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母書

　　陳德根、筆名況湄。1981年6月出生、貴州平塘縣人、布依族、貴州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國內(nèi)主流刊物。著有詩集《城市邊緣》、《高原回聲》等，并參加過十一屆全國散文詩筆會。現(xiàn)居慈溪。
　　夜晚的獻詩
　　母親走的那天，村莊
　　被陰霾一點一點挪動
　　她潦倒的生平，如枯草
　　從另一個秋風遍地的夢里醒來
　　一個幸存下來的人
　　以及家族，譜系紊亂
　　迷戀于江海奔騰的激情
　　卻疏于一滴水珠的蕩漾
　　黑暗爬上她虛脫的膝蓋
　　讓她找到離開的理由
　　她最后一次站立的方向
　　恰好是日影下垂的角度
　　如同一個殘忍的隱喻。
　　人死如燈滅，如同大風漫卷
　　如同，歲月的衣衫之上
　　看得見
　　與看不見的那些皺褶
　　她睡著了
　　而我依然醒著
　　空落落的人間
　　仿佛只剩下我
　　而此刻，月亮
　　正在夜色中不安地移動
　　這些年
　　這些年，她為瑣事所累
　　心中所憎一日少似一日
　　看著空寂的村莊。鳥雀
　　繞著荒蕪的打谷場低飛，
　　內(nèi)心失落無可名狀
　　這些年，她無數(shù)次
　　與鏡中的人交談
　　記憶的源頭忽明忽暗
　　被時光腐蝕的肩膀
　　緊緊靠在一起
　　這些年，低沉的咳嗽
　　和嘆息，是折磨一個人
　　多年的頑疾，鉛塊似的
　　壓著她淺淺的睡眠
　　如今，她住在曠野中
　　寬敞的大房子，蒼綠的草木
　　身子終于松弛下來
　　背影模糊——像極春天的肖像
　　日 子
　　暮色俯身的速度，像小鎮(zhèn)上
　　那趟剛提速的火車
　　外出打工的人
　　繃緊蛇皮袋和臉上的倉皇
　　像一片片剛換上去的剎車皮
　　拉緊了時光
　　我和妹妹都去了南方
　　我們都是粗心的人啊
　　關(guān)心臉上的青春痘
　　卻望不見小鎮(zhèn)深處
　　那空下去的院子
　　廠區(qū)的燈光
　　連著家鄉(xiāng)閣樓上的舊馬燈
　　薄暮，那里總是漏下
　　多余的光線，而母親的咳嗽
　　這個時候，總會從話筒里
　　一聲一聲地響起來
　　月 光
　　有時，連一根救命稻草
　　都抓不住
　　自言自語的母親，傍晚
　　壘完最后一個草垛
　　忍不住哭出聲來
　　月光像寒冷的水，從她肩頭
　　無聲地往下流，往下流
　　而那些草垛，又是多么像她
　　風中松松垮垮的身子
　　十 月
　　或許，做一枚落葉
　　也是幸福的
　　因為它也有
　　細小的喜悅
　　和體內(nèi)凝結(jié)著的
　　干凈的血液
　　在風中大聲說話
　　在時光里飛
　　如同一群穿風衣的人
　　從暮色間匆匆閃過
　　如同一張張短箋
　　寫滿哀傷和遲暮
　　說的都是
　　從前的事情
　　如同我的母親
　　她漸漸合攏的嘴唇
　　此刻就像一張
　　被蟲子蝕空的葉子
　　制鹽人
　　你就是那個制鹽的人
　　你就是一粒鹽
　　那時生活不咸不淡
　　那時母親玉潔冰清
　　她瞬間的花香
　　以及凝固的冰雪，在內(nèi)心
　　在生活無法企及的高處
　　陽光總是離你最近，離她很遠
　　起伏的命運和四季。
　　苦難一點一點在內(nèi)心凝結(jié)
　　當她輕輕說出鹽這個字
　　幸福瞬間淹沒了我的村莊
　　那一年的蘆絮
　　每年冬天，蘆葦總是在風中
　　拼命挺直腰身，靜下來的海面
　　似碩大的無字碑
　　寫滿辛酸和傷感
　　在外鄉(xiāng)里謀生的我
　　像母親鯁在喉口的一根魚刺
　　像冰雪消融的聲音
　　像春天里的第一陣雷鳴
　　我注定要成為她
　　體內(nèi)的沉疴
　　她的每一次走動
　　都在代替我緩下腳步
　　她在冬天的海邊忙碌
　　從砂石中淘洗出黃金
　　卻無法將自己
　　完整地淘洗出來
　　母親的眼神像那些老玉米
　　仿佛是誰劫持了秋天
　　那些玉米秸稈橫七豎八地放在地頭
　　像我那些在田野小憩的鄉(xiāng)親
　　在風中嗚嗚響的玉米葉子
　　像反穿著破外套的父親
　　只有那些被鳥雀遺落
　　又在一場雨里發(fā)芽，生根的玉米粒
　　在被初冬的風一再壓低的土地上
　　怯生生地拱出小腦袋
　　這個時候，母親慈愛地彎下腰身
　　她的眼神，像糧倉里的那些老玉米
　　一粒鹽
　　我想象它馱著一座大海行走的樣子
　　我想象它藏身無影的樣子
　　我想象它把天空和生活墊高的樣子
　　我想象一只鷹劃拉著閃電的樣子
　　我想象著腰扎草繩的母親
　　為將去南方打工的小姐姐趕制棉襖
　　她不停地忙碌，聚精會神
　　直到把大朵大朵的陽光和棉花
　　縫進土布的最里層
　　一朵花的重量
　　旋開三月的燈盞
　　你盤發(fā)。穿彩衣
　　往無名指上戴草戒
　　七彩的綢緞
　　覆蓋一朵花的前世。
　　你仿佛看到，誰和誰
　　在耳邊低語，誰和誰
　　正在導演一場愛情劇
　　像一朵花和另一朵花
　　無聲地走攏，在畫布上
　　擦出閃電和魚尾紋
　　燈
　　燈光蕩漾在母親的皺紋里
　　像命里的咸。翻動笨重的石塊
　　燈芯的舌頭干凈。濕潤
　　她說，長在海里的藻類
　　珊瑚，貝殼以及
　　海上長大的孩子
　　只要那盞燈亮起來
　　就會照出它們的來龍去脈
　　照亮它們清晰的影子
　　提著風聲的燈籠去看雪
　　風聲擦亮窗戶和時序的時候
　　天一下子就黑了，母親
　　看著這些開成六瓣的雪花
　　就像看著她在浙江打工的兒子
　　小眼睛的兒子，他的笑容
　　隨風飄得那么高，那么遠
　　小眼睛的兒子，身體瘦小
　　像在電視上看到的
　　車床上的一個螺帽
　　風聲變輕，輕到虛無
　　燈亮了，空曠的雪地上
　　母親提著風聲的燈籠
　　看著雪，就像看著
　　小眼睛的兒子
　　看著他身穿工作服，坐在機器旁
　　帶一片雪花回家
　　一片雪花落在火車站
　　我多么愛她，就像愛我的母親
　　愛她一碰就會融化的臉
　　我一定要帶一片雪花回家
　　我多么愛她，我愛她一笑
　　就直不起腰的樣子
　　回家的路上，她給我前世的雨滴
　　給我去年冬天高照的艷陽
　　她指著天空讓我看
　　棉花一樣白的雪
　　以及陽光普照下，使人安心的家園
　　局外人
　　多年后，母親
　　長成外祖母的模樣
　　長年一襲青衣
　　眉間偶爾浮現(xiàn)些笑意
　　仿佛努力要從
　　另一個人的陰影里
　　完整地走出來
　　在她多病的晚年生活
　　除了外祖母厭棄的名字
　　她承襲了她全部的絮叨和好脾氣
　　取代懦弱的父親，成為家族之長
　　生命之光，在她身上
　　竟然如此頑強
　　而我在南方，陷入生活的險情
　　浪費了那么多的好時光，仿佛
　　只是為了加劇她的衰老
　　只是為了證明自己
　　自私的悲喜交集的生活
　　祭母書
　　那些年，水草豐沛
　　春天端坐于河面
　　她久居鄉(xiāng)間
　　聽父親喚她的名字
　　如同桃花的開落。她咯咯地笑
　　聲音從一陣微雨之中
　　伏下去，浮上來
　　“杏花村的酒甕空了，
　　走在前頭的人，相互禮讓
　　衣擺像緩行的紙馬”
　　她抱住飲酒之人
　　像抱住渾身泥濘的我。她抱著我
　　像抱著一場大病
　　那些年，她活得困頓，憂慮
　　放不下的心事
　　無非是要后人代替自己
　　在塵世，勉力打發(fā)平庸的時光
　　那些年，烏鴉哀哀的鳴叫
　　敲打著故居的瓦屋頂
　　她的雙目深如村口的枯井
　　她早生的白發(fā)，像突然松開的絞繩
　　晃晃悠悠地垂在曙色里
　　現(xiàn)在，返青的谷物映照著
　　遍地的春光，如同映照著
　　她臉上的安詳
　　和死亡蒼白的脾臟
　　我無力的指尖
　　遙指著她背去的身影
　　像沉重的水珠
　　瞬時滴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