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春,石角街丁字路口新開了家診室,門上簇新的匾額,嵌著四個大字“阿炳草堂”。草堂面積不大,種著些茼蒿,草藥,還有一棵半人高的櫻桃樹。
錄音機里的“二泉映月”,沾了七里河的水汽,濡濕綿長,還有一份溫潤。這溫潤來自女主人。草堂在此很久了,還沒有人知道女主人的名字。街坊們隨著草堂幫忙的鄉下女孩,都叫她小姐。
小姐白天坐診,夜晚關門,從周一營業到周六,星期天只留鄉下女孩看家。如果說小姐是醫生,那么女孩就是實習護士了,除非惡疾急癥,誰也不會星期天去瞧病。
但關河不知道這些,來到石角街,頭一腳踏進阿炳草堂,就是星期天。
那天小姐照例不在,只有一副真人大小的骨骼模型,伶仃立著。關河弓身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沒人招呼他,只得硬著頭皮喊了一聲,怎么沒人哪?
柜臺后應聲轉出一個女孩,瞧病么?
是,我腰扭了。昨天開窗戶,猛然打了個噴嚏,腰就再直不起來了。
女孩覺著好笑,呵呵!泥捏的么,打噴嚏能閃了腰。招呼關河道,進來吧,做一下刮痧。
關河不知刮痧為何物,在治療床上躺得無比僵硬。女孩拉開湖藍綢屏風,略作遮擋,取了一只青花瓷小瓶,一片黑亮的刮痧板。關河肌肉緊張,女孩下手又重,身子一抖,刮痧油就潑到了屏風上。女孩當即紅了臉。
關河忙哄她說,沒事,我來。說著,從肩膀上摘下一枚笑臉像章,掛在屏風上,恰好遮住印記。
女孩發現關河身上不只一枚黃色笑臉,便問他,你干么司的?這一掛那一掛,像個將軍。
關河苦笑,我的腰都彎成龍蝦了,還將軍。又摘下一只笑臉說,推銷器械,買一根止血鉗,送一枚笑臉。
關河來石角街,假借推銷器械的名頭,實為找人。三年來,他已經排查了一百零六家醫院。
走出阿炳草堂,關河照例在本子上寫下一行小字:第一百零七家,石角街丁字路口,阿炳草堂,背靠七里河。就是說,阿炳草堂沒有要找的人,以后不用再來了。
可是,星期一,關河又進了阿炳草堂。雖說推銷器械是假,腰疼卻是真的,經過女孩手法治療,不但沒好,還有加重趨勢,他不得不回來復診。
這回小姐和女孩都在,一個把脈開方,一個拎著小秤不停抓藥,誰都沒顧上招呼他。屋里候著七八個病人,關河坐到候診椅上,從遠處靜靜地打量著小姐,青裙白巾,鏤空雕花銀手鐲,她的打扮,與這個時代似乎有著天地間的隔膜。盯久了,關河忽然覺著她有點眼熟,揉揉眼睛,又笑了,心想,高額頭的女人多了去了,三年都沒找到,哪能今兒就碰上了。
《二泉映月》的曲子還在放。小姐點燃一支艾條,蹲下身為病人施灸,一邊柔聲問道,燙嗎?
如果說剛才的高額頭如同一閃而過的模糊影像,那么這一聲“燙嗎”就無異于驚雷了。關河的神情暴露了不管不顧的興奮,兩眼放光,滿臉通紅。這興奮絕不是緣于巧合或者偶遇,實在說,只要關河不放棄,這個人遲早會遇上的,不在今天,也在明天。誰讓她欠了他骨頭呢。
候診椅上的人全都好奇地望著這個年輕人,不明白他何以腰都直不起來,還這般喜悅激動。關河知道失了態,忙塌了肩,扶著腰重新坐下去。
過了好半天,小姐才示意關河過去。她并沒有認出他,一手捏著銀針,一手按著他的腿彎問,這沉嗎?哦,好,別動。在關河腿上,背上,一共扎了四根銀針,疼得他直吸嘴。然而,等待的時間卻更加難捱。他藏了心事,又生怕銀針折斷肉里,或者牽拉影響療效,趴在治療床上動也不敢動。
起針時,小姐的笑竟有點不懷好意,關河一激靈,這才發現,腰不知什么時候挺起來了。
旁邊的女孩過來問,腰不疼了吧?又問,你賣么司器械?
我賣的器械你們不要。關河沒好氣,作為草堂一員,這女孩竟然不知道扭傷不能刮痧。
進我們要的么,艾條,銀針,草藥什么的,我們都要。是吧小姐?
小姐正在整理針盒,隨口哦了聲,生意就成了,順當得讓人意外。就為這個,他決定原諒女孩的失誤。
關河在石角街租了房。人既然找到了,剩下的就好說。要債的事急不得,等時機成熟了,再一舉拿下。接下來的日子,關河除了到其他地方推銷器械,也替阿炳草堂進貨。久了,便知道女孩叫小薺,而小姐,依然還只是小姐。
關河曾問過小薺,這年代叫人小姐,不矯情嗎?
小薺說,前任助手就是這么叫的,我隨她大家隨我,時間長了都這么叫了。
這么一來,關河也只得隨著叫小姐。遇到哪天病人不多,就向她請教一些進藥常識。草堂的藥柜房有上百個袖珍抽屜,每個抽屜都貼著標簽。小姐把抽屜一一拉開,指給關河看,這是龍葵,葛根,那是木蝴蝶……真品胖大海手搖不響,沙沙響的是假的……
小姐的耐心真誠,讓關河極不自在。可是有什么辦法呢?要債的,弄不好就有了訛詐嫌疑。你能直接說,還我的肋骨?還不把兩個女子嚇死。算了,先放下吧,等彼此更加熟稔,也好有個擔待。
關于那根肋骨,關河沒法說明白。三年前,他做了一次手術,出了意外。好比一把椅子腿太粗,讓削一下,結果木匠不但把腿削了,還不小心把椅靠削了,這算怎么回事呢?關河的主刀醫生就是這么一個失手的木匠,為避免以后麻煩,他果斷地拿走了關河的一根肋骨——意外失手的證據。偏偏關河對麻藥不敏感,提前醒了,主刀醫生的懊惱,助手的哭泣,還有撤布巾時,掉到胳膊上的那滴淚,他都知道。他閉著眼裝睡,拿不定主意,該不該睜開眼嚇嚇他們。但千萬不能嚇著母親,母親膽小。這么一猶豫,關河就一直閉著眼睛,出來以后什么都沒說。過些日子,就把肋骨的事忘了,十五歲的少年,有很多事可做,不會總惦記一根肋骨。
事情被發現純屬意外。臨開學,關河要走了,母親眼睛不好,用特殊的方式跟兒子告別,一寸寸撫摸兒子的身體。母親忽然感覺手下一軟——好好的胸膛,怎么癟了一塊塊呢?
父親馬上聯想到手術,找到醫院,當事人已經辭職。鬧了半個月也沒討個說法,最后砸了醫院所有的玻璃,算是兩清。關家從此不提肋骨。還是母親臨死前,又把這事抖了出來,她撩開衣襟,指著自己干癟的胸膛,一直說肋巴骨,肋巴骨……肋……
關河懂。母親以前說過,一個人不完整,到了那邊會被瞧不起,升不了天堂。這話關河不信,但母親的遺愿不可違,他只得磕了頭,答應找肋骨。
可是,到哪去找一根骨頭呢?
當事人沒下落,配合手術的麻醉師也已退休,癡癡傻傻,一問一啊,根本無從查起。后來父親說,那人是醫生,除了醫院那兩下不能干啥,咱干脆推銷醫療器械,一來你體驗社會,二來順便挨家醫院摸摸,說不定哪天牽藤得瓜,就找著肋骨了。
隨后,關河進了一批醫療器械,還有一麻袋香樟木的笑臉像章,當做贈品。一個身掛笑臉,走路叮當響的青皮小子,不引人注目都不行,生意很不錯。可惜他不是闖江湖的料,離開父親,他就像大漠里迷失的羔羊,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走進一家醫院,細一打量,才發現來過了。他只得采用了最笨的辦法,每排查一家,就在本子上做一條記錄,今天拜訪的第幾家,在哪個地方,周圍什么特點。阿炳草堂,就是本子上的第一百零七家醫院。
女人總愛說,我是你的一根肋骨,那是她們不懂肋骨的悲哀。人的肋骨一共十二對,二十四根,少了任何一根胸廓都塌不下來。相反,車禍發生以后,斷裂的肋骨往往戳進內臟,加速傷者的死亡。沒有人會執著于一根肋骨,除非關河這樣的顛人。
關河的顛在學校很有名,身上一年四季純棉布料,領口扣得緊緊的,整日拎著個竹筒水杯,一路走一路抿。他公然宣布,拒絕使用塑料化纖,拒絕與金額有關的刷卡。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標榜上進青年的真與純粹,才能和生來就有的財富劃清界限。同學們把這種作為稱作“富人仇富’’,取笑說,拿帽子兜住支叉的頭發,再把眼鏡換成木框的,關河就是現代版孔乙己。然而,與孔乙己“竊書不為偷”不同,關河是“士可殺不可辱”。有一回,受了父親打罵,他當即吞了兩塊銀元,弄到醫院,折騰半宿才掏出來。從那以后,父親再沒打過他。除了銀元,屋里藏的還有金條古董,各種寫字的瓦片,難保哪天他不會發瘋,全吞了去。
跟頭骨腿骨比起來,肋骨輕賤很多,但畢竟是一根骨頭,在身體里住了15年,除了母親的遺愿,關河本身對它也是有感情的。見到小姐那天,關河好比卸下了肩頭的大山,美美睡了一覺,還做了夢。夢見小姐拿根骨頭在河里洗,河里沒水,到處是窟窿,連人帶骨頭隨時都會掉進去。關河想,這不行,得把小姐拉上來,就往前跑。可是挪不動腳呢,一著急,就飛起來了,把小姐拽上岸,抱了個滿懷。小姐臉紅紅的,用骨頭推他,把他戳醒了。
關河醒來笑著搖搖頭,又嘆口氣,怎么張嘴要呢。
關河去草堂更勤了,送不送貨都去坐一坐,聊幾句。可惜骨頭兩字仿佛帶了刺,會扎嘴,他繞來繞去,就是繞不到正地方。有幾次,險些話也到了嘴邊,又被他生生吞下去。那神情分明有鬼,小姐只認他性格古怪幼稚,小薺卻不這樣看,她已經開始懷疑他了,一遍遍稱那些送來的草藥。
關河自是羞憤不已,當即打著火機,要把藥給點了,我善于作假是吧?看我燒了它,貨款取消。
小薺嚇得慌忙扔掉秤,奪過火機丟到窗外,你神經么!
是神經。最近,關河總在深夜聽到淚珠滴在胳膊上的聲音,吧嗒,吧嗒,響個沒完。一張高額頭的臉也在墻上浮動,眉梢眼角都含了嗔怨,似在責怪自己小氣,一根骨頭,也值當千里迢迢討要。白日里,關河見了小姐,越發不敢吐露一個字。
小姐周身,除了一只鏤空雕花銀手鐲,再無其它飾物干擾,裸露的耳垂和脖頸,有著艾樣的淳樸干凈。為了這干凈,男人天性是愿意舍棄一些東西的。關河原本沒錯,卻對男女之事不開竅,自認褻瀆了對方。誰沒個頭疼腦熱呢,生了病,自然在草堂就近解決,可他卻對小姐的手指怕得要命。當那根手指在身上點按著尋找穴位時,他總控制不住不該有的反應,激動,戰栗,再羞慚到崩潰。他拼了命地掩飾,唯一的發泄,就是逃回住處,抱著冬不拉狠狠彈下去。
關河是白白浪費了這么多的心思。誰會嘲笑這種年輕的羞澀呢?它就像草地上的蝴蝶,陽光下的谷禾,成年之后,我們仍會回首珍記。
在冬不拉的彈奏聲里,關河被艾煙層層包裹,一顆心煙霧一樣越發柔軟而飄忽不定。事情的發展,實在是離初衷越來越遠了。
他在心里為小姐辯護,她不是主刀,她沒有害人之心,她是圣潔的。
艾灸是心靈的舞蹈,一個女人如果沒有圣潔的心靈,怎么能舞得那么好看?
就算犯錯,頂多也是無心之過。這些年的漂泊,驚嚇,已經讓她為罪責買單了。
但是,該如何向母親交代?
溫和灸,回旋灸,雀啄灸,艾草裹艾條,在小姐蔥白指問時而如太極,時而如小雀。藍色的艾煙綿綿不絕,日子在艾香里一天天滑過去了。很快到了夏天。關河對于小姐,對于肋骨,越發無言。
屋里溽熱難耐,關河起來洗去一身粘汗,換上干凈背心,順著七里河懶懶走去。在河流最細的地方拐彎,向南,到丁字路口,就是阿炳草堂。
關河拍拍袖子和膝蓋,想把連日來纏人的陰雨濕氣拍掉。忽聽草堂里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六六!
哎!小姐的應答快樂清脆,接著,就是一陣瘋鬧。
草堂來客人了。關河在心里猜測,六六是她的名字嗎?六六。
小薺把褐色藥膏抹到方塊膠布上,警告關河,你不能這么叫,這是老先生的專利。
哦,是父親看望女兒。關河很內疚,為了一根骨頭,害人家父女分離,他關河也是罪人,與小姐等同。
關河沒有進屋,又立了一會,轉身朝外走去。
呆子,三伏帖弄好了!小薺在身后喊。
關河沒有聽到,拎著竹筒水杯,一路走一路抿。
小薺摔下藥帖,么司人,簡直是十年不生芽的木頭!
其實小薺說錯了,木頭不會煩悶,木頭不會找借口,而穴帖正是關河的借口。小薺喊半天,他都沒有聽到,那邊小姐一喚,他就有了反應,并且回去了。種了心事的年輕人,耳朵對聲音也是選擇性地接聽。
小姐在關河背上,腿上,咽喉部各帖一副穴貼,笑盈盈地說,不太美觀,還好只四個小時,也難看不到哪去。
貼到腿上治胃,貼到背上治肺,這就是所謂“中醫理論”,關河覺著有趣。又望見鏡子里咽喉處的白膠布,想起“一劍封喉”,馬上為這個奇特的思維無恥地笑了。
貼好穴帖,還有艾灸。關河趴在治療床上,正好臉朝下,想起肋骨的事,狠了狠心說,小姐,我問你個事。
嗯,你說吧。
你還記不記得……關河的話還沒完,就被門外的吵嚷打斷了,他不得不閉上嘴,探出頭去。
這一看,關河大吃一驚。門外來了兩個人,男的是個中年漢子,肩膀上纏著條雪白的蛇;女的低著頭,不遠不近在后邊跟著。
小薺瞠瞠跑進來說,小姐,上次讓我們挪地方的那個,又抱著蛇來了!
小姐的艾停了一下,說,就說老板不在。
小薺返回去說,我們都是打工的,老板出診了,一會就回。你們找他說去。
漢子抱著蛇蹲下了,隨意把腳底的泥刮在馬路牙子上,看樣子,決心耗下去。
關河下巴頂著枕頭,眼睛瞪老大,擔憂地問,你們也得罪人?
小姐伸出中指和無名指,輕輕彈掉艾灰,又吹吹火頭說,同行是冤家。
半個小時過去了,漢子還沒走,小姐只得放下手中的艾,走出去,目光所到之處,漢子似乎矮了一下,說出的話卻更加難聽。
小姐沒理他,對女人說,三伏貼藥力深厚,根據體質要貼4到6個小時,你早上來的,當時囑咐你最遲下午兩點揭去。揭了嗎?超時過久,起水泡是很正常的。
見女人沒出聲,小姐又說,進來吧,我給你處理一下。
女人后來承認,中午睡過了頭,忘了揭藥貼。但是那漢子是不要命的,她不敢不來。
在小姐的示意下,小薺捧出一只紅匣子,端到漢子面前打開,又取出一張紙抖在面前。
那漢子見了紙,竟沖小姐遠遠一抱拳,轉身走了。
關河很意外,趁小姐去換艾,便問小薺匣子里是什么。
小薺說是藥王證書。
關河又問,那人干什么的?
他呀?小薺嗤了聲,就是走江湖賣藥酒的,弄些蛇泡起來糊弄老百姓,也敢來草堂撒野。
好險。好險。要不是你這妮子渾身上下煙火氣,我還以為鉆進了武俠小說呢。
險么司?有小姐在,沒事。剛剛小臉通紅的小薺,這會兒神氣起來,我們小姐可是大醫院出來的。她做了叮囑的手勢,這話不能外傳。
關河點頭答應。
小姐原是吃商品糧的,在老家醫院上班,因為一臺手術,拿走了病人的肋骨。聽說,當時主刀醫生讓小姐把骨頭扔了,可小姐不聽,還把它編上數碼6,裝進了一副骨骼模型。你說不糊涂么。
關河想起草堂真人大小的模型,不由呼吸急促起來,說,就算汲取教訓,也不能把人肋骨拿走啊。后來呢?
后來么,小姐去省城進修,她們家世代祖傳中醫,回來就開了阿炳草堂。遠離手術臺,專配草藥,做些拔罐艾灸刮痧之類的,不打針不開刀不見血,老百姓很喜歡。可惜小姐不敢在老家久留,三年換了兩個地方,至今沒成家。
小薺說話像炒栗子,關河好不容易插進嘴,為什么?
你呆么。人家發現少了骨頭,要來找麻煩,誰負責。
她是主刀?
不是主刀也脫不了干系。哎,要說這事擱別人身上也不算啥。畢竟不是主刀。她欠的……
見小姐回來,小薺忙閉了嘴。
小姐扶著關河翻身,來,翻過來灸神闕。
神闕說白了就是肚臍,這些日子,關河除了彈奏冬不拉,私底下沒少看醫書。他一邊配合,一邊還在心里可憐小姐。她比他大不了幾歲,一個女孩子家,東躲西藏的。
這回做的是隔姜灸。姜片鉆了孔放到肚臍上,點燃艾,隔著姜片,以熱力祛散內里的寒氣。陣陣溫熱透過姜片猶如臍帶,傳送到整個肚腹,關河忍不住呻吟了一聲。正迎上小姐探尋的目光,還是那句,燙嗎?眼中的母性光輝讓關河不敢褻瀆,他慌忙遮上眼皮。
送走最后一個病人,小薺去治療室打掃衛生了,廳堂只剩下小姐給關河施灸。伴著二泉映月的曲子,溫和灸,回旋灸,雀啄灸,艾煙裊裊,無言而萌動。在關河眼里,窗外漫天的陽光都化成了金水,被二胡牽進窗,燙得塵粒子都上了顏色。
她們都在忙。關河很隨意地走到模型跟前。
第一次近距離查看這副模型,關河除了緊張,還有點疹,加上好奇和隱秘的興奮,只差把心蹦出來了。模型像是塑料的,其中的第6肋,顏色要黯淡很多,尾部還有一條鋸齒狀縫隙。關河用眼角余光掃視一圈,見沒人注意他,伸手握住肋骨試了試,紋絲不動。骨頭牢牢固定在背后的鐵架上。他沒有灰心,手下稍稍用力,螺絲就松了。一顆。兩顆。擰到第三顆,小薺忽然跑過來拿藥袋,驚出關河一身冷汗,與正午熱燙的空氣撞在一起,個中滋味,難以名狀。
事后關河很后怕,也很害臊,雖說是取回自己的東西,畢竟也是偷。何況被偷的人正以朋友的方式來待他。
偷偷不得,說又說不得,在關河的躊躇之中,夏天很快過完了。樹葉一片片老了,黃了,又落了。轉眼間,植物與季節的廝殺已全部結束。樹枝被剝光了皮囊,裸著骨架在寒氣里發抖;河面也蓋上了厚白平整的冰,扔塊石頭,咯噔噔滑出去老遠。
而肋骨的事,卻沒有絲毫進展。
不是關河拖沓,他也急,只是邁不過臉皮兒那道坎。這個月,他已經來草堂四次了,還不算送藥那一回。胃病,咽炎,頭疼……每去一次,他都添了新的不舒服;回去的時候,或是胳膊脊背,或是肚腹,也總要有一處覆上新的紅紫。還好冬天里,這些印記旁人看不到。
天越冷,關河的頭發越難看,抿了啫喱膏,仍然粗硬如刺猬。當他冷不丁壓著一頂純白棉布鴨舌帽走進店的時候,著實把里面的人嚇了一跳。這個人,日夜苦心經營和諧,孰不知,自己正以另一種方式宣告與阿炳草堂的不和諧。
他并沒有收到期待中的熱情,哪怕作為普通客人。陰天草堂冷清,他一來,就把空間擠滿了。小薺坐吧臺邊繼續縫香囊,沒有站起來的意思,毛毛糙糙,一會兒扎了手,一會兒撒了香料。小姐難得清閑,也穿了便裝,粉色絲襖配著白圍巾,走過來遞給小薺一只青花瓷小瓶,一只牛角板。又接過她的香囊說,你給關河刮痧,我來吧!
小姐一接手,糟糕的縫制就是行為藝術了,各色絲線流水一樣在手指間漂浮,看得關河脖子伸老長。
小薺在旁聒噪,走么!走么!
咿呀!不像話,她還過來扯他手了。關河把手甩到身后,引得小薺吃吃笑,小姐也抬頭莞爾。她們一定以為他在害羞。天知道,他才不害羞。關河慍怒地擰了小薺一眼。
這次關河的病是真的。他曾暗自揣測,如果她知道自己的煎熬,會不會心疼?這么想的結果讓他發狠,恨自己書生氣,也恨那根惹事的骨頭。他把身子掄個半圓,頭朝下貼墻上去,這醒腦帖有時有用,有時沒用,沒用的話就只能繼續折騰那只冬不拉。
可惜,這個冬天一直沒下雪,冬不拉盼雪的弦音并不悅耳。
快過年的時候,關河聽到一些傳聞,說丁字路口被香港人買了,要建娛樂城。當時第一反應就是,阿炳草堂怎么辦?那些花花草草櫻桃樹怎么辦?
不幾日,就見了墻上碩大的拆字。
那時候,大家都還沒經歷過拆遷,不知何為拆遷。悄悄打探著,似乎也琢磨出一些名堂,一時間如臨怪獸,互相轉告,各自膽寒,生怕哪天秤砣似的黑色拆字砸到自家墻上。
關河問小薺,真的?
真的么。
那你們呢?
最后一次到阿炳草堂,是晚上。
月光下,櫻桃樹和茼蒿都已經拔了,橫尸遍地。期待中的點點櫻紅和滿園太陽花,瞬間化為烏有。
小薺在幫小姐收拾東西,二胡曲沒了,屋里悶悶的,只有那個黃色的笑臉還在屏風上傻笑。
關河不夠威武,否則,他會偷來一輛馬車,《亂世佳人》那樣接走一個女人,給她穿上紅綢披風,系好帶子;他會買下典雅的殿堂,撒上太陽花,讓空氣中充滿艾的味道;在艾的香氣里,去原諒一個女人的罪過。
小薺端來最后的晚餐,掀開瓦罐,排骨的濃香,毛豆的泥腥氣,霸道地打斷了關河的思緒。
這不同于艾的異味,讓關河有些惱,他伸出一只手,搭在骨骼模型的肩上,沖口說道,不能走,你們還欠我一根肋骨。
小姐聞言猛回頭,面若驚兔。
關河被自己說出的話嚇了一跳,緩緩抬起胳膊,像要接住一件瓷器,如,如果沒了,就不要了。
小姐蠕著唇說不出話,小薺卻搶過話頭,么司欠你骨頭?三根肋條是我燉給小姐的,便宜都讓你占了!這么遲鈍的……說完,捂著臉跑了出去。
關河不解而氣憤,這丫頭夠二的,哭什么哭?我都還沒哭呢。小姐已經答應帶她走,有什么好難過。
胃好些了,只是夜里還有點疼,再灸一次吧。關河說。
關河的話剛落地,周圍就一下子黑了,月亮在窗外霎時白了臉。沒想到這時候會停電,小姐拿過來五盞酒精燈,擺在周圍烘暖,關河還是覺著冷。
溫和灸,回旋灸,雀啄灸……小姐坐在關河旁邊,一股熟悉的溫熱感漸漸驅散了他身上的寒意,艾香羊水一樣包裹全身。
灸畢,小姐準備離去了,關河復又覺著寒氣襲人,他忽然牙根打著顫問,你從哪來?
小姐沒有動,只有一對干凈的粉紅耳垂在眼前靜默。
她一定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一定。關河望著小姐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向骨骼模型,兩三米的距離,似有千百里。
不用了。他說。
其實,關河還想喚一聲六六,想從背后擁抱她,然后,放她走。
酒精燈火苗噗噗響著,無數男男女女的影子在墻上游弋,呼地灌進一股冷風,五盞燈無一幸免,影子全部消失了。關河最終叫了姐,什么都沒做。
黑暗中,小姐說了很多話。
她說,中醫是我們的國粹,我們老祖宗自己的東西。我知道你喜歡中醫文化。中醫與國學血脈相連,送你幾本書,閑了可以翻翻。不過,對你來說它是業余的,不是生活全部。有些事你還不懂,當前最要緊的,是找個好工作,認認真真做下去。全力以赴。
以后,你們不用再搬家了,太麻煩。
寒冷的日子,喉結和胡須變得無比堅挺。關河細細地洗臉,刮胡子,收拾行裝。然后,背著紅綢包裹,掛著僅剩的三枚笑臉像章,沿河走去。
河面被人砸開無數個窟窿,復又結冰,如同一個個又丑又硬的補丁,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融化。他走得很慢,數著腳步,一,二,三……在七里河最細的地方拐彎,向南,丁字路口一一沒有阿炳草堂。昔日的艾灸銀針,被扭曲的鋼筋,殘缺的梁瓦代替了。周圍同時遭殃的還有旋轉木馬,糖葫蘆店,和云夢麥草畫。石角街第一次領略了什么叫拆遷。滿眼的廢墟讓關河忽然想起曾經的夢,夢中沒有水的河,河里的窟窿,還有洗骨的小姐。他不知道,尋找多年的那根肋骨,此刻就躺在不遠處的磚塊底下。
小薺裝車時,胳膊肘碰掉了兩顆螺絲,剛轉過身,模型上半截就散了。材質不同,滾下車的注定是6號肋骨,而不是其它任何一根塑料骨頭。她絲毫沒有察覺,裝完車,咣當鎖上后箱,把肋骨遠遠拋在了身后。
關河發了一會呆,準備走的時候,被磚塊絆了個趔趄。似乎有枯枝斷裂的聲響,很微弱,他沒有注意。為防止丟失,他正一邊往前走,一邊努力把書塞到懷里。書的名字分別是《詩經》《本草綱目》《容齋隨筆》。
作者簡介:牛紅麗,女,生于1975年,現居河南省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