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口不好時,就想喝粥。
一杯米兌上七杯左右的清水,大火煮滾后轉文火,再熬一會兒,怕它焦底,不時就回到爐前,手持木勺,輕輕攪拌,待鍋中粥湯已熬至 “水米融洽、柔膩如一”,趁熱盛上一碗,穩穩地合捧在兩只手心里,嘴就著碗緣,細細啜上一小口。
這新煮的粥乍入口,味似嫌平淡,再一嘗,方覺平淡中自有甘甜,還有股幽然的米香。喝完這一口,緊跟著才夾上一小塊蔭瓜或腌蘿卜,再啜一口粥,原本郁結的胃口慢慢地打開了,索性再剝上一顆咸蛋,不知不覺間,稀里呼嚕地喝下了兩三碗。
白米加水熬成的清粥,先父稱之為稀飯。他說從前在江蘇東臺老家,早、晚都喝稀飯,只有中午吃點干飯。早餐除以各色腌菜漬物佐稀飯外,尚需來點饅頭、蒸包子,以免單喝稀飯不管飽,不到中午肚子又餓了。
晚膳佐稀飯的菜肴就比較豐富,熱炒、清燉、紅燒樣樣不缺,非得擺滿一整桌不可。老家煮稀飯習用秈米(臺灣俗稱的在來米),煮出來的稀飯不稠,喝來清爽。偶爾想換換口味,才改用粳米(臺灣的蓬萊米),或摻點豆麥雜糧,爸爸說,那是吃好玩的。
在我臺北的娘家,稀飯還有個別名,如果加了魚肉蔬菜等葷素材料同煮,就得改口用先母的母語閩南語,稱其為“糜”(音如moaai)。外婆和母親都愛食糜,甜咸不拘,甜的像“米糕糜”(桂圓糯米粥)是下午的點心或宵夜,食時可淋少許米酒,寒冬時分喝上一碗,渾身暖烘烘。咸糜一般當午膳,三伏日酷暑天氣,吃不下油膩之物,中午就食糜,筍絲蚵仔瘦肉糜、香菇芋頭糜都是外婆的拿手菜。土生土長于臺南的阿嬤煮糜有祖籍廈門之風,米粒不熬太久,故粒粒分明,軟而不爛。
父母因為生長環境的不同,對于粥該怎么烹飪、怎么吃,各有各的想法,爸爸就始終不愛吃阿嬤的咸糜。不過他們倆倒都同意,清粥易入口、好消化,可以養生,所以小孩生病時,一定要喝不必多咀嚼便可下肚的清粥,只是煮粥時,水宜多加一點,還得多熬個半響,好讓粥更稀、更爛,也更好下咽。
為了營養,清粥里尚需拌雞精或肉松,由爸爸或媽媽持碗喂食,他們每舀起一匙粥,都不忘噘起嘴來吹涼,以免熱粥燙傷寶貝心肝兒。爸媽就這樣一口一口地喂飽病弱的孩子,逐漸把我們養大。
直到現在,肉松拌稀飯仍是我的“療愈食物”(comfort food),我只要身體有恙,就只想吃這一味。為了預防病中無體力起床,剛移居荷蘭不久,就未雨綢繆,教洋丈夫熬粥。他原不知粥為何物,更死硬派地不信中式養生之道,但是為了妻子心靈(或身體)健康,如今也學會煮稀飯了。
相信粥可以養生,當然不只我的父母而己,數不清有多少華人都深信粥食有益健康。早在夏、商、周三代,中國人便有以粥養老、養生的制度和觀念,《禮記》中即有不少有關粥的記載,好比《養老篇》中就說:“仲秋之月,養衰老,授幾杖,行糜粥飲食。”顯然認為粥適合衰老之人食用。
不過古往今來,論起對粥的《信仰》之堅定,南宋的陸游恐怕是數一數二,這位大詩人特別注重養生,寫了不少養生詩,他相信食粥可以延年益壽,甚至有《食粥》詩云:“世人個個學長年,不知長年在眼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將食粥致神仙。”詩人一生活了八十五年,在八百多年前,其人如此高壽,算是人瑞,但不知這跟他嗜食粥糜有沒有直接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