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的詩(11首)

同學之死

我們的淚水流不出來

我們的淚水像石塊一樣又硬又重

沉沒在血液深處

我們的血液流不出來

我們的皮膚像被擦亮的鐵皮

沒有一個小小的傷口

我們鞠躬，身體微微傾斜

我們怕腰彎得太低會失去平衡

我們瞻仰遺容，不敢相信這枯干的軀體內

曾經有雷鳴電閃，風狂雨驟

我們感到自己體內的汁液也在被一點點抽干

我們訥訥地說出“保重”這個詞

如釋重負，我們的靈魂輕得就像一縷

吹不動挽聯的風

話的重量

我的話的重量通常是一二公斤

受話人可用一只手掂一下

然后扔進陰溝或者放入背包

有時我的話的重量達到二三十公斤

受話人必須用肩膀扛起來

一不小心就扭傷了腰

偶爾，我的話有一千斤重

受話人逃之夭夭

我的話像巨石滾回來

狠狠地把我撞翻在地

有時，有時……我的話輕得

像一個官員的報告

或者一個妓女的撒嬌

我就用三千公斤重的話

把自己砸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把自己砸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雪 珠

這小小的堅硬，這瞬間的堅硬

這用整個身子鑄成的堅硬

在黯淡的大地上敲出一片響聲

最終只留下一滴柔情

緩緩地滲進泥土，滲進石頭

滲進我內心的一片堅硬

早晨的一片水

早晨的一片水快樂得像要

跳起舞來

整整一夜，它們被黑暗壓得太累了

黑暗甚至像螞蟥一樣

鉆進它們柔軟的軀體

夜里的一片水

誰也不知道它們的苦難有多深

現在這一片水輕松得像要

飛起來。它們的心里除了太陽和藍天

沒有別的

它們不想思考

怎樣度過下一個黑夜

命運的距離

這些剛剛從泥土里鉆出來的草

鮮嫩得像滿月的嬰孩

它們從河灘的泥沙里鉆出來

從小路的邊緣鉆出來

從石子的縫隙中鉆出來

從一堆垃圾里鉆出來

從老屋的瓦楞上鉆出來

從種滿名貴植物的花壇中鉆出來

它們還來不及看清這個世界

它們像滿月的嬰孩一樣笑著

笑著——誰能告訴它們

命運的距離：天上和地下

黃金和塵土，貴族和乞丐

現在它們全都咧著嘴笑著，笑著

我的眼眶里突然盛滿了淚水

往低處看

過去我喜歡抬起頭往遠處看

看籠罩一層圣光的雪山

看雪山上空的云彩和耀眼的太陽

看夢中的金字塔，看神手里握著的

威風凜凜的三叉戟或者閃電

看看不見的

比遠方更遠的遠方

比天空更高的天空

現在我喜歡俯下身子往低處看

看角落里一聲不吭的小草

看謙卑的泥土

看泥土底下永遠默默無聞的蚯蚓

看被人遺忘的枯萎的花朵

以及飄在水面上的落葉

看被湖水與河水淹沒的世界里

有多少我們失落的珍寶

幸存的田野

它像兔子看見狼一樣惶恐

它匍匐在一群趾高氣揚的高樓腳下

瑟瑟發抖。它忘記了呼救

即使它呼救又有誰會聽見？

即使我聽見了又有什么用？

池塘——它的一滴碩大的淚

正在加速地干涸

春天和它準時約會——但桃花

越看越像它濺出的血

麥苗膽怯得像要躲到泥土里去

野草舔著干裂的嘴唇

仿佛中毒的孩子找不到解藥

噪聲像碎玻璃噼哩啪啦砸下來

它急忙逃進我的照片，逃進我的詩歌

碎玻璃也砸在了我的頭上

闖入者

我打開門，邀請雨進來

雨站在門口，和我彬彬有禮地交談

像一個久違的紳士

我未曾邀請的風卻像土匪一樣闖進來

粗暴地搜查我的衣柜，我的書櫥

甚至闖入我的軀體

蠻橫地搜查我的血管，我的靈魂

我無法抵抗這個消失了形體的闖入者

我看不見他手中的劍或者砍刀

分辨不出他使用的招式

只聽見滿屋子響著他

熊一樣可怕的呼吸聲

我站在屋子中央，孤單如一棵樹

等著他把我撲倒，消滅

那時雨就會進來，那時雨就會進來

陌生城市的雨夜

一個陌生城市的雨夜比巫婆還要

讓我們驚慌。燈光鬼鬼祟祟地

爬上一塊塊曖昧的招牌

小巷幽靈般飄入貓的綠眼

什么是我們可依靠的？

連大地和天空都已經失蹤

出租車只能領著雨水轉圈

啊，風和愛情吹不到的地方

酒開始對我們說話

我們用皺紋傾聽，用傷口傾聽

一只流浪的吉他在雨水中奔走

我們？我們也不過是偶然聚攏的烏云

奢侈地揮霍著內心的水分

我們淋濕了夜，夜淋濕了城市……

三月雪

在不該回來時你回來了

雪，連大地都不能理解

你不合時宜的執著和潔白

它急急忙忙把你從身上撣落

是為了向春天表白它的知趣

它的識時務。連不久前高聲歡呼著

堆雪人、滾雪球的孩子們

也噘起小嘴嘟囔

不要雪，不要雪，我們要放風箏

你躲在角落里嘆一口氣

然后迅速、徹底地消失

不留下一絲痕跡

把一棵枯樹種進泥土

我把一棵枯樹種進泥土

天天用目光給它澆水，施肥

我耗盡了我的目光又耗盡了

我的幻想，接下去要耗盡

我生命中的全部汁液

我必須種下這棵枯樹

這是我唯一的樹。一棵枯樹仍然是

一棵樹，它站立著

比所有活著的草站得更高，更直

它是一棵樹，它僅僅失去了

它的汁液。把我的淚我的血我的精液

全都給他全都給他全都給他

讓我變成一棵枯樹，讓我

遺忘自己的所有綠葉和花朵

讓我倒下，讓我變成一陣風

剎那間無影無蹤。只要我種下的那棵枯樹

站著，站著，站著……站成化石，站成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