝前進”,在不滿足于小人書的閱讀時,又進而轉向了小人書所改編的長篇原著——“小說書”,記得當時最早看的一本原著就是阿炳哥領我進“小說門”的《水滸傳》。
阿炳哥的啟蒙教育成就了我這一生愛看小說、喜歡文學的嗜好,而且這一積習不因現今的高科技時代的到來而消弭,仍一如既往地喜好閱讀中的這份寧靜。每有空閑時間,總愛泡上一杯綠茗,手持一冊“配胃口”的文學書籍(不管是新讀的或是“炒冷飯”的),去靜靜地吮吸在茶香氤氳中的書香……
阿炳哥雖然生性樂觀和豁達,但他自幼所患上的痼疾終究是他的難言之痛,令我至今記憶猶新的是,那時候,我們在落日的余暉中盡興回家,阿炳哥喘著氣幫我爬坐到圓滾滾肚皮的牛背上,隨著牛顛簸,我一路愜意地晃動著身子,看到阿炳哥耷拉著頭跟在牛屁股后,我就樂滋滋地喊他也坐到牛背上來,但阿炳哥只是搖頭嘆氣,滿臉是無奈和失望的神色。
隨著年長后的外出求學和工作,我與阿炳哥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但每次回村總忘不了去探望這位常在心頭惦念的老大哥,同村里的鄉親們一樣,我無時不痛心疾首阿炳哥的這一痼疾,盼望有朝一日產生奇跡,有“回天之力”,施行“回春之術”,幫我的阿炳哥解除這一難言之痛。
奇跡終于出現了,在阿炳哥將近“知天命之年”時,有一個巡回到我們村的醫療隊,破天荒地告訴了我們一個大喜訊——“阿炳哥的痼疾能治”。很快,經過當地政府和醫療隊的商討、聯系,由民政部門出資,讓阿炳哥在寧波大醫院里動了去痼疾的手術。在他住院治療的二十九天的時間里,我和鄉親們不止一次聽他由衷地念叨:“謝謝共產黨,謝謝人民政府,給了我阿炳新生命,以后我能上牛背坐了。”在阿炳哥出院時說的第一句話,還是離不開“牛”,他如釋重負、揚眉吐氣地對我說:“小阿弟,你老哥以后能坐上牛背了。”回村的第一天,他神氣地如愿坐在牛背上,繞村走了一周,逢人就說:“以后不再有那個‘黃胖’阿炳了,現在的阿炳是新社會‘生’的。”
“新生”的阿炳哥仍飼養著生產隊的牛,在傳統的耕牛全部被鐵牛取代后,他從事過生產隊倉庫的保管員,做過村辦工廠里的門衛……老年的他是村里的“五保戶”,鄉親們一再動員他入住敬老院,但都因他舍不得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村子的這股“倔勁”而不了了之。直至五年前,我和村支書好說歹說、生拉硬拽,才把他勸進了福利院里。很快,阿炳哥適應了福利院里的生活,每當我去探望他時,這位老哥哥總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對我說:“共產黨好,人民政府好,我在這里享福了,每天,我們這群老年人熱熱鬧鬧地合在一起,散散步,講講故事,看看電視,生活有人照顧,吃穿不愁,每個月有零用鈿,逢年過節,政府還來發紅包、送吃食,想不到我阿炳能過上這種享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