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之后第二年,年近而立的“新文化運動”領袖胡適,出版個人詩集《嘗試集》,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白話詩集。自那時起,所謂新詩在中國走過了90年的風雨歷程。借用安徒生的一篇童話,這近一個世紀前赴后繼的探索與創新,無疑正是一條“光榮的荊棘路”,從布滿封建余孽的荊棘叢中,開掘出一條新路。“光榮的荊棘路看起來像環繞著地球的一條燦爛的光帶。只有幸運的人才被送到這條帶上行走,才被指定為建筑那座聯接上帝與人間的橋梁的、沒有薪水的總工程師……這條光榮的荊棘路,跟童話不同,并不在這個人世間走到一個輝煌和快樂的終點,但是它卻超越時代,走向永恒。”先前也看過不少新詩評論與幾本新詩史,我以為再也沒有比安徒生這段話,更詩意、更貼切的描述了。
這一個世紀的新詩天空中,閃爍著耀眼的繁星,他們中有的是婦孺皆知、蓋棺定論的“恒星”,一代代像背誦唐詩宋詞一樣去朗讀他們的經典;有的是或因“半途而廢”或因意識形態,曇花一現、匆匆即逝的“彗星”,但他們終書寫下了燦爛的一筆;與光芒四射的明星不同,我相信其中還有更多星子,曾經作為一茬茬積極的、熱烈的“參與者”,他們也寫詩,最終可能只不過是一個“終生的詩歌愛好者”,他們大多已默默無聞、黯淡無光,但并非了無功績,他們的貢獻更多的是在于詩歌氛圍的營造與詩歌文本的傳播。當然,除這三者之外,還有一些行星,由于種種人生與世事的際遇,他們幾乎銷聲匿跡,脫離開人們的視野之中。詩人徐芳,這個當年熱戀胡適之的北大中文系才女,便是其中之一。
由于固有的“男尊女卑”、“女子無才便是德”等流俗正統觀念,中國文學自《詩經》以降,斷斷續續出現過諸如蔡文姬、鮑令輝、薜濤、李清照等諸位女性文學家,但總體說來卻是寥若晨星、屈指可數,直到明清時期方才第一次大規模出現女性(泛指)文學,并有大量印刷品結集行世(在此先不探討個中的原因)。20世紀上半葉,無疑正是中國兩千年以來的第二波女性文學高潮時期,借用“五四運動”之于“工人階級的意義”——“第一次登上了歷史舞臺”,此一時期,可以說是女性文學家首次登上了中國文學的歷史舞臺。“民國四大才女”一類的官方、民間評選不絕于耳,便是其中一證。此之后,女性文學家一發不可收拾牢牢占據文學的半壁江山。而1931-1935年就讀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徐芳,正是在這個時候開始了詩歌創作。
有次在夜行火車上,翻一本傅斯年紀念文集,內收史學家楊向奎的《回憶傅孟真先生》:“本世紀30年代,傅孟真先生先后在北大文學院開有三門課程……中國文學史是當時中文歷史兩系選修課程,選課的學生很多,我是歷史系二年級的學生,也選了這門課……傅先生是一位淵博而有開創性的學者,初學者不容易接受,所以當學期考試時,許多選課的人成績不好,傅先生在第二學期開始,宣布上學期考試成績時,說:‘有些人的成績不好,全班最好的兩人,是徐芳、楊向奎。’徐芳是中國文學系二年級的學生,聰明絕頂,而長于新詩。不久,她和北大的卞之琳、何其芳等同學并為有名的詩人。因為傅先生這一宣布,等于給我和徐芳作了介紹,以后我們成了好友,畢業后一直在通信。40年代末,她去臺灣,成了貴婦人,再也不見她的清新詩句了。”這是我頭一回知曉,還有一個叫“徐芳”的詩人。在《史學界憶往》中楊氏重念此事,“前幾年她的侄女居蜜從美國來,我們見面后知道徐芳已經是兒孫滿堂的老太太了。”后來慢慢才知道,不光傅斯年對徐芳頗加贊賞,胡適、吳宓、顧頡剛、葉公超、沈從文、梁實秋、朱光潛諸位名流都曾著意于這個新詩人。
相信不少喜歡新詩的讀者,對“徐芳”這個名字都近乎陌生。這也無足怪,就個人所見過的各種新詩、現代詩選本,幾乎沒有選錄過她的作品。如果一個人從來就如此默默無聞,倒也無可厚非,但徐芳絕對不屬于此,她的“名氣”在三十年代卻是非常之大。到底有多大呢?施蟄存先生在八十年代末,為另一位也叫徐芳的上海詩人作的序中,開篇即提及昔日的女詩人徐芳:
在一九三五—一九三六年間,北京出現了一位女詩人徐芳,在北京的幾個文學刊物和天津《大公報》的《文學副刊》上常有她的詩,據說是北大學生,胡適教授很欣賞的,一時聲名鵲起。
一九三八年,我在昆明。清華、北大的師生陸續來到云南,一部分先到蒙自,一部分到昆明。有一天,我去看沈從文。他對我說:“徐芳來了。”
我和李長之都在云南大學,同住在一個宿舍里。我住樓下,長之住樓上,早晚都在同桌進餐。一天午飯時,長之對我說:“徐芳來了。”
一二天之后,我在翠湖公園散步,遇到一群人,其中有沈從文,是我唯一認識的人。從文為我介紹了其中的二人,一個是吳雨僧(宓)教授,一個是徐芳。吳先生還特別申明了一句:“女詩人徐芳。”
這樣,我認識了當時大名鼎鼎的女詩人徐芳。
作為其時北大文學系僅有的兩名女生之一,徐芳不但才華橫溢,追求者自然也眾,無奈“流水有意云無情”,全都碰了壁,包括后來的民盟創始人羅隆基。其實,徐芳轟轟烈烈的“初戀”,乃是名滿天下時任北大文學院院長兼中國文學系主任的胡適。幾節課聽下來,情竇初開的徐芳,估計招架不住了,開始暗戀胡適,寫了不少情書,如《情人小贊》:“怎叫我不對他鐘情!你看,他那長碩的臉上,有一對會笑的眼睛。他說話,有你意想不到的好聽。”1935年夏天,徐芳畢業后留在文學院研究所做胡適的助理。這期間,徐對胡由暗戀轉為熱烈追求,幾個回合下來,面對熱情真摯,坦率大膽的表白,估計胡適招架不住了。耿云志《戀情與理性:讀徐芳給胡適的信》、陳漱渝《無言的結局:胡適與徐芳的一段情緣》、《再談胡適女友》、蔡登山《遺落的明珠:尋訪30年代女詩人徐芳》、《文化人的人情脈絡》中所收《擦出愛的火花:胡適與徐芳》等,對兩位的一段纏綿師生之戀,著墨良多,不再多談。
朱光潛主編的《文學雜志》乃30年代北平一個重要刊物。刊物對新詩抱有熱情和樂觀的態度,并有意多選登青年詩人作品。更值得稱道的是,他們定期舉辦沙龍,即1933年誕生于朱光潛和梁宗岱合住院落里的“讀詩會”,當時在京教授、學生不乏參加者(張潔宇《荒原上的丁香:20世紀30年代北平“前線詩人”詩歌研究》)。據沈從文回憶:“北大計有梁宗岱、馮至、孫大雨、羅念生、周作人、葉公超、廢名、卞之琳、何其芳、徐芳……清華計有朱自清、俞平伯、王了一、李健吾、林庚、曹葆華……”他主持的《大公報·文藝》副刊“詩刊”便是這“自由談”的一個結果。在《新詩的舊賬》中,沈從文特別提及“詩刊”的創作團隊:朱佩弦、聞一多、俞平伯、朱孟實、廢名、林徽音、方令孺、陸志韋、馮至、陳夢家、卞之琳、何其芳、李廣田、林庚、徐芳、陳世驤、孫毓棠……
從上面兩個“名單”能看出,皆可謂其時中國文壇的“一線作家”。周作人、朱自清、林徽因、聞一多、陳夢家等且不說,即使與徐芳同期就讀北大(英文系)的卞之琳、何其芳、李廣田(漢園三詩人,1936年合出《漢園集》而得名),也已自成風格。徐芳能頻頻出入于此類活動,當然需要一點“資本”。首先,她的新詩廣受好評不用說了;其次,她1935年撰寫的畢業論文《中國新詩史》,由胡適擔任指導老師,論述了從1917年至1935年中國新詩的發展歷程與創作現狀,涉及30余位詩人的作品,如評冰心“詩體小”、評胡適的詩“很像一個纏過腳后來放大了的婦人”,總體立論客觀公允,比較準確地把握了新詩發展的脈絡與方向。這之后不久,抗日戰爭爆發,徐芳放棄寫作,后來嫁給有儒將之稱的徐培根(“左聯”五烈士之一殷夫兄長),1949年隨之去臺,安于相夫教子,遠離文學圈,更因天涯相隔,徐芳的名字漸漸從中國新詩的天空淡出。
與徐芳同班同學的張中行先生,在《流年碎影》中零星回憶:“徐身材中等以上,白凈,有點風流成分。”“畢業以后呢,沒見過一次面,稍有所知,都是聽來的。較早是抗戰初期,有人在什么宴會上見到徐芳,頗出風頭。后來像是還到了臺灣。生活總是在高層次飄,至于詳情,因為消息零碎,就難得連綴起來。現在還健在嗎?在哪里呢?不知道。”如果事情就此便結束了,那未免有些遺憾。無論予讀者,抑或予文學史。然而幸運的是,2006年90多歲的徐芳,竟以“30年代女詩人”的身份,出現在臺灣文化界,并由臺灣秀威公司相繼推出《徐芳詩文集》和《中國新詩史》。后者即其塵封70年的畢業論文,前者則是早年作品的首次結集,正如其介紹所言:“她是寥若晨星的女詩人中的一員,也是繼林徽音、冰心以降,一顆被遺落的明珠。她生命的陳跡,都化作文字的清婉與感情。珠羅翠網,花雨繽紛。她是絢麗風景中的一道光彩,倏起又倏消,如夢又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