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豆豆是在海邊揀到那個東西的。劉豆豆是劉家衛村人,劉家衛村緊靠著海。這個村的名字似乎有點特別,有點講頭,附近的村名里沒有帶衛字的,就他們有,為何叫衛,已無人知曉。村里的老人們講,村子原是海邊的通道,古時曾有駐兵,故稱衛。與此互為印證的是,山上有過幾座炮臺,已經破敗不堪,面目全非,至于炮,早已不見,一說解放后收繳銷毀了,一說煉鋼時拿去煉鋼了?,F在看來,也只是個普通村子,與別的村子沒有什么兩樣。要說有,那就是劉家衛靠海太近了,晚上能聽到潮聲,白天,能聞到海風吹來的咸腥味兒。有句話叫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這話有理,災荒年沒有糧食,村里人便把目光轉向了海,像魚、蝦、蟹、龜、海螺、海蜇、海帶、海蛤、海蟶、海菜、海藻,只要能吃的,村里人盡都弄回來,想方設法吃下肚子。海里的東西不是那么好弄的,為此村里人死的不少,可他們知道,沒有東西吃也得餓死,橫豎都是死,下海抓捕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就這樣,荒年似乎熬過去了,村里人口少了一半;又似乎還沒有過去,剩下的人都面黃肌瘦,無精打采,沒有力氣干活兒。
劉豆豆早起到海邊溜達還是近幾年的習慣。他的嗓子兩年前出了毛病,咳嗽,吐痰,后來不吐痰了,卻留下了胸悶和干咳的毛病,咳得厲害的時候聲音尖銳,帶有一股呼嘯的風聲。要是光悶和咳,也沒什么,只是他的身子越來越虛弱,渾身沒有力氣。有人講是他老婆的原因,他老婆辛彩娥長得有幾分狐媚,這樣的女子有可能是狐貍精變的,她們依靠吸吮男人的精血來修煉道行,親戚們勸劉豆豆休了辛彩娥,可他舍不得,雖然他現在幾乎不能與辛彩娥干那事兒,可孩子還小,還有,大人小孩都得吃飯,沒有了辛彩娥這個家怎么辦?他去看過郎中,吃過的草藥無數,卻總不見好,便隨它了。前年他發覺早上起來到海邊上走走,一天里他的精神就好多了,也能少咳嗽好多次,就這樣,他越來越喜歡早上一個人到海邊來。他在沙灘上走,看著海水沒有邊際的樣子,想象這么浩大的海水從哪里來的,必是更遠的地方有大河注入,不然怎會有如此多的水,且被日頭曬著,也從不見水少一點點,這樣想時,他就覺得比村里人要高出一截,村里人誰會想這樣的事情,他們只知道干活和吃飯。
劉豆豆在出村時見到了張焦麥,張焦麥也愛早起,不過,他們倆起來干的事情卻大不一樣,劉豆豆是去海邊溜達,張焦麥卻是起來拾糞的。張焦麥身上挎著糞筐,手提鐵锨,兩只眼睛只在路上撒摸,見了劉豆豆,也沒有打招呼,他覺得劉豆豆還不如一泡大糞更入他的心,大糞能上地,可劉豆豆是個沒用的人,這樣的人,也配和自己起得一樣早?張焦麥就把一晚上的痰都集中到一起,重重地吐了出來。劉豆豆也不理張焦麥,他想,你一個拾糞的有啥了不起的,難道你還想讓我當場拉一泡屎給你不成?你張焦麥渾身臭烘烘的,還想辛彩娥的好事兒,有一回,他撞見張焦麥在糾纏辛彩娥,辛彩娥把他的糞筐一腳踢翻了,張焦麥一急,脫口而出,辛彩娥你這個騷×,村里人誰不知道你和劉谷秀睡覺,睡一回他給你兩斤苞米面,我家里也有,你要不要?劉谷秀是劉家衛的書記,在村里還是很有些權威,男人女人都得聽他的。雖然事情是有的,可從別人嘴里惡毒地說出來,讓劉豆豆不能接受,從那以后,他算是恨上了拾糞的張焦麥。
劉豆豆邊想邊在海邊走,轉過一個小山嘴,海灘就開闊起來,他忽然看到海邊上有塊黑乎乎的東西攤在那里,像個人形。他的心里一驚,莫不是個死人?
這個海邊,前幾年常常會有死人漂上來,有些是活不下去的人,投了海;有些是餓急了下海抓捕的人,他們因為體力不支,或者遇上風浪,就在海里結束了性命。從去年開始,死人才漸漸少了。不管怎么說,劉豆豆不想見到死人,他想掉頭走開,或者往別的地方去,海邊大著哩,哪兒不能走一走?劉豆豆要走開時又看了那東西一眼,這一看讓他覺得這東西應該不是死人,只要不是死人,那他就不怕了,只要不是死人,那就一定是財帛。有一年秋天,海邊上漂上來的全是海帶,還有一根根筆直的竹竿,讓村人發了點小財。海就是這樣,它不是給人帶來災難,就是給人帶來財帛。他決心去看一看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劉豆豆走近那攤東西,他先蹲下來仔細地看,不是尸首,他不怕了,把那東西拖了一下,他覺得這是塊膠皮做成的東西,不是魚,于是他把那東西提了起來,他看到這東西和他的身體差不多高,像件衣服,有袖子有褲腿兒,甚至還有帽子,不過都奇怪地連在一起,就是說,這東西能當衣服穿到身上,可誰會穿這種膠皮制造的東西?穿到身上有什么好處?劉豆豆有些失望,他覺得揀這么一件東西還不如揀件棉襖,棉襖冬天能穿,他冬天里咳嗽得最厲害,有時覺得下一口氣緩不上來了,得憋上大半天才能接著喘氣,他想要是穿得多點肯定會好些。
劉豆豆把那東西扔到沙灘上,他想回家了。走了幾步,他又回頭看,見那東西還是有些特別,不是個普通的家什,劉豆豆猛然想起多年前村里大財主劉公用的兒子回來時好像穿過這樣的東西。那是一個下雨的天氣,村里人看著劉公用的兒子站在露天里一點也不怕濕,原來他身上穿了一件膠皮制作的衣裳,穿這東西雨再大也淋不濕。村里人在下雨時都是穿蓑衣,穿身上像個刺猬。有人大著膽子問劉公用的兒子,少爺,你穿的那是啥?少爺被問住了,他想了想才對村人說,是膠皮蓑衣。劉豆豆想難道這件東西就是膠皮蓑衣?要真的是,那還是有用的,夏天下雨時就能用得上,劉豆豆把那件東西卷了起來,他要把這個他不認識的東西拿回家去。
劉豆豆是在剛進村時又碰見的張焦麥,張焦麥的糞筐里沒有一點收獲,他正為早上白起來一回懊惱的時候,見劉豆豆抱著一大包東西走了過來。張焦麥忍不住問道,劉咳巴,你揀了什么?劉豆豆不理他,繼續往家里走去,張焦麥見劉豆豆不理他,心里有些惱怒,仗著自己的身體比劉豆豆好,他上前用手抓住了那東西。啊,這是啥?張焦麥又趕緊松開了手,他從來沒見過這東西,這是一個他不認識的東西。他拉住劉豆豆對他說,劉咳巴,你是揀的,我看見了,見了面兒分一半兒的規矩你知不知道?劉豆豆不理他,用力擺脫了他的糾纏,向家里走去,一進家門,他就猛烈地咳了起來,后來他吃驚地看到,他的痰中,夾雜著一道道殷紅的血絲。
那件奇怪的東西送到望海公社前線聯合作戰指揮部的辦公室時,已經是揀到后第三天的上午了。指揮部的指揮和副指揮一個是部隊上的,一個是縣里的領導,平時不在這里,只是掛名。辦公室主任姓肖,肖主任是縣里來的,平時盯在這里。肖主任戴著眼鏡,留著分頭,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平時手中老是拿著一個硬面筆記本和一支建設牌依金尖鋼筆,一身中山服,腳穿布鞋,走路外八字?,F在,他把手里兩樣家什都打開了。他對劉谷秀說,劉書記,講講這東西的來歷吧。
劉谷秀伸手抓抓他那沒多少頭發的頭皮,說其實到底怎么來的他也不知道,他是聽村里一個拾糞的說的,那個拾糞的告訴他,村里的劉豆豆到海邊去揀回來的。肖主任打斷了劉谷秀的話,問他那個拾糞的叫什么名字?劉谷秀說,叫二狗。肖主任提醒他,大號?劉谷秀想了半天才說,叫張焦麥。劉豆豆到海邊去干什么?肖主任也太能刨根問底了,誰知道他到海邊去干什么?劉谷秀說,劉豆豆可能去海邊拉屎吧。肖主任追問,他為什么不拉在自己家里?難道他家里沒有茅房?劉谷秀覺得這個戴眼鏡的人太能扯淡了,就說,是這樣,劉豆豆本來都是在家里拉的,可他老婆愛干凈,不讓他拉在家里,他就只好拉到海邊去了。肖主任又詳細詢問了發現的時間,當時都有誰見到這東西的?最后,焦點回到了這個東西上,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指揮部有個當過海軍的認得,他肯定地說,這是一件潛水服,是潛水員穿的。劉谷秀問啥叫潛水,有人告訴他就是扎猛子。劉谷秀便說,不可能,扎個猛子還穿衣服,那不是燒嗎?肖主任嚴厲地打斷劉谷秀的話,對他說,你給我住口!你懂什么?這件事情已經十分嚴重了,說不定就在我們開會的時候,已經有特務潛伏到了我們公社境內,他們已經開始著手破壞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準備炸毀道路和橋梁,放火投毒,暗殺我們黨的干部,從現在起我們要提高警惕,不能再有一絲一毫的麻痹大意,我宣布,指揮部全體成員從現在起進入戰備狀態,同時,火速向縣里、軍分區匯報敵情,請求他們的增援。
沒有不同意見。一開始人們還沒把這件東西當回事兒,可叫肖主任這么一講,情況嚴重了,人人的后背都有些發涼,就連劉谷秀聽說要來暗殺黨的干部,也不再開口,他覺得自己就是黨的干部,有人從海底扎猛子過來要殺掉他?他覺得這也太離譜了,因為他從不得罪人,在村里,你只要和誰結下了仇,他這一輩報不了,下一輩還要接著報,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不得罪人,少結或者別結仇,要說他有點出格,也只是對女人們過于喜歡了點,不過,她們也喜歡和他干那件事兒,比如劉咳巴的老婆辛彩娥,就常常纏著他,目的是跟他要糧食,再者是劉咳巴不行了,干不了那事了。
劉谷秀聽到肖主任布置的下一步任務,就是上報并調查近年各村失蹤的人員,他們的階級陣線,家庭關系、失蹤原因,重點是地富反壞人員。肖主任講,這些反動分子要是有人不辭而別,那大多是跑到南邊去了。南邊,大家都心里明白,那是和這邊完全相反的地方,這邊是窮人當家作主,那邊是富人掌權說了算。據說南邊現在已經成了一個暗無天日的世界,就像我們剛剛擺脫過的舊社會,勞動人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吃不飽穿不暖,深受剝削和壓迫。雖然這樣,但南邊那些反動派們賊心不死,他們還想打回來。劉谷秀回村立刻召開了社員大會,在會上他很有氣勢地說,他們要是敢從海底下扎猛子過來,來一個滅一個,來兩個滅一雙,就他們那么點人,我不是吹,咱們一人撒泡尿,也淹死他們了!
第二天,肖主任就帶著指揮部幾個人到村里來了,他們首先讓劉谷秀去把張焦麥和劉咳巴找來,要把潛水服的事情弄個明白。張焦麥不想去,這兩天他沒拾到糞,覺得心里不痛快,災荒年像是過去了,怎么還是沒人拉屎?那天他跟上了一輛大車,跟了五里地,那頭駕轅的騾子也沒有拉屎。人不拉,牲畜也不拉,這不是成心為難拾糞的嗎?張焦麥拾糞并不是交給生產隊,他自己有塊自留地,他的自留地不管種菜還是種莊稼,都是村里收成最好的。張焦麥覺得莊稼人種地就是手藝,有了這門手藝,再有塊地,你就是一分錢沒有也餓不死的,要是沒有這份手藝,比如像那個病秧子劉咳巴,那就只能等死。張焦麥聽劉谷秀叫他去開會,便說不去,怎么了?誰還能把我的雞巴拔去?劉谷秀知道他為啥不去,就說開會記工。這樣張焦麥才不情愿地來了。劉咳巴卻很痛快就來了,他不能下地,光咳嗽,不管什么場合都咳,他想要是有生人聽到了他的咳嗽聲,說不定會告訴他個偏方,把他的咳嗽治好。
肖主任本以為能從劉咳巴和張焦麥這里得到些線索,沒想到,他們倆一個不愛說話,你不問他他不說,另一個倒是愛說,可說不成句兒,光是咳嗽,讓人理不清頭緒,干脆打發他們走了,這才問起村里的情況,主要是失蹤人員的情況。
劉谷秀告訴他,劉家衛不算小村,有三百來戶。近年來失蹤的人口太多,數不過來,大都是餓死的,都在墳地那里埋著。肖主任說,死人不算。劉谷秀想想說,走失的人就不多了,只有三個,一個是本村地主劉公用的兒子劉玉新,一個是村里的一名教書先生,林習之,還有一個人是村里的手藝人,叫劉樹才,此人是劉豆豆的堂弟,他是干“畫活兒”的,手藝是畫門樓和照壁。這里的門樓是在大門上建個古時譙樓模樣的東西,看著好看,也威風。門樓正面一般涂金粉,勾紅線,也畫些龍鳳呈祥、年年有余、送子娘娘什么的。照壁是在從門樓一進院子的地方,像個屏風,不過是磚石壘成的,上面寫個大大的福字。照壁的功能是擋著院子里的東西,讓外面的人看不見,也是每家每戶迎送客人的地方。這三個人分別在過去幾年的不同時間段消失。對于他們的走失,村里人有著各種各樣的說法,一開始,走失者的家里人也很著急,并且到處尋找,山上、海邊,村子的各個角落,甚至還到外村去找,但尋找最后總是以沒有任何結果而告終,既不見他們的人影,也不見他們的尸首,這讓他們的家人堅信他們還活著。也許他們想離開并早就打定了主意,世界這么大,你很難找到一個流落到外地的劉家衛人。他們混跡于城市或者鄉村之中,就像一滴海水,離開大海后很快就會蒸發得什么也沒有。
失蹤的原因也有多種傳言,如那個劉玉新,是因為幾年前他的父親劉公用被鎮壓,他就成了村里最大的地主后代。要知道,劉公用當年擁有村里一半以上的土地,村里的人基本上都是他的佃戶。不過劉公用這人據說還和氣,村民們危難之時他常出手相助,災荒年他也施舍粥飯。這樣的人按說沒有民憤,可是,他一不小心把張焦麥的父親逼死了。原因是張焦麥的父親有兩畝地,夾在他的兩塊地中間,他想買下,把他的兩塊地連在一起,張焦麥的爹和他較上了勁,就是不賣,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張焦麥的父親同意賣了,但當天晚上卻喝下砒霜死了。就這樣,鎮反時劉公用沒能逃過死劫。他死后少爺劉玉新從城里回來了,他城里的生意也全關門了?;貋砗笏粫赊r活,不會干也得下地,就常受到村里人的嘲笑,人們已不再叫他少爺,而叫他“半吊子”。“半吊子”不光得下地干活兒,還得負責村里的衛生工作,掃街,清溝,哪個地方不干凈也得找他。村里人說,劉玉新是怕把他也鎮壓了才走的。
至于那個教書先生林習之,村里人就很難理解了,他常年穿著大褂,不茍言笑,且說出來的話村里人也聽不懂,時間長了,村人覺得有文化的人就該是這樣的。他本不是這個村里的人,是多年前來這里落戶的,他的妻子卻是劉家衛人,和村里人一樣說話,做活兒,還罵人和打架,只是她從來不罵她的丈夫,有人說,她丈夫能拿得住她。林習之有許多怪癖,比如說,劉家衛這個海邊的村子有多少年的歷史了,沒人知道也沒人想知道??闪至曋胫?,據說他失蹤前就多次去縣城里查過,但也沒有查到,他自己除了給學生們上課,就是在村子四周找些殘碑斷碣,用紙來拓,或者比照原樣描畫在一個本子上。那些曲里拐彎的字村里人不認,可他卻能連起來讀,村里人并不知道他讀的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念得對不對,村里人不愿意聽那個教書先生講話,之乎者也的,聽不懂。他似乎是個古代的讀書人,在山中玩耍迷路了,一不小心來到了劉家衛村。對于林習之的失蹤,村人并沒有感到惋惜,人們只是說他回去了,意思是他可能在這里住夠了,或者是又找到了路,退回到了古代。要說苦,也只是苦了他的老婆和孩子。
說起來,這三個人中劉豆豆的堂弟劉樹才最平淡,他其實常年就不怎么回家,雖然村里有老婆孩子,但一出去“畫活兒”就是大半年,一般只是在過年過節的時候才回村,他回村不顯擺,也不多說話,只是聽村里人說,村里人不說的時候,他還引導別人說,而他自己,似乎聽得很認真,對村里人講的事情興趣盎然,所以,村里人就覺得這是個好人。
肖主任聽罷情況后當即下了結論:那個劉玉新最可疑,其次是教書先生林習之,最后是劉樹才??傊?,最近要對他們三個人的家里嚴密監視,一發現可疑的地方,立刻上報指揮部。
肖主任走時對劉谷秀下了命令,你立即把民兵組織起來,晚上安排巡邏,千萬不能大意!
劉谷秀說,你放心,村里有民兵連,十幾支步槍,是帶刺錐的,就是子彈少了點。劉谷秀想趁機跟肖主任要點子彈,肖主任卻說,武器是戰爭的重要因素,但不是決定的因素,真拼上了刺刀,根本用不著子彈。
肖主任走后,劉谷秀罵道,連子彈都不給,槍有雞巴用?還拼刺刀呢?不等你拼,人家先開槍,還不把你的腦瓜子揭蓋了?
劉谷秀覺得這個肖主任和村里人隔著一層,他仗著是上級,說什么別人都得聽。劉谷秀想起村里祖輩流傳的一句話:雞和牛親嘴,也就是嘴大嘴小的區別。肖主任的嘴大,他是牛。這樣想時,劉谷秀心里的氣才漸漸消了。
公社上來了兩個干部,找到劉谷秀,讓他推舉一個會干活能干活的,說簡單點就是會勞動的,代表劉家衛村到公社去參加比武。劉谷秀說村里哪個人不會干活兒?他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尖說,就像我,雖說是書記,不也得下地和社員們一樣干嗎?公社的干部便說,你要覺得你能干,你就去參加比武。劉谷秀覺得自己有些活兒拿不起來,雖然犁田揚場他都能干,可農活九十九,還有一樣,趕著馬車走,趕馬車他就不會。便想了想說,村里有個張焦麥,倒是把干活的好手,只是這個人的思想覺悟太低,提高不上去。公社的人急著交差,說那就是張焦麥了,你通知他吧,明天到公社去。劉谷秀琢磨半天覺得反正是干活兒,又不是選村干部,就讓他去吧。便告訴張焦麥明天到公社去比武,張焦麥一聽忙說,我不會拳,咱村里,你又不是不知道,從前也就是劉公用家里有武師授藝,教練大小刀螂拳,別的人哪會?想偷藝都偷不出來。劉谷秀說,這是哪兒跟哪兒啊,讓你比武不是比拳,是比勞動。張焦麥不懂,問啥叫勞動?劉谷秀煩了,說就是干活兒!撅腚拉胯地干活兒!懂了吧?張焦麥說,干活兒還比啥,想干好就得出汗,誰出汗多誰就能干好。劉谷秀不想跟他多費口舌,就說,你明天去出汗就行了。誰知張焦麥上了犟脾氣,他說我就不去,誰還能把我的雞巴拔去?劉谷秀說,沒人拔你的雞巴,給你記工你去不去?劉谷秀又說,一天記兩天的。張焦麥立刻歡天喜地地說,我去我去。
劉谷秀往回走的時候見到了劉豆豆,劉豆豆正在扎一個草簾子,便想起他堂弟不見了的事情,就問劉豆豆,最近見著劉樹才沒有?劉豆豆一下子被劉谷秀問懵了,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還有這么個堂弟,便說,死了,我怎么見他?劉谷秀問,你怎么知道死了?村里人講的,他要是不死,沒有天理!劉谷秀不明白這個一咳嗽起來的人為何如此激動,想起他老婆辛彩娥,那個女人,身上可真滑溜,腚長得好,奶子也好,可惜嫁了這么個病男人。劉豆豆其實也不知道劉樹才是不是死了,他這樣說,是恨劉谷秀,他恨劉谷秀和辛彩娥睡覺,“二斤苞米面”就能弄一回兒,村里人都知道??墒?,劉豆豆不能下地干活兒,家里常常揭不開鍋,要不是劉谷秀的苞谷面,他可能活不過災荒年。雖然是這樣,但劉豆豆還是覺得老婆跟人睡覺是奇恥大辱,每回看到劉谷秀,他都恨得牙根發癢,要不是突然而至的咳嗽,他真的會撲上去用手中扎草簾的錐子扎劉谷秀幾下。
其實,劉樹才不見了并沒人疑心,連他老婆也沒有起疑心,劉樹才常年在外面給人家描門樓和畫照壁,很少在村里,他就像不是劉家衛村的人一樣。逢年過節他回家,也不怎么出門,就是出門,也是不說話,只是聽別人說。有人問他在外面怎么樣?他就說,還能怎么樣?吃百家飯唄。他說的吃百家飯也對也不對,過去的人說要飯的才吃百家飯,可他是耍手藝的,耍手藝的雖然也吃百家飯,可給誰干活兒誰家里都得伺候著,吃的總是好的。經他這么凄涼地一說,村里人就覺得他可憐,長得一表人才的一個男人,一年到頭在外面流浪,也不容易啊。他這次不見了村里并沒人拿著當回事兒,劉谷秀也覺得他八成又出去畫門樓子了,啥時候想起來就回來了。只有肖主任拿這當事兒,還說要深入調查,村里人這才想起有日子不見劉樹才了。
劉樹才的媳婦春蘭是他的表妹,算是親上加親,村里人覺得他們倆挺般配,只是生了兩個孩子都好像有點毛病,一個說話說不清楚,另一個是個斜眼。村里的老人們知道,一般這樣的情況不是他們兩口子的事情,而是他們上輩子的事情,就是說,他們上輩子可能做下什么不好的事情,比如,有人投宿在他們家里,他們見客人的錢褡子里鼓鼓的,以為是銀子,便在飯里下了藥,把人迷倒再殺掉,損了大德,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兩口子倒從來沒有吵過嘴,劉樹才對春蘭客客氣氣,只是不敢再生孩子了,可春蘭總想生個聰明伶俐的,兩個人一個躲,一個追,好像在演戲。好在劉樹才一出去干活就是幾個月,半年不回家的情況也有,春蘭只得帶著兩個殘廢孩子過,雖不遂心,可劉樹才能掙到現錢,日子倒顯得比別人家里好過些。
幾年前,在高級合作社的基礎上成立了人民公社,公社成立后對這些耍手藝的人統一管理。管理很簡單,就是從此不讓他們再出去了,他們必須呆在村里老老實實地干活兒,種莊稼,打糧食,給國家交公糧。據說他們的所謂手藝都是騙人的,從前他們只是打著耍手藝的幌子,出去坑蒙拐騙,有的人甚至到處罪犯。好在經調查劉樹才沒有做過什么壞事,這樣,他就成了社員,每天和村里的社員一起出工,上山干活兒。他吃不了種莊稼的苦,常常偷懶?;?,掙的工分被扣掉后,還不如一個婦女。他也從此開始不順心,不怎么愛聽別人說話了。
雖然不讓劉樹才出去耍手藝了,但本村里的一些活兒還是讓他干的,比如誰家里蓋了新房,要砌個門樓子,便請他去描邊,上色,也有人家壘了新照壁,也請他去寫字兒。這樣,他和劉玉新不一樣,不用每天都泡在地里,每天都與土坷垃打交道,更不用掃大街。
只是村里人不明白他為什么不見了,他是在給大地主劉公用的兒子劉玉新家里寫照壁字后才不見的。而那時,劉玉新早就不見好幾年了,劉玉新家里只有他媽和一個妹妹在家。按說,這樣的人家根本用不著什么照壁,可兩個女人覺得這幾年他們家總是出事兒,似乎與家中沒有照壁有關,從前他們家的照壁是全縣最好的,巨大的福字是用了三兩黃金研成粉沫與油漆調好后描上去的,不過他們那座帶金照壁的房子早就沒收分給貧雇農們住了,他們現在住的房子卻是貧農們不要了的,連個照壁都沒有,一進院門什么都能看到。
是劉玉玲出面去找劉樹才的。劉玉玲是個老閨女,本來已經定好了婆家,是縣城一個大買賣人家的兒子,但運動來了,劉公用先是被分了浮財、又土改,最后竟被鎮壓了,劉玉玲就沒有能嫁出去。她已經三十多歲了,三十多歲的閨女,似乎已經很老了,村里也只有她一個老閨女了。沒人敢娶她,她也不想再嫁人了,就這樣和母親過一輩子,是她唯一的想法。她找到劉樹才說,劉師傅,請你給我們家剛砌的照壁寫寫字,上個色。劉玉玲說話時眼睛是看著地下的,但劉樹才看到她的眼睫毛長得很長,眼睫毛之上的眼皮白得像宣紙,連那些發青的血管,都能清楚地看得出來。他有點心動,也有點心軟,便答應下來了。
肖主任又帶人來到劉家衛村,肖主任覺得這個村離海邊最近,且還是揀到那套潛水服的地點,應當把這個村子列為追查重點。他已經把這里發生的情況向上級和軍分區作了匯報,上級和軍分區分別作出了重要指示,上級要求他們迅速找到潛水過來的特務,生要見人,死要見尸。而軍分區則派出了一個團的兵力,已經來到望海公社并駐扎下來,這個團接受前線總指揮部的領導,隨時可以出擊,消滅敢于登陸過來的武裝特務。肖主任有些不安的是,他把情況匯報上去了,而且驚動了各級領導,如果找不到潛水過來的特務,就不好交待了。思來想去,他只能把劉家衛村當作重點來追查和尋找。
肖主任本來只是縣武裝保衛部里的一名工作人員,可他工作積極,要求進步。他家里的成份是中農,上過初中,參加革命后,他才發現,他的中農成份只是團結和爭取的對象,重要的活動,都是不用他參加的。很顯然,這是對他的不信任,他只能脫胎換骨,對階級敵人敢下狠手,這樣,領導們對他的看法有所改變,他才好不容易人了黨,這也讓他對自己的將來有了信心。他的目標是在兩年之內當上副部長,再干個兩到三年,成為武裝保衛部的一把手。這樣,縣里成立前線指揮部的時候,他第一個站出來,強烈要求去參戰。望海公社是個座落在海岸線上的公社,離縣城最遠,這樣的地方本不應該有人爭著去,可當時人們的思想覺悟都很高,爭著去的人不少,不光武裝部的,還有別的單位的人,肖主任只好用牙咬破中指寫了血書,親自交給了縣領導。上級經過認真研究,才把肖主任派過來,并且安排了他一個辦公室主任的職務。這一切,都讓肖主任很滿意,他覺得直到現在,還是按照他設計的人生道路在走。只是,一套潛水服,把他從滿意中驚醒了,他知道,如果這件事情處理不好,就可能從此偏離他的人生軌道,不僅走不上陽關大道,還可能在崎嶇的小路上跋涉終生。
肖主任讓劉谷秀把劉豆豆找來,和他談話,又叫劉豆豆帶著人到他發現潛水服的那個地方去現場察看。海邊上是沙灘,走在上面軟軟的,劉豆豆已經記不清準確的發現地點,在他看來,偌大的沙灘都一樣,他一會兒說是這里,一會兒又說是那里。肖主任有些不耐煩了,他覺得劉豆豆是在撒謊,說假話,欺騙指揮部的同志們。這樣的人你不給他點厲害看看,他就不會說實話,他還以為你在跟他鬧著玩。所以,劉豆豆從海灘上回來后,就沒能回家,而是被帶到大隊部一間空房子里。劉豆豆不愿意去,一路上都在掙扎,但他沒多少力氣,一使勁就咳嗽,兩個與肖主任一起來的人把他連推帶搡就弄進了大隊部。劉豆豆說,你們把我弄到這里來干什么?我想回家不讓回,你們要干啥?肖主任說,讓你清醒一下,在這里好好想想,到底在哪個地方看到的潛水服?你還看到了什么?劉豆豆覺得自己實在是晦氣,當時不揀那東西就好了,揀了,要是不叫張焦麥看見也沒事兒,因為張焦麥到村里說了,這才引起書記劉谷秀的注意,劉谷秀親自上門來要,他才不得不把那東西拿出來,并且交給了劉谷秀,當時,他還想跟劉谷秀要點錢,他想那么大一件東西,總應該能換點錢吧,可劉谷秀只是說,我交給公社讓他們看看,有沒有人認得這東西,要是值錢的話,他們給多少我一分也不要,都領回來給你!劉豆豆這才松了手。誰知一轉眼這東西就惹了禍。劉豆豆現在最恨的就是張焦麥,他的嘴巴怎么就這么快呢?真是狗肚子盛不下二兩酥油!
辛彩娥直到中午也沒見劉豆豆回家,就去找劉谷秀,劉谷秀說,這不上頭來人了嗎,還是問他揀那東西的事兒。辛彩娥說,那我也得問問,他們管飯嗎?劉谷秀忙說,不管不管,你還得去送飯。辛彩娥立馬不干了,她又哭又鬧,她說我知道了,你們這是把他抓起來了,你得給我把人要回來,你去不去啊?劉谷秀只好帶著她找到肖主任,肖主任的臉黑著,不怒自威,讓辛彩娥感到害怕,她說我丈夫犯了什么法,你們把他關起來?肖主任說,讓他想想他是怎么看到潛水服的,在哪里看到的,他還看到了什么?他只要說清楚這些,我們就讓他回去。不知為什么,辛彩娥的潑辣在威嚴的肖主任面前沒敢施展,她只得悻悻地回家,準備給劉豆豆送飯了。
就在這時,村里有人喊,春蘭又被魅住了!被黃大仙魅住了!
春蘭就是劉樹才的媳婦,自從劉樹才不見了以后,她就得了一種病,只要一犯就躺在炕上,身體蜷縮,不能動彈,有時又手舞足蹈,手抓腳蹬,做出一些奇怪的動作,樣子很像黃鼠狼。她的口中還念念有詞:我乃黃大仙是也,修行了四百九十九年,我居住在松子山上的黃龍洞里,我已經有了刀槍不入之軀,水火不浸之身。哈哈,誰敢與我爭鋒?叫你有來無還……哪怕你,天兵天將上百萬,何懼你,玉皇大帝金鑾殿……
劉谷秀趕到的時候,已經聚集了很多來看熱鬧的人,他們很喜歡看這個女人被魅住,都知道只要再等一會兒,她就要脫衣服了,先脫掉上衣后,再脫褲子。正在這時,劉谷秀飛快進門,他一邊指揮人按住春蘭,不讓她脫衣服,一邊讓人在春蘭家的院子里尋找,有人果然在南墻邊的夾道里看到了一只碩大的黃鼠狼,它正仰面躺在地上,前爪微曲,做著各種動作,它的口中還念念有詞,不過人們聽不懂它說的是什么。人們把黃大仙請走后春蘭才清醒過來,她見很多人都在她家里,就問,劉樹才回來了嗎?他該回來了。
劉谷秀對她說,是該回來了,他走了多長時間了?
春蘭毫不遲疑地回答,兩個月零十天了。
女人們說,記得這么清楚,到底是自己的老婆才能做到。男人們卻是失望,沒有看到她脫掉衣服的光身子??赡腥藗冏焐线€得這樣說,還以為劉樹才走了好幾年了,才兩個月啊,過去他出外干活兒不也是好幾個月不回來嗎?
張焦麥從公社回來了,他的胸前還別著一朵絹做的大紅花,那朵假花像真的一樣。只是他的肩上還挎著糞筐,讓他顯得不倫不類。村里并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到公社去比武了,知道的只是劉谷秀他們幾個大隊干部。張焦麥在公社比武大出風頭,拿到了第一名,往村里走的時候,他已經把眼睛往天上看,不放在路上了,當然就更不把糞放在心上了,一路上,有好幾次他都與路邊草叢里的糞便擦身而過。他搖晃著往村里走,嘴里還不時噴出一股股酒氣。
張焦麥不光用嘴打聽著自己找到了公社,還在比武大會上出盡了風頭。首先,比賽各種農活兒,他干得又快又好,讓那些裁判們無可挑剔,在揚場的時候,他使出了絕活兒,無風揚麥。所謂揚場就是在糧食收割好以后,進行人工脫粒,脫掉的糧食粒和糠皮混在一起,為了把它們分開,就要揚場。揚場一般在一塊很大的場地上進行,需要的是木锨和風,如果沒有足夠大的風,一般人是揚不好場的,把糧食拋向空中后,正是依靠風的力量,把糧食和糠皮分開,然后落在地上,涇渭分明。那天揚場時突然沒風了,所以各村來的能手們一下子沒轍了,他們有的上去扔了幾锨,知道根本不能分開,就住了手,還有的干脆棄權不比了。這時只見張焦麥走上場去,人們以為他也會扔幾锨就住手的,但是,人們看到,張焦麥把上衣一脫,露出了曬得黑紅的兩只膀子,只見他把木锨拿在手中,就像天神那樣威風,他鏟起一锨麥子,然后手一抖,那些麥子立刻飛向高高的天空,在出手時,他又加了一個微小的動作,這樣,他揚起的麥子在天空的高度上分別又向上走了三次,就這三次,比別人要高出許多,在更高的地方,還是有風的,這樣,麥子在天空向上走了三次后,下落時散出一個大扇面,那些麥糠麥芒,就在這時與麥粒分開了,漂走了,落在地上的麥粒像下雨時的雨點一樣掉在場上,干干凈凈,籽粒飽滿。就這樣,張焦麥依靠他的這手絕活拿到了比武的第一名,比武結束后,領導上臺講話表揚了張焦麥,領導說,張焦麥同志所以能獲得勞動能手光榮稱號,不僅僅是因為他會揚場,還因為他有高漲的勞動思想和覺悟,這是張焦麥同志來時帶的東西。領導把張焦麥的糞筐高高舉起來說,這是什么?拾糞的糞筐,不要小看這東西,莊稼一朵花,全靠肥當家,只要有了它,我們公社的糧食產量就一定能大豐收,我們的農業,就一定能搞上去!會后領導還和張焦麥喝了酒,吃了肉,張焦麥不知道是什么酒,只知道那酒一點也不辣,他就放開來喝,誰來敬他他都喝。肉是豬頭肉,爛得不用嚼就溜進肚子里去了,好幾年了,他家里過年也沒吃過這么香的豬頭肉,他吃了一塊又一塊,喝了一盅又一盅,后來怎么離開公社回家的,他都有些不清楚了。他只是在路上想,今后,再拾糞不能只往自留地里使了,得往生產隊的大田里使了,領導都表揚咱了,還給咱戴了大紅花,還和咱碰了杯,咱再那么自私自利,有點不好意思了。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就接近了村口,有人看到他回來了,胸口還別著朵大紅花,就喊道,張焦麥結婚了,張焦麥戴花啦!很快,就有人圍了上來,張焦麥這個平日里不愛說話的人現在忍不住了,他站在眾人面前比比劃劃,說了比武,說了他的絕活,但更多的是說公社領導是怎樣表揚他的,怎樣給他敬酒的。就在這時,幾個陌生面孔出現在他面前,其中一個人板著臉對他說,你是張焦麥?張焦麥說,我是勞動能手,怎么啦?那人一把扯下他胸前的大紅花,嚴厲地對他說,你現在到大隊部去,有個問題你要講清楚!張焦麥含糊不清地說,去,就去,誰,還能,把老子的雞巴拔,拔去?
張焦麥和劉豆豆關在了一起。張焦麥根本沒有想到,他剛當上了勞動能手一轉眼就關進了黑屋子。剛來時他還沒有從酒中醒過來,他看到劉咳巴躺在一堆草上,劉咳巴綣縮著像個孩子,就是這個孩子,突然間就會爆發出一陣激烈的咳嗽,張焦麥覺得,劉咳巴是想把他肚子里的什么東西咳出來。
見到張焦麥后,劉豆豆狠狠地盯著他,都是眼前這個狗日的壞了他的事兒,如果不是他,誰也不會知道那件膠皮蓑衣,不知道,就不會有后來這些事情。來到這個房子里后,劉豆豆每天都在想他到底在哪個地方看到了膠皮蓑衣,海灘很大,而且都是一樣的,他說在哪里揀到的都行,但是,哪個地方也沒有留下痕跡,所以,說哪里肖主任都不信。不信,就讓他回來想,想出來了就再到海灘上去找發現地點。劉豆豆現在早上起來再也不能到海邊去了,他覺得身體正在一天天壞下去,他的咳嗽周期越來越短,而他的咳嗽時間卻越來越長,他想,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死在一個黑夜,不知為什么,他一直認為他只會死在夜里,因為那是誰也不知道的一個時辰,無聲無息,黑暗如墨,那是一個人的靈魂最容易飄走的時候,說走就走,隨風而去。
張焦麥看到劉咳巴兇巴巴地看著他,心里有些害怕,就對他說,劉咳巴,你在這里干什么?我張焦麥來了,你快點走吧,我不愿意和你呆在一起。劉豆豆沒有理他,他覺得張焦麥的身上除了臭味兒,還多了一股酒味兒。張焦麥見劉豆豆不理他,就一個人說了起來,他說的還是比武的那些事情,他是怎樣揚場的,他是怎樣獲得了第一名的,還有,他是怎樣戴上了大紅花的,就像那首歌唱的,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戴上了大紅花就是不一樣,什么樣的人才能戴上大紅花啊?張焦麥斜了劉豆豆一眼,見劉豆豆還是躺著,沒把他講的話當回事兒。他走過去用腳踢了踢劉豆豆說,劉咳巴,你聽到了沒有?你最好到別的地方去,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張焦麥沒有想到劉豆豆被關得心里有火,每天不能到海邊上去,讓他覺得他的生命正一點點流走,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死去,到那時,他連咳嗽一聲也不會有了。為什么呀?他覺得窩火,就因為自己揀了個膠皮蓑衣?揀了又怎么了?我又不是那個穿膠皮蓑衣的人,可肖主任非要他說出誰是穿膠皮蓑衣的人,肖主任以為他劉豆豆見到過那個人,而且還放跑了那個人,不然,那個人怎么不見了?而且,肖主任還以為,他們的交換條件就是膠皮蓑衣,就是說,那個人把膠皮蓑衣給了劉豆豆,劉豆豆就把那個人放走了。肖主任的話不是一點道理沒有,至少那些跟他一起來的人是相信的,可劉豆豆真的沒有見過那個人,也沒有放跑他,他只是揀到了一件膠皮蓑衣而己。難道,揀個東西還犯法嗎?再說,他劉豆豆不揀,別人不也得揀么?
張焦麥沒有想到劉豆豆會突然向他發起進攻,劉豆豆用力爬起來,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用足了全身的力氣沖向張焦麥,張焦麥是個個子不高的人,被劉豆豆頂得踉蹌著后退,差點倒下,劉豆豆一直把張焦麥頂到墻上,還一下一下地不停用頭去撞張焦麥。張焦麥完全懵了,他覺得自己身體里的肋條被劉豆豆撞斷了,一個他從來就沒有放在眼里的人,竟然把自己頂得如此狼狽,看來,這個人是不要命了。張焦麥也火了,他想自己都是勞動能手了,村里該給他再戴上一朵大紅花,可他不光沒有能戴上大紅花,反而來到這個小黑屋子,受到劉豆豆的沖撞。張焦麥終于擺脫了瘋狂的劉豆豆,他在腳下使了個絆子,把劉豆豆絆倒在地,張焦麥重重地壓在劉豆豆身上,用手卡住他的脖子。劉豆豆也毫不示弱,也一把握住了張焦麥的下身。張焦麥痛得大喊,你松手!劉豆豆也憋得喊道,你松手!兩個人互不相讓,張焦麥說,操你媽你先松!劉豆豆說,操你媽你先松!后來,張焦麥提議,倆人一塊兒松。劉豆豆同意這個建議,誰不松誰是大閨女養的!兩人終于同時松開了卡住對方要害處的手,張焦麥覺得那個地方一下子不痛了,劉豆豆卻開始咳嗽,咳得比海潮的聲音都大。
劉豆豆咳夠了開始哭,他邊哭邊說,張焦麥,你為啥要把揀了那么個破東西告訴別人,為什么啊?
張焦麥說,我哪知道是什么,我還以為你揀了寶貝哩。
劉豆豆說,你要不說誰也不能知道。
張焦麥說,你也不能埋怨我,我是告訴了別人,可我沒說交給公社啊。
劉豆豆問,誰交的?
張焦麥說,劉谷秀。
劉豆豆一下子把仇恨轉移到劉谷秀的身上,這個弄了辛彩娥的狗男人,這個給自己戴上綠帽子的家伙,劉豆豆說,我不能讓他好過了。
劉谷秀這些日子心里很亂,他覺得一下子控制不住局勢了。這事兒是他引起來的,他是村干部,他的覺悟比村里人高,就是在全公社,有他這樣覺悟的村干部也不多,可誰知,事情向著他掌握不住的方向開始發展。劉谷秀想都是那個肖主任把事情鬧大的,不就是件膠皮蓑衣嗎?非要說成潛水服,還說那邊有人扎猛子過來要暗殺、放火、投毒什么的,弄得人心惶惶,整個村子都不得安生。他說的這些,難道是真的?還有,真的有那么個穿潛水服的人?他扔掉衣服偷偷爬上了岸?藏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準備伺機動手?
劉谷秀找肖主任給劉豆豆求了幾次情了。他說劉豆豆只是早上到海邊去溜達,無意揀了那么個東西,那東西,村里不管誰看見都會揀回家的,他們以為有用,別說是這樣一件東西,就是塊鐵皮鋼絲,村里人也得揀回家,說不定就能用上??尚ぶ魅芜€是懷疑劉豆豆沒說實話,肖主任問,那東西是干什么的?劉谷秀說,誰知道是干啥的。肖主任說,怎么還說不知道,已經確定是潛水服了,你想想,既然是潛水服就得有人穿,現在這個穿衣服的人在哪兒?你給我找出來?劉谷秀說,我上哪里給你找?肖主任說,那就得劉豆豆找。
現在,張焦麥也被扯進來了,他和劉豆豆是村里起得最早的兩個人,要是說那天早上發生了什么事情,也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張焦麥的酒完全醒了以后才知道為啥要把他和劉豆豆關在一起,他說我冤枉,天大的冤枉啊!我根本就沒有到海邊,怎么能知道有沒有人?肖主任卻不信他的話,問他起那么早干什么?張焦麥說,拾糞啊。肖主任說,拾糞你就不到海邊了?再說,要是劉豆豆放跑了那個人,你看沒看到?張焦麥說,他放跑了你找我干什么?肖主任說,就你們兩個人起得早,你倆要說沒看見還有誰能看見?張焦麥說,你們不能這樣對我,我是勞動能手,我戴過大紅花,我還喝過領導敬的酒,哦,對了,我的大紅花呢?你還給我,我要戴上。肖主任從鼻孔中哼了一聲說,你還想干什么?張焦麥喊道,我要出去,出去拾糞,出去干活兒,你們把我放出去!肖主任猛然大喝一聲,夠了,你的表演夠了,張焦麥,別以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說你是勞動能手?你說你戴了大紅花?你說你喝了領導敬的酒,我看都是假的!你這是欺騙!是演戲!你該清醒清醒了,你該好好想一想了,趕緊把你知道的情況全都交待出來,不然,你的畫皮很快就會被剝去,露出你的真實面目!
張焦麥有點神道了(方言:精神不正常的意思)。他問自己,難道我成了勞動能手是假的?我戴了大紅花也是假的?還有,領導給我敬酒也是假的?他自己不能回答自己。他問劉豆豆,劉豆豆說我哪里知道是真還是假的,我又沒去比武。他見到劉谷秀也問過他,劉谷秀也沒說是真還是假的。劉谷秀只說你還是說實話才能出來,是不是勞動能手,戴不戴花,喝不喝酒有什么用?張焦麥認死理,他覺得是不是勞動能手對他很重要,他悄悄對劉谷秀說,我向你坦白,從前拾的糞我都上了自留地,今后,我不了,我再也不了,我拾的糞要上生產隊的地,真的,你不相信我?劉谷秀覺得張焦麥是個不識時務的人,都到這個時候了,還忘不了他拾的糞,這個人,莫非腦子里有病?劉谷秀知道,人的腦子里有了病很可怕,像劉豆豆那樣的只是咳嗽,病在嗓子里,可病入了腦子就不好辦了,它能把人變成瘋子。
對于那幾個失蹤者的調查也逐步有了進展。他們不是一起出走的,最先不見的是劉玉新,這個地主的兒子一直單身,沒有結婚,有人說他其實有老婆,只是在鎮壓反革命那年和他離了婚,還有人說他娶了好幾房老婆,后來人家都不跟他了,他只好回到劉家衛??傊灰娏?,問他媽說不知道,問他妹妹就更不知道了。他妹妹劉玉玲是個很少說話的人,也不笑,幾乎沒有人看到過劉玉玲的笑模樣。劉玉新是最有可能跑到那邊去的,可他是怎么過去的?就算他會鳧水,那也不是一天兩天能游到的,萬一他腿抽了筋怎么辦?還有他碰到鯊魚怎么辦?遇到大風浪怎么辦?似乎也不是說過去就能過去的。至于那個林習之,更不靠譜了,他不會水,眼睛也不好,近視,看書都得靠到眼前才能看清,這樣的人你讓他偷渡,那還不如要他的命。畫匠劉樹才的嫌疑似乎也不能成立,他不就是個畫匠么,靠自己的手藝吃飯,嚴格地講起來,他都算不上失蹤,從前劉樹才就是這樣,說走就走,說回就回,村里人從來沒有覺得有什么不正常,只是不讓他出去“畫活兒”后,他才不敢再出去了,也許,這樣的人心是野的,他不會干農活兒,只會畫那些門樓子,或者描照壁上的字兒,他的失蹤只不過是又一次出走而己。
村里有個叫張老能的悄悄來找劉谷秀,告訴他劉玉玲有些奇怪,她常常一個人到山上去,手里提個籃子。說是弄柴草,不像,說是摘野果,也不像,她這樣子已經很長時間了,有人問她去干什么,她說剜野菜。她還給人看了看籃子,里面果然有曲曲牙、山蘑楂、還有盈盈谷。張老能和劉玉玲家是鄰居,張老能覺得有這么個鄰居就和沒有差不多,什么忙都幫不上。劉谷秀聽后對張老能說,行了,別瞎猜疑了,也別亂說。劉谷秀知道這樣的事情如果讓肖主任知道,肯定又會提高到階級斗爭上面來看,一提階級斗爭,就不好玩了,就要有人倒霉了。在劉谷秀看來,肖主任就是個玩把戲的,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只是玩來玩去,吃虧的都是村里的人,他自己沒事,連根汗毛都少不了,沒準還能提上去,變成大領導。操他媽的!劉谷秀想,老百姓就是好欺負,從古到今就是這樣,改不了的,除非東海的海水干了!劉谷秀對張老能說,這些跟你沒關系,你少管雞巴閑事兒!
肖主任干脆坐陣在劉家衛村了,每天,他都要把劉豆豆和張焦麥審問一遍。他不想回公社,因為一回去,見到正在操練的解放軍戰士們,他就覺得自己沒有把特務的行蹤弄清楚,自己是有責任的。如果能抓到特務,就能通過審訊弄清他們來的目的、計劃和任務,如果只是一個特務,他鬧不出大亂子來,頂多是投毒放火什么的,怕就怕他是來搞偵察的,他把情況摸清以后,讓那邊派出隊伍,然后登陸上岸,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到那時,自己的責任就大了。為了避免那樣的情況發生,他必須找到潛水過來的特務,這是個多么狡猾的特務啊,竟然沒有人見到他長得什么樣兒,而且,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
肖主任決定得給劉豆豆和張焦麥一點厲害看看,就是說,只是和他們心平氣和地談話,要求他們說出那個潛水過來的人,他們是不會說實話的,還好像是求著他們似的。因此,肖主任要求手下的人要想點“高招兒”,不能打,身上有傷都能看得見,也不能給他們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什么的,那是從前反動派對付地下黨的,要用“高招兒”,讓他們乖乖地自己說出來。手下的幾個人對肖主任說,主任放心,我們有辦法。
一開始,使用的辦法是餓,雖然家里給他們送飯,送的都是糠菜粑粑,但不給他們倆吃,他們倆就喊叫著餓,要吃的??词匮b作沒聽見,隨他們倆喊叫。兩天后,他們倆就沒力氣喊叫了,問他們那個潛水過來的人到哪里去了,他們倆還是搖頭,閉著眼說不知道。
肖主任對部下的辦法很不滿意,他覺得用餓不是個好辦法,因為災荒年剛剛過去,挨餓對他們來說已經習慣了,說不定,他們已經找到了對付饑餓的辦法。看看這兩個人,劉豆豆躺著,張焦麥坐著,他們都閉著眼睛,仿佛在練一種入定的功夫,一旦入了定,別說一頓兩頓,就是十天八天不吃飯,興許他們也不怕。肖主任說,還是沒有找到“高招兒”,對于這樣頑固的家伙,你不使用讓他們害怕的“高招兒”,是不可能撬開他們的嘴巴。
劉豆豆被帶到了另一間房子,這是一間更小,更暗,更狹窄的房子。一開始,劉豆豆以為要給他們倆分開來住,一人一間,可很快,他就覺出不對頭了。因為從外面一間房子里飄過來一股青煙,那股煙裊裊不斷,進屋后又向劉豆豆撲面而來,劉豆豆覺得鼻子里爬進了一股嗆得他喘不過氣來的厚重氣味兒,那氣味像辣椒面、胡椒面、像千百條蟲子,一下子鉆進了他的氣管里,鉆進了他的肺里,鉆進了他的五腑六臟,就像鐵扇公主的肚子里鉆進了孫猴子,劉豆豆想躲開那煙,但那煙越來越大,一會兒就把他籠罩了。劉豆豆開始了劇烈的咳嗽,他咳嗽得一點也停不下來,他的眼里都是淚,他把自己的衣裳撕開,露出了一根根的肋骨,他用力揪著皮肉,想把胸膛撕開,透透氣兒,他站不住了,倒在地上,他在地上打著滾咳嗽。他覺得他這回是真的要死了。
在旁邊一間屋子里,兩個人正在“捂煙”,他們用發霉了的麥糠點上火,火著不起來,只能“捂”出濃煙,在麥糠里,他們加進了干辣椒、胡椒粉、六六粉、石灰粉,還有一種山上生長的專門能讓人咳嗽的咳嗽草。這些東西和煙混合在一起,潮水般地向劉豆豆的屋子涌去,兩個人雖然也帶了口罩,卻也被嗆得咳嗽起來,于是又有兩個人來換班,他們一人拿把扇子,用力扇那堆混合在一起的東西,火著不起來,只是濃煙越來越大。
不到半個鐘頭,劉豆豆已經挺不住了,他邊咳嗽邊踢門,對這邊的人說,他看見那個潛水的人了,他知道那個人朝哪里去了。肖主任聽后欣喜不已,讓人把劉豆豆帶出了那間濃煙滾滾的房子。
又是大半天的咳嗽,臉色發紫的劉豆豆才勉強能說話了。肖主任說,早說了哪會受這么多罪?說吧,那個潛水過來的人長得什么樣?
劉豆豆說,和我差不多高。
肖主任問,胖瘦?
劉豆豆說,和你差不多。
臉型?
長條臉。
頭發?
分頭。
口音?
說羌,聽不懂。(說羌:方言,外地話。)
往哪兒走了?
曲家灘。
上曲家灘了?
嗯。
好吧,這煙還沒滅,你要是說假話,回來接著嘗!劉豆豆此時看肖主任很像一個鬼,兇神惡煞,能讓他魂飛魄散。
張焦麥沒有嘗到煙的滋味兒,張焦麥的煙癮很大,他們覺得要是用煙來對付他,說不定正中他的下懷。
張焦麥被帶出去的時候是個傍晚,日頭快要落山,他想人真他媽的怪,幾天前他還是勞動能手,還胸戴大紅花,讓千人羨慕,幾天后就被關了黑屋子,這個落差也太大了,思來想去,他覺得人還是本本分分的好,都是比武比出來的事兒,還是拾糞保險??伤D念一想,事情還是因為拾糞拾出來的,他萬念俱灰,操他媽的,難道今后啥也不能干了?張焦麥被帶到一片小樹林里,這里很安靜,一個人也沒有,日頭已經掉進西山山口了,小樹林里光線也暗了下來。張焦麥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他們不是在這里要把我槍斃吧?要是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可夠冤的了。正在他胡思亂想之際,有人朝他喊,張焦麥,把褲子脫了!張焦麥一下子放心了,原來不是槍斃,那他就不怕了,他說脫褲子干啥?我又不急著尿尿。帶他來的人不耐煩地喊,快點!張焦麥猶豫著還是把繩子做的褲腰帶解了下來。全脫下來!脫到腳面子上!張焦麥笑了,他問這是讓我睡覺嗎?我都是睡覺才全脫光的。少他媽廢話!張焦麥的笑卡在了嗓子里,他被人按住了,很快,就覺得自己的東西被什么扎緊了,后來他看到一個人把一棵小樹彎了下來,另一個人把一根細繩系到了那棵小樹上,現在,他看清楚了,他的雞巴被一根麻繩緊緊扎著,另一頭系到樹上,那是一棵彈性很好的小樹,有小孩兒胳膊那么粗,現在,只要那個人的手一松,他這個傳宗接代的東西就可能離他而去。
張焦麥嚇得想尿尿,可他尿不出來,那里被扎上了,他憋得難受。剛才他還笑著,現在他一點也笑不出來了。這可是從前傳說中土匪們為了得到金錢才使用的手段,也是最殘忍的手段,這些人怎么能這樣對待他?據說那些被小樹拔掉雞巴的人,從此生不如死。張焦麥突然像殺豬般地嚎叫起來。
有個人在張焦麥臉上狠狠拍了一下,才把他的嚎叫止住了,那個手握小樹的人說,張焦麥,你看清了,現在是你最后的時機了,如果還想要你的東西,你就說出那個潛水的人的長相、年齡、藏在哪兒,要是你不想說,那么我的手一松……你知道會怎么樣,給你十秒鐘考慮時間。那個人抬抬手,手脖子上并沒有手表,只得又對張焦麥說,我數到十,你要是不說,我就松手!一,二,三,還沒數到五,張焦麥就大聲喊著,我說我說,我全交待,那個人是我放跑的!
然而,根據劉豆豆和張焦麥的交待,肖主任布置的搜索仍然沒有結果,那個潛水的人還是無影無蹤。肖主任現在有些灰心了,他想也許這兩個人是真的沒有見過那個潛水過來的人,這兩個人是冤枉的。肖主任想把他們倆放回去,可是,捉賊容易放賊難,不找到個合適的時機,還真不能就這么放了他們。
第二天早上,有人驚慌地跑步來向肖主任報告,劉豆豆不見了,找遍了屋子也沒有找到,問看守的,看守說睡著了,不知道劉豆豆啥時候逃走了。肖主任說,還等著干啥?出去找啊!
人們最后是在海邊找到劉豆豆的,他已經趴在沙灘上死去了。這個多年的肺結核病人,瘦得不成形了,他趴在那里,看上去就像一件膠皮蓑衣。
又有人又喊叫著來找肖主任,原來張焦麥瘋了,他的褲子已經不見了,下身赤裸著,他不停地用手抽打自己的雞巴,邊打邊罵,打小頭兒,打小頭兒,都怪小頭兒想喝油!見到肖主任,張焦麥已經認不出來了,也不怕了,他用手卡著雞巴對肖主任說,你有沒有?你掏出來咱倆比比,看誰的大,誰的大,誰當東家!肖主任喝道,張焦麥,你少裝瘋賣傻!你的事情還沒有完!張焦麥連聽也不要聽,一使勁尿了出來,他把尿用手接住捧到肖主任面前說,公社領導敬酒來了,你喝你喝,這可是上等好酒!
肖主任無奈地放了張焦麥,看來,想找到潛水過來的特務很難了,或者說,這個特務經過專門的訓練,已經成功地避開了這個村莊和這個村莊的人,早就遠走高飛了。肖主任把此前的工作進行了總結,他硬著頭皮鼓勵大家,不管潛入的特務多么狡猾,但我們有廣大的人民群眾,只要把大家發動起來,特務必將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
春蘭又被黃大仙魅住了。她現在三天兩頭就要被魅一次,從前是十天半個月,不知為什么,黃大仙現在魅她魅得越來越勤。她被魅后的內容也越發多起來,不光胡言亂語,還背古詩,不光背古詩,還唱戲文。她有時唱,我本號稱公主金枝玉葉,只因為拋繡球選中了李郎,原指望夫妻恩愛同過百年,有誰知不測風云打破了夢想……有時也唱秦香蓮,向包大人傾訴,大人哪,這負心的漢,狠心的郎,你留他在世間有何用?不若用上虎頭鍘,讓他的三魂悠悠七魄消散,你做下壞事要承當……又手舞足蹈地念白,我是黃大仙,修行五百年,得道沒得道,還到洞里看……幾乎每次她被魅住時,都能在院子的某個角落里找到一只黃鼠狼,其時它正在那里仰面朝天口中念念有詞,雖然它說的不是人話,但人們分明看得出它就是用這樣的口形把信息傳給了春蘭,讓春蘭會唱會說,時哭時笑。有人提議打死那只手舞足蹈的黃鼠狼,但沒人真敢動手,他們知道,如真的是修行了五百年的黃大仙,那么,你根本是打不死的,你打死它,就可能打死了春蘭,或者它放過春蘭,從而魅上了你。更多的人不愿意打黃鼠狼是因為那樣就沒有熱鬧看了,村里沒有一點娛樂活動,現在,除了春蘭被魅住還能活躍活躍村里的氣氛,再也沒有什么能讓人興奮和開心的事情了。
劉谷秀覺得春蘭是個好女人,不知為什么,好女人都命不好,像那個辛彩娥,長得那么好看,嫁給了劉豆豆這個短命的男人。劉豆豆死了,辛彩娥哭得那個傷心,劉谷秀都不知怎么勸她好了,想和她干一次,她也不讓了,這個騷貨,不知為什么從男人死后突然變成了貞婦,再也不和他睡覺了。劉谷秀想,你就抻著吧,現在還有野菜,等明年春荒沒有糧食的時候,你不還得來求我,跟我要苞米面。到那時候,我看你還脫不脫褲子?
劉谷秀只是覺得劉樹才這人太狠心了,把個媳婦扔在家里讓黃大仙糟蹋,不就是仗著自己會點手藝嗎?劉谷秀實在是不怎么了解這個劉樹才,這個人不愛說話,誰也不知道他每天想的是什么。照此說來,劉谷秀突然想到,這失蹤的三個人,他都不大了解,那個劉玉新,也是個悶葫蘆,不怎么說話的,當然,他回到村里已經不敢說話了,誰都能說就他不能說。還有那個林先生,教書的不愛講話,還是很少見,他要是給學生講課怎么講?難道也不說話?聽說還是要講的,只是說話用字少,比別的先生廢話少。林先生和村里人就像海水和河水,并不一樣的,比方說,他說話總是文皺皺的,不緊不慢。有一回,村里一個人問他,林先生,聽說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是真的么?林先生的臉都紅了,他說哪里哪里,我非圣賢,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村里人聽不懂,卻問了林先生一個問題,我有個事兒想不明白,你能不能告訴我,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林先生想了半天,臉色竟然由紅轉了白,他搖搖頭說,不知,因為不知,我不能回答你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林先生的表現令村人很失望,原以為他什么都懂,看來并不是真的,一個小小問題就把他難住了。不過,他老婆倒站出來說,林先生沒有回答出村人的問題,是因為那個人不是他的學生,他可以不告訴他答案。村人覺得這個先生迂腐得很哩,不知道就不知道唄,還要找個理由開脫,原來讀書的人都是這樣的,愛面子,總覺得臉才是最重要的。
劉樹才的不說話和他們兩個不一樣,劉樹才雖然不說話,但總是拿眼看著你,好像要說了,可他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都說他的手藝不錯,就是說,他畫的畫兒挺受看,在這方圓幾十里的地方,幾乎每個村子都有劉樹才畫的門樓子和照壁。他是用什么畫出來的?那些色彩鮮艷的畫啊!剛畫出來就像真的一樣,一條龍盤旋著就要上天,還有一群孩子,胖得惹人喜愛,又或者是條大鯉魚,有個孩子騎在魚的背上,正在玩一根葦笛。說起來,這里的人并不吃河魚,像鯉魚、鱭魚、草魚,還有鰱魚,他們不吃,嫌有土腥氣,他們只吃海魚,但他們對鯉魚卻視若神明,因為他們聽林先生講過,如果鯉魚跳過龍門,那就變成真龍了,真正的龍都在海里,東海、西海、南海和北海,劉家衛所以是個大村,所以世世代代香火不斷,就是因為這里離龍住的地方最近,受到龍的庇護比別的地方多。至于劉樹才描的照壁,就很一般了,據林先生講,那字是沒有體的。字雖然都是字,但有的人寫出來好看,有的人寫出來不好看,寫出來好看的那個人就是得體了。
果然如此嗎?劉樹才自己也沒有料到,他在給劉玉玲家寫照壁的時候,碰到了難題。一開始,劉玉玲讓他把字樣寫到照壁上,劉樹才就照著做了,一個又大又胖的福字就在照壁上出現了,劉玉玲到遠處看了,問劉師傅,這是什么體啊?劉樹才說,不知道,我寫了成百上千個照壁,都是這樣寫。劉玉玲說劉師傅,字是有體的,像歐體、顏體、趙體,還有王羲之的王體,王體最古,歐體最有力,顏體大方,趙體遒媚,你還是寫個顏體字吧。劉樹才說,你得給我個樣子,沒有樣子我寫不來。劉玉玲見四周無人,取過劉樹才手中的筆,在墻上寫了起來,劉樹才沒有想到劉玉玲這樣一個單薄女子,寫起字來竟然十分有力,抓筆用筆的功夫競在自己之上,這讓劉樹才不得不另眼相看。只一會兒,一個大大的福字就出現在墻上了,這個字,近看一時看不出好來,只是,當你在遠處看時,方覺得此字大氣,仿佛從天上落下來,與照壁合而為一。后來,劉樹才在描那個字的時候,吃驚地看到,那字似乎如刀刻斧鑿般地嵌入墻中三分。劉樹才不由暗暗贊嘆,人說入木三分,看來劉玉玲的字是入石三分啊,佩服佩服!劉樹才與劉玉玲交談起來,方知劉玉玲上過十年學,且字寫得最好,五歲就開始寫了,一直沒有間斷,現在沒有紙了,她就在院子的地上寫。劉樹才不由心生愛慕,又有幾分逞能地說,我的字不好,但畫還行。第二天便找出幾幅他從前畫的畫給劉玉玲看,果然有幾分功夫,劉玉玲覺得此人悟性較高,雖沒有見過八大山人的作品,卻有著八大山人的畫風,有的只寥寥幾筆,便能畫出海邊小村蕭疏的意境,這個意境看似信手拈來,卻不是一般人能及的,如果沒有悟性,你就是畫一輩子也是個俗。兩個人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劉玉玲說,忘了給你做飯了,你想吃什么?劉樹才說,什么都行。與劉玉玲談了畫后,他覺得天地突然開闊了,他有了一種想畫出一幅大畫來的沖動,原來,這幅畫很早就在他心里種下了種子,只是,在遇到劉玉玲后,這幅畫才一點點成長起來,她要破土而出了,她就像個孩子,經過了不知多長時間的懷胎,她要出世了。
公社又托人捎信給劉谷秀,讓他告訴張焦麥,三天后到公社報到,準備參加縣里的勞動能手大比武,還說如果在縣上能拿個前三名,那還得到省里去比。劉谷秀罵道,比你娘個×,不就是干活嗎?難道還能比到全國去?他去找張焦麥,見張焦麥是真瘋了,他現在每天都光著屁股,見人就拿他的東西說事兒。見到張焦麥后,劉谷秀知道這個人完了,那么能干的一個好莊稼把式就這樣廢了。張焦麥被捆著雙手,頭發胡子長得老長。他老婆哭著對劉谷秀說,你得給想個辦法,他天天這個瘋樣子,怎么辦啊?
劉谷秀問,你綁他干啥?他老婆說,不綁他他就拿刀要剁雞巴!要是真剁了,怎么辦啊?劉谷秀想說,剁就剁了吧,他那東西反正也沒用了,留著也不過是個擺設,還能干事兒怎么著?劉谷秀沒有說,他怕說了張焦麥老婆賴上他,這是個長相丑陋的女人,還是別惹她。
劉谷秀走出很遠還能聽到那女人的哭聲,他想,張焦麥是去不了了,那就找個人頂替他吧。這時候,劉谷秀看到了張老能,就對他說,老能,你到縣里比武去吧。老能說,書記,我不會拳,你又不是不知道,要說咱村會拳的,過去還是劉公用,還有他兒子。劉谷秀說,不是讓你比拳,是比勞動。老能問,啥叫勞動?劉谷秀說,就是干活兒,老能笑了,干活誰還不會?劉谷秀說,你得會干,能干。老能說,誰出汗誰就會干,誰出汗多誰就能干。劉谷秀說,別說沒用的,給記工,你去不去吧?張老能說,我去我去,到縣里是不是?張老能并不是想去比什么武,而是想到縣里給閨女扯塊花布做衣裳,他閨女已經找好了婆家,年底就得出嫁,家里再窮,總得做套新衣裳啊。
肖主任這幾天很上火,沒抓到特務不說,劉豆豆這條線索也因為人死而中斷了,冷靜分析起來,也許劉豆豆真的不知道那個潛水過來的特務到哪里去了,他只是揀了那件潛水服,而那個穿潛水服的特務已經跑掉了。肖主任看著這個海邊的村子,破敗、陳舊,沒有一點生氣,那些不為人知的角落里藏個人,想找到他真是大海撈針。
他回到公社呆了幾天,可部隊住在公社,每天那個方團長都要找他,要和他一起分析敵情,研究方案,方團長躍躍欲試,決心把登陸的特務們一網打盡。他見肖主任愁容滿面,就安慰說,你不用發愁,我們可以擺出一個口袋陣,先放他們進來,然后再一舉將其殲滅!肖主任覺得方團長是在夸夸其談,一個正規部隊的團長可以講戰略戰術,布置和調動隊伍,可他卻給自己找了個難以完成的任務,他必須找出那個潛水過來的特務。現在,你要是說沒有這個特務,根本就沒人相信了,而且,說有是你,說沒有也是你,這樣反復無常的人,組織上能信任嗎?心情失落的肖主任只得回到劉家衛村,他想,不把潛水服的事情搞清楚,他是交不了差的。現在,他早已沒有那么大的熱情了,他對自己的前程也感到渺茫了,干不出成績,而且還拖了整個指揮部的后腿,上級是不會重用他的,他有些灰心了。不久前,傳來消息說縣里要來人換他,這讓他更加消沉,回到劉家衛后,他找到劉谷秀,問他有沒有酒?劉谷秀說,肖主任想喝酒了,那到我家來吧。當天晚上,劉谷秀讓老婆炒了一盤雞蛋,又挖出半碗蝦醬,兩個人就喝起了酒。肖主任說,劉書記,這些日子給你添麻煩了,我也不是沒事找事兒,畢竟誰也不愿意特務潛水過來搞破壞是不是?劉谷秀說那是那是,這個特務也不會找地方,偏偏把膠皮蓑衣扔在劉家衛海邊上,哪兒不好扔,非得扔在這兒?肖主任糾正他說,跟你說過多遍,那不是膠皮蓑衣,那是潛水服,要不是潛水服咱們費這么多勁干啥?吃飽了撐的?劉谷秀嘆口氣說,肖主任,你舍家撇業地來查特務,也不容易啊,我敬你一盅。肖主任喝了酒說,都不容易,都不容易。
話題又轉到三個失蹤人的身上,這個潛水過來的特務會不會是他們三個人中的一個?劉谷秀說,不會是他們三個,我們村的人,我知道。肖主任說,你這是沒有階級觀念的話,他們和我們是什么關系?敵我矛盾,不共戴天!劉谷秀說,你要是說那個劉公用還差不多,可他死了,被鎮壓了!肖主任說,所以他兒子就跑到那邊去了,當了特務,經過訓練,潛水過來了。你是說,劉玉新回來了?劉谷秀突然想起那天張老能告訴過他,說看見劉玉玲常到山上去,不知干什么?劉谷秀說,有人看見他妹妹劉玉玲常到山上去。肖主任說,劉玉玲是誰?劉谷秀說,就是劉玉新的妹妹。
肖主任突然把酒盅放下了,他說,你提供的這個情況很有價值,現在我就去布置,把她監視起來!
劉谷秀覺得自己又說漏了嘴,唉,說這些干什么?肖主任盯上了誰,誰就要遭殃了。劉谷秀恨不能自己給自己一個嘴巴。
林習之終于回來了,雖然他不是這個村里的人,但已經居住在這里多年,他已經習慣了這里,把這里當作了自己的家鄉。所以,當他看到劉家衛的房子時,他的心里隱隱有股激動,就像一個游子從遠方回鄉了。整整三個月,他走了多少地方?他到過多少城市?他走遍了多少所大學,還有圖書館?他見過一個又一個專家,那些專家們都是他十分佩服的,在過去的許多日子里,他讀過他們的書,鉆研過他們寫的文章,他對他們了如指掌,但是,真見到那些專家本人的時候,他還是十分拘謹,不能隨心所欲。
離家越來越近了,林先生的心就跳得更快了,馬上就要見到老婆和孩子們了,這幾個月里,他們過得還好嗎?在外出的那些日子里,他才知道一個人是多么孤獨和寂寞,再也沒有比一個人漂泊在旅途更能讓人傷感的了,林先生想,從此以后,他不會再出去這么長的時間了,哪怕非要出去,那也要把時間控制在一個月左右。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并沒有能走到家,就連人帶行李被帶進大隊部的那間小房子里,他不知道,此前,這間小房子曾經關過劉豆豆和張焦麥。
肖主任見到林先生后并沒有吃驚,他想象中的林先生和眼前這個人相差不大,或者說,幾乎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樣,但林先生卻有點吃驚,他發現,審問他的人和他自己一樣,也戴著一幅深度近視眼鏡。
你叫什么名字?
林習之,字衡山,號方舟。
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回來的?回來有什么任務?
我到北京、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去了,我還到過北京圖書館,拜訪請教過全國最有名的歷史學家
你找他們干什么?
需要弄清楚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劉家衛村啥時候有的,它的起源和發展。
就這么一個問題?
就這么一個問題。
為什么要弄清楚?
因為我的一個學生問過我,我沒有準確的答案,我必須告訴他一個準確的答案。
你是在胡說八道!你跑到南邊去了,經過訓練,現在又潛水回來,你的任務是收集情報,破壞設施,暗殺革命干部,迎接下一批特務登陸……
你說的我不懂。
你很快就會懂的。
我要回家!
做夢!你不把你的特務活動交待清楚,你就別想回家了!
林先生覺得自己的頭被什么蒙住了,然后,他的身體遭到一陣拳打腳踢。他想喊叫,但沒有喊出聲來,很快,他就神志不清了,他恍惚覺得自己仍然沒有找到那個答案,于是只好又搭票坐上火車,奔向下一個城市,火車晃晃悠悠,使他頭暈目眩。
肖主任沒有想到,情況會有如此重大的突破,線索來得如此快速及時。就在抓獲了林先生后不久,有人向他報告,他們發現劉玉玲提著籃子已經上了山。于是,肖主任指揮著一群人員跟蹤過去。這座山其實就在他們村后,他們村也座落在這座山上,只是在山的腳下,往上再走,就能覺出這座山的高來。這不是一座小山,也只有這樣的山才配和海連在一起。往上走,山勢越來越險峻。劉玉玲似乎習慣了這樣的山路,她在這條路上走得飛快,肖主任和他的部下幾乎跟不上她了,但大家還是咬著牙跟了上去,他們不相信連一個地主的女兒也跟不上,還有,大家的心中都有一種隱約而至的興奮和驚奇,他們不知道劉玉玲要去干什么?是去接頭還是去送飯,是去報信還是去見面?劉玉玲走得匆忙,她是不是已經發現有人跟蹤?還是她急于去和特務接頭已經顧不上別的了?她從一塊巨大的石頭上翻了過去,然后,就進入了山上那個黃龍洞。那是一個沒人敢進去的山洞,傳說原是一條黃龍在此居住,那條黃龍是從遠方來的,不久就與海里的龍王發生了沖突。兩條龍便在這里擺開了戰場,最后,黃龍寡不敵眾,落荒而逃,海龍王則大擺宴席慶祝勝利。這個洞從此成了野獸們的穴居之地,沒有人敢進入到那里面?,F在,劉玉玲進去了,她莫非吃了豹子膽了?肖主任感到這個洞里應該還有人,不然劉玉玲是不可能直接就進洞了。肖主任命令人們立刻把山洞包圍起來,這個黃龍洞,只有一個洞口,沒有出口,只要把洞口圍起來,里面的人就是插翅也難逃脫了。
有人向肖主任提議派人增援,他們怕里面會有武裝特務,聽說特務們的槍比我們的先進,我們的槍打一槍拉一次槍栓,特務們根本不用拉槍栓。特務們還有炸彈,比我們的手榴彈的威力還要大,一顆就能炸死幾個十幾個人。這時候,要是有正規部隊就好了,正規部隊經過訓練,軍事素質也高。但肖主任不同意來人增援,他接受上次的教訓,不想鬧出很大的動靜,他知道,鬧得越大,就越難收場。肖主任決定,先向洞里喊話,告訴洞里的人,你們已經被包圍了,現在只有一條道路,放下武器,趕緊投降!但是,喊話并沒有起到作用,里面沒有任何回音,好像根本沒有人。肖主任決定進洞,但是,很多人不同意,肖主任只好開了個短會,動員大家,在他的宣傳鼓動下,終于有人站了出來,又有幾個人走出來,組成了沖鋒隊。這五個人分了工,兩個人舉火把,三個人端著槍,發現情況立即開槍,就這樣,五個人進了洞。肖主任等了半個時辰,聽到里面有了聲音,又響起了一陣槍聲。接著,有人飛跑出來向肖主任報告,打死了,里面的人全打死了!肖主任這才意識到忘記給他們交待要留活口了。
肖主任在人們的簇擁下進入了山洞,在火把的照耀下,肖主任看到死的是一女一男,那女的是劉玉玲,而男的,大家都以為肯定是劉玉新,也就是劉玉玲的哥哥??墒墙泟⒐刃惚嬲J,那男的不是劉玉新,竟然是畫門樓子的劉樹才。劉樹才的身下是一卷畫,他的血流到畫上,把畫卷染得血紅。肖主任讓人把畫卷拿出山洞,有人以為這可能是南邊的委任狀,或者機密的文件。但是,畫卷一點點打開后,人們吃驚地看到,那是一幅谷雨出海圖。畫的是海邊的魚村,人們每年谷雨節出海前開始祈求龍王保佑,他們在岸邊焚香磕頭,有人還敲鑼打鼓,把一筐筐蒸好的餑餑倒進大海,一些小帆船正在作啟航準備,還有女人在自家的門前織魚網……人們不明白,一個畫門樓子和照壁的人,為什么又畫起了谷雨出海圖?還有,他畫就畫吧,為什么還要躲到山洞里畫?另外,劉玉玲和他是什么關系?
人們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倆都不是潛水過來的,劉玉玲沒有出過村子,而劉樹才,要是潛水過來的,難道只是為了畫一幅畫?這似乎更是不可能的。
當天晚上,林習之醒了,在小房子里醒過來了,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在火車上,正在向一個城市奔去,看到房外透進來的星光,他才知道,他已經到家了,但是,他卻回不了家,他被一個戴眼鏡的人抓進了這間小房子。外面,有兩個虎賁看著他,他就像一個犯人,可是,他犯了什么法?林習之想起那個戴眼鏡的似乎要讓自己承認是逃到了那邊,然后又派回來的,但是,他知道自己并沒有這個經歷,他只是外出了一趟,他外出的目的是給學生一個準確的答案,當然也與他喜歡歷史有關。林先生一直堅持他的原則,那就是村里人問他的問題,他可以不回答,但他的學生問他的問題,他必須回答,而且必須告訴準確的答案。林先生想,應該找到那名學生,告訴他,劉家衛這個村子從東漢時就有了,具體的時間是在公元后的129年。這是在查過許多資料,以及向權威專家們請教的結果,應該說是不會錯的了。劉家衛就是這樣一個村子,不要以為它不起眼,也不要為生在這個村子而自卑,這是一個歷史多么悠久的村子啊,它就在大海的邊上,每天,都能聽到大海的濤聲,生在這里,是一個人的福氣。啊,多么好的一個地方,多么好聽的名字,劉家衛!同學,你得牢牢記住,將來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干了什么,你當了官、發了財,或者你只是個平常的百姓,你都應為你出生于這個村子而感到驕傲。是的,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些,你也一定要記住這些。我要去告訴那個學生,現在就去。他站起身來,被暴打過的身體有些痛,有些麻木,但他已經顧不上了,他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找到那名提出問題的學生,告訴他準確的答案,劉家衛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東漢……林先生意識到有人追趕,并且讓他停下來,但他已經停不下來了,不知怎么,他竟然走錯了方向,等到他聽到海浪的聲音時他才意識到他已經來到了海邊,在海邊,他大腦里的細胞一下子全都被喚醒了,林先生第一次感到,這里不是他的家鄉,因此,才對他潛伏著那么多的危險,還有,他可能犯了一個極其愚蠢的錯誤,他不應該去為一名少不更事的學生尋找答案,雖然他是一名先生,但先生也不可能通曉大海一樣的知識,一個愈來愈清醒的念頭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必須離開這里,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只有回到火車上,他才能安全。林先生的奔跑并沒有持續很長時間,他覺得有人在他的身后猛然推了他一下,這一下很重,從身后直達身前,他覺得身體瞬間被洞穿,裂開了一個洞,一個透明的大洞,那一刻,林先生豁然開朗,他最終意識到,自己是對的,沒有錯,自己為學生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也是應該的,只是,他再也沒有機會告訴那名學生準確的答案了。人們追上了他,他已經倒在地上起不來了,有人聽到林先生最后說的話是,長大了,自己去尋找答案吧……
三天后的一個夜晚,伸手不見五指,正值大潮,海浪洶涌。在這樣的夜晚,從前村里人都是早早就要插門睡覺的,這樣的夜太可怕,一般都是龍宮里又發生了什么變故,龍王發怒了。龍顏一怒,海里的風浪就大。這夜村里人也早早插門睡覺了,他們覺得只要睡著了,也就沒有什么好怕的了。
沒有人想到,就在這樣一個夜晚,特務們真的要登陸了,他們全副武裝,坐在一艘機器船上往岸邊駛來。按照計劃,他們要在離海邊不遠的地方下船,然后由這個特務小分隊率先登陸,第一個目標,就是要把劉家衛這個村子控制住,然后,以這里為跳板,伺機襲擊望海公社,如果成功,他們就繼續擴大戰果,攻擊縣城,如果失利,他們就退回到海邊,然后乘船逃走。
然而,他們的如意算盤沒有打成,就在他們的船駛到離海岸不遠的地方,特務們準備登陸的時候,突然遭到解放軍正規部隊的打擊,特務們手忙腳亂地爬回到船上,也有人胡亂回擊,但并不知道是往哪里放的槍。據說,在解放軍的猛烈攻擊下,最少有十幾名特務被打死了。
村里的人在深夜聽到槍聲,他們更不敢開門了。連住在村里的肖主任都害起怕來,他擔心真的有特務登陸,他們會占領劉家衛,說不定會血洗村莊,首先,特務們會對他這個上級來的主任下手。肖主任甚至后悔還留在村里,他想明天說什么也要回公社了,這個地方他再也不想來了。
第二天村里人起來后發現,一切都和以前一樣,并無異常,有人到海邊去看望,見海邊也依然如故。村里人只好把晚上聽到槍響的事情說成是做夢。如果不是做夢,怎么連一點打仗的痕跡都不見呢?
肖主任回到公社后才聽說,原來真的是打仗了,且戰場就在劉家衛村的海邊上。是方團長帶著部隊打了這個大勝仗的,原來,方團長接到上級的命令,說當晚有小股特務要來進犯,還有登陸的可能,他便帶領部隊于傍晚悄悄埋伏在劉家衛的海邊,凌晨一點多,果然發現了機器船,于是,雙方發生了激戰,最終粉碎了特務們企圖從劉家衛登陸的夢想。方團長不無遺憾地說,要是有一門炮,我一定叫那艘軍艦有來無回!
消息此后被報紙、電臺等報道。人們無不歡欣鼓舞,人民政權是堅固的,牢不可破的;解放軍是我們最親的人,鋼鐵長城;任何敢于來犯的敵人,都是自取滅亡,都將得到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肖主任覺得自己被嚴重忽視了,那次行動,他一點也不知道,當然就更談不上參加了。據方團長事后對他說,這是軍事機密,不能有一絲泄密,所以,任何部隊以外的人都不能知道。肖主任聽明白了,他在指揮部的作用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只是自己把自己看高了,在這次勝利中,他沒有一點功勞,他的所有努力,也都一錢不值。
頂替張焦麥到縣里去比武的張老能卻沒能出彩兒,沒拿著名次,拿不著名次,就不能戴花,張老能悄沒聲息地回到村里,幾天后劉谷秀才知道他已經比完了武,一無所獲。劉谷秀心里很是認同這個結果,但嘴上卻說,老能你和焦麥比,還是差點事兒啊。張老能的嘴硬,他說他也比到決賽了,結果是他把第一讓給曲家灘的曲太貴了。后來,曲大貴又到省里比,又拿了個第一,然后到北京參加英模會,毛主席都接見他了,還問他是哪兒人,多大年齡,有幾個孩子什么的,曲大貴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是邊上的人替他回答的。再后來,曲大貴當上了中央委員,成了遠近聞名的人物。張老能每每說起曲大貴,就后悔說,要不是當時急著給閨女扯布做衣裳,怕百貨商店關門,把個比武狀元讓給了曲大貴,現在當中央委員的應該是他張老能。張老能說是這么說,但村里人沒有人拿他的話當真,而曲家灘因為有了曲大貴,不光上面來人給修了柏油道,還蓋了樓房。中央要開會,就有車來拉曲大貴到飛機場去坐飛機。唱戲演電影的,都是到曲家灘,劉家衛的人想看,只能到曲家灘看。
劉谷秀問張老能,在縣里見著肖主任沒有?張老能說沒有,縣里那么大,還能顯出他來?劉谷秀說,聽說肖主任混臭了,不光沒提拔,反倒給他個處分,差點把他的黨員給擼了。張老能說,那是他自找,你說讓他把村里禍害的,四條人命啊。劉谷秀說,可不,還找什么潛水過來的特務,要真過來個特務,他還敢弄死咱們村的人嗎?叫我說,肖主任比潛水過來的特務壞多了,處分他活該!張老能說,這下他該老實了,再也不能蹦跶了。劉谷秀卻說,誰知道啊,他這樣的人。
幾年后文化大革命爆發,縣里很快有了一支紅衛兵隊伍,名叫井崗山紅色造反派,總司令就是那個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