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友三題

　　二 傻
　　二傻是我中學的同學，個子高高的，人胖胖的，是我們班的大力士。勞動課時，我們都是兩人抬一個籮筐的磚呀泥沙啊，他呢，兩籮筐東西挑起來健步如飛。學校操場上有個石碾舉重器，大約七八十斤，我們雙手都舉不起。他呢，一只手都能輕輕松松地舉起來。二傻力氣大，更愛顯擺，看什么都想舉一舉。看到大石頭，我說：二傻，你把它舉起來。他就過去，把石頭舉起來，在圍觀的同學面前走一圈。看大家都鼓掌了，才把石頭放下來。有一次下課，我們都在教室外閑聊。看看沒什么可舉了，我就說：二傻，把我舉起來！二傻走過來，一手抓住我的領口衣襟，一手托住我的屁股，吼一聲“嗨！”一下子把我舉過頭頂，然后在教室里走三圈，引得全班鼓掌吶喊，教室里鬧開了鍋。
　　二傻舉東西時，最喜歡有女同學在場，女同學中最喜歡小梅。若是小梅在場，他的臨場發揮更好。那一次在操場上舉石碾，本來他單手舉一次的，丟眼一看小梅在，他就破天荒地舉了三舉，不料閃了腰，叉腰走了三天路。
　　小梅是我們班的人尖子。人長得端正，皮膚白皙，眼角有點吊（后來才知道是丹鳳眼），看人都像斜睨。因為父親是外地人，在鎮供銷社工作，她的嘴總不缺吃的，整天含著糖啊果的。二傻雖然人高馬大的，一副英雄豪杰相貌，但在女同學前面就木訥。見了小梅更是木訥得臉紅，手腳無措，連話都說不出來。我說：二傻，你是否愛上小梅了？二傻說：我也不知道，只是老惦記著，一天不見心慌著呢！我說：那是愛上她了，給她送東西啊！他就去買了一疊小人書，又不敢親手交給她。直等橫等等到放學回家，看小梅一個人走路，就一下子從她前面沖過去，將小人書往她面前一丟就跑。第二天，小梅將小人書還給他，說：二傻，你昨天跑得太快，書掉了都不知道。
　　二傻給我講這個經過時說：完了完了，東西送不進去了。我說：那就給她寫情書啊！二傻連忙擺手，說：不行不行，我寫不來那些哥啊妹的。我說：求我啊！我給你代筆。二傻樂得直打拱作揖，嘴里直說：謝謝兄弟！謝謝兄弟！
　　于是，我查字典翻書，找遍了世界上所有的甜言蜜語，替二傻一連寫了好幾封情書。情書送出去后，如泥牛入海。我問二傻：有消息嗎？二傻說：沒有啊。我說：那不去問問？二傻只得硬著頭皮找小梅。見了小梅也說不全話，只說：信……信……小梅聽了，說了聲“哦”，就把一疊信還給二傻。二傻把信拿來給我看。我一看氣壞了，那疊信一封都沒拆！
　　二傻蔫了好一陣子。
　　有一天，二傻興沖沖地跑來告訴我，說想出一個好辦法了。我問他怎么著？他嘿嘿地傻笑著，說：我也說不上來，到時你看吧。
　　那天下午上完體育課，大家都回家了。二傻不走，早早地回到教室。可是，事故發生了。
　　事故是小梅進教室時發生的。小梅進教室時，教室的門是虛掩著的。可小梅一推門，門上卻掉下一個畚斗。隨著畚斗掉下來的，還有幾條斷磚。只聽得小梅叫一聲“啊喲！”人蹲下來，雙手捂住臉，有鮮血從指縫里流出來。這時二傻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背起小梅就往醫院跑。
　　醫生一看，問題嚴重了。并不是磚頭砸破了小梅的頭，而是畚斗的一條竹篾刺中了小梅的左眼，刺破了瞳孔，鮮血直流。醫生說：這竹篾刺得深，刺壞了瞳孔，小梅左眼會瞎了。
　　二傻在手術室外急得用頭撞墻，說自己傻，說自己腸都悔青了。原想用平常同學們慣用的惡作劇讓磚頭砸一下小梅的頭，然后自己英雄救美，背小梅進醫院包扎，以此感動小梅，引小梅好感。誰想會砸壞了眼睛呢？
　　我罵二傻，說：你傻呀！怎么想出這個餿主意呢？
　　二傻又以頭撞墻，說：我傻呀傻呀，我想不到會是這樣的啊……
　　不久，二傻不來讀書了，人也不知哪里去了。小梅也在我們學校里消失了。她父親調動工作，把她帶回家鄉，帶到另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了。
　　多少年后，我們班搞同學會，同學們一定要我找到二傻。我通過二傻的親戚、二傻的鄰居，終于找到二傻的電話號碼，一個遠方的長途電話。我趕緊撥號過去，接電話的人說自己是二傻。
　　我又驚又喜，忙問：二傻，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
　　二傻說，他先是去了深圳，在那里干搬運、裝卸工，干最臟最苦但最能來錢的活計，日夜不停地干賣力氣的活。干了一陣子，積了一大筆錢，就找到小梅的家，拿錢給小梅醫眼睛。錢醫完了，二傻又去打工賺錢。這樣醫了幾年，實在醫不好了，二傻就帶她去上海，花大錢給小梅裝了一只假眼。從此，二傻就生活在小梅家鄉的那個地方。
　　同學會那天，二傻一下火車就給我打電話。
　　我說：二傻呀，你來了？
　　二傻說：我來了，我還帶一個同學來。
　　我說：誰啊？
　　二傻說：我的妻子啊，小梅！
　　我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我說：二傻，你得改名字呀。
　　二傻問：為啥？
　　我說：你不傻呀……
　　瑞成
　　瑞成是我外公，但直到上中學前，我只知其名不見其人。
　　不見其人的原因，一是因為他住得遠。他家在離我們山村幾十公里的鎮上，又隔山隔水的來往不方便。二是因為他的成分差，地主，在那些階級斗爭天天講的日子里，我們貧下中農的子弟與他劃清界線。所以凡是四時八節走親戚的時候，總是讓母親一個人去。直到我讀中學那年，我爸車禍斷了腿，家里沒了男勞力，我的書費學費生活費沒著落，正叫我停學，外公說：別停！一切費用我來付。這樣，我和他才有了來往。
　　在我想像中，外公的形象該是高高的、瘦瘦的，一雙三角眼，下巴還有幾根老鼠須，一副精明奸詐的樣子。可見了面，卻大出我意料之外。
　　那是某個月的一日，約好外公送錢來。我在學校里等啊等，等到下午兩點鐘，才聽門房喊，有人找我。
　　我來到校門口，看看沒人，就走出大門往大路上看。四下無人；只在遠處大樹下有一位農民模樣的老人，穿對襟衣衫，打赤腳，戴缺了一角的破草帽，肩背一個糞畚斗，手拄著一把小糞耙，正笑著向我招手。我走近一看，面目像我母親，就叫了一聲：外公！外公很親切。問這問那的，眼晴在我身上滴溜溜地轉，恨不能把我印在他心上。他拿出錢，一張一張點著給我，又拿出牙膏、牙刷、毛巾、練習本給我，說要節省用一個月。下個月送錢來時，要用牙膏殼、用剩的書報紙張來換。他臨走時還一再囑咐：東西用了不能丟。牙膏殼3分錢一支，廢紙5分錢一斤，千萬別扔了。說著，一路拾糞回去。
　　這就是當年名聞遐邇的大地主？一個星期六回家，我這樣問我父親。父親沉吟了片刻，對我說起我外公、大地主瑞成的故事。
　　我外公瑞成是鎮上最大的地主，家有田地幾百畝，佃戶上百家。每到稻熟收租日，門前大河里船舶無數，納糧隊伍絡繹不絕。人稱“瑞成的谷，培玉的屋”。
　　培玉是瑞成的兄弟，我的二外公。當年我太外公死后，所分的田地與我外公數量相當。但培玉無心于田地，只是講究享受。除吃喝玩樂外，尤其講究住房。他將田地賣給我外公，加上平日積蓄，建了五間三進的大院子。此院規模浩大，費時六個月，是梅龍鎮最大最豪華的大屋。
　　與培玉相反，我外公瑞成平生節儉，一日三餐，早晚吃粥，只有中餐吃飯。中餐的飯也不是干飯，只是帶一半番薯絲的“汪湯飯”。吃菜更省，平日一夾咸蟶都配三餐飯。他穿衣破爛，出門討債連鞋都舍不得穿，打赤腳。臨到村到戶了，才在路邊水坑里蕩蕩腳，穿上鞋子。每日雞叫出門，背個畚箕掃帚上路，見糞拾糞。拾了糞也不帶回家，隨手一倒，都是他的田。陌生人見了，以為是討飯人。有一次碰到培玉，培玉見他一身破爛，就說：瑞成哥，你……你字還未出口，已被我外公蒙住了嘴。我外公說：你不要命啊，等下土匪綁票我啊？
　　不久，日本鬼子來。日本鬼子主要在溫州城里，梅龍鎮離城遠，又有共產黨抗日的“三五支隊”，鬼子占不了，鬼子只偶爾來掃蕩。
　　有一次掃蕩，鬼子來的人多，在鎮上搶掠燒殺，驚得村民都逃到山里。我外公舍不得家里的谷，賴在家adlULOAuYYdAaI+naQUO4w==里不走。二外公培玉過來，一把拉了他躲進屋后樹林里。看到日本鬼子搬他家里的谷，我外公肉疼得直嚷嚷：哎呀我的谷啊……二外公培玉一把蒙住他的嘴，說：你不要命啊，等日本人的子彈打啊！
　　鬼子退去，他們回家，發現我外公瑞成家除谷子被搬走一些，其他東西全好。而培玉家的五間三退房子，卻被燒成了灰燼。二外公培玉心疼得直哭，我外公瑞成卻笑嘻嘻地說：你看你看，還是田好啊！俗話說：吃盡五味鹽好，走遍天下田好！
　　從此以后，我外公更是吃穿節省了，連咸蟶都嫌貴不吃，改吃小蟹醬。布鞋都嫌貴不穿，只穿蒲鞋、草鞋了。省出的錢一味買田，田越買越多，都有上千畝了。二外公培玉呢？沒法再蓋這么大的院子了，只在火燒基上搭了兩間平房一家人住著。還去學校兼課賺工資，賺的錢也不節省，只管買酒買菜來吃，真個今日有酒今日醉。
　　又過了幾年，解放了。我外公瑞成田地多，成分劃為地主，土地分給貧下中農。像他這么多田地是鎮上最大的地主，本該要鎮壓。還好他為人本分，沒有血債，日子又過得比貧下中農都要差，就過了關。此后，我外公開始跟農民一樣下田，終日背個糞畚箕糞耙子，見柴拾柴見糞拾糞。又不能買田，不必以前那樣節儉了，日子反比當地主時滋潤。二外公培玉呢，無田無地又無業，成分劃為城市貧民，又讀書識字，土改時用得著。加上他工作積極，領導培養，進步很快，從小職員開始逐漸當上科員、副鎮長、鎮長。于是有權有勢，天天有應酬，吃得體胖肚圓，日子過得又風光又得意。
　　有一天，二外公培玉碰到我外公說：瑞成哥，過去人稱我倆是鎮上二絕：瑞成的谷，培玉的屋。看來都靠不住，最終還靠人！
　　我外公聽了笑笑，沒吱聲。
　　不久，我二外公就死了，死時才五十歲，中風死的。
　　而我外公瑞成呢？高壽，八十歲去世，無疾而終。
　　拉 茲
　　拉茲是我的鄰居，也是我們的朋友。確切說，是我們朋友的尾巴。
　　我說的我們，是我們幾個文友，我，李果、張燕。拉茲年紀比我們少十來歲，又不搞文，但每次我們文友聚會喝酒，他總在，所以是我們的尾巴。
　　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歲月，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百廢待興的氣息。我們這些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人，經過了“文革”，經過了漫長的“上山下鄉”，被浪費的時間太多了，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們都迫不及待地選擇和樹立人生的奮斗目標，只有拉茲最閑。他父親是個老干部，早死，政府給他安排了工作，但他不認真去做，又賭博，整天不務正業，口里唱著當時剛上映的印度電影《流浪者》主題歌：到處流浪，啊……我們便叫他拉茲。
　　我們那時的三個文友，還有拉茲，碰面就談文學，喝酒，滿嘴豪言壯語。不是說自己是將來的魯迅，就是當代的普希金。經常酒后揮筆疾書，將理想和誓言寫在紙上。終于在某一日深夜，大醉之后，大家各寫一句誓言，封好由我保管，約定十八年后的今日啟封，看看各自實現了多少。
　　后來拉茲賭博欠了一屁股賭債，我們都勸他別賭了，回單位工作去。拉茲說：好，我和你們都寫過字的，我要變好！拉茲當時有沒有寫字呢？我們都不說，我們只看見他賣掉房子還清賭債，回廠做工去。再后來，拉茲成了家但不顧家，老鬧離婚。我們就說：拉茲，你還不變好啊！你都寫了字的。我們知道說這有用。一說這，拉茲怎么鬧都會靜下來。
　　十八年的日子，就像水一樣靜靜地流淌過去。十八年中，當年書寫誓言的我們，都有些變化。李果當了局長，張燕當了警督，我在文化館里當干部。大家都忙于工作，但十八年前的誓言如金，沉甸甸地壓在我們的心頭。我們沒有放棄寫作，我們都經常有作品發表。我們相繼成為市作家協會會員。我們知道，我們的堅持，都是為了十八年前的那個誓言。
　　預定開封的前一天，我接到拉茲的電話。
　　拉茲說：明天的開封儀式在哪里搞？
　　我愣了一下。其實，我已把拉茲給忘了。我們寫的都是對文學的誓言，哪有拉茲的？
　　見我沒吱聲，拉茲又問：在哪兒啊？我要看看，我寫的是不是“我要變好”？
　　我悟過來了，連忙回答：對對對！你寫的大概真是這樣，明天酒店見吧。
　　這天終于到來。我們四個當年的熱血青年，圍坐在一起，等待著一個莊嚴的時刻。
　　我拿出紙筒，剝去上面的封條，正要展開，李果突然說：等等！我們大家都回憶一下自己當年寫的內容。
　　張燕說：我大概說自己要在文學上開創新局面。李果說：我喝了酒很狂，肯定是說十八年后我是本市的魯迅！我說：我這個人很低調，大概說十八年后加入市作家協會吧。拉茲說：我寫的是，我要變好……
　　李果問：你寫了嗎？拉茲說：寫了，我喝醉酒躺倒了，老劉替我寫的。我說：對對，是我代寫的。
　　紙筒展開了。
　　讓大家沒想到的是，里面只有兩張字條。一張是李果寫的兩個字：共勉！另一張是我代拉茲寫的四個字：我要變好。而張燕與我，誰都沒寫！
　　張燕說：真是奇了，我和老劉明明寫過的，怎么就沒了呢？
　　事后，我打電話給張燕，說：其實呢，十八年前拉茲也沒寫過。“我要變好”四個字，是我昨晚補進去的。
　　誓言對拉茲來說，比什么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