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盯了許久,腦中空蕩蕩沒有任何意識,待到回過神來也只是嘴角微微動了一下,知道他確實是在身邊,然而卻沒有現實感。天還是黑的,只覺得她和他是黑夜中的一個核被深深包裹、壓縮在一個淪陷入黑暗的洞穴里,外界與兩人無關,真實也與兩人無關。
他還在她不知道的夢境里,偶爾說一句簡短的夢話,但都含混不清。睡夢中的他還穿著白天的那件條紋襯衫,不過脫去了外面套著的毛衣。沒錯,在她的記憶里他總是偏愛襯衫的,至少她見到他的時候總是那樣子。不過說到記憶,他在她生命中出現的時間目前為止實在是太短,見到他的次數又少得可憐,對于他的“偏愛”她在生活中的了解倒不如她在他照片里了解的多,可就是那一丁點的記憶在她的心中占據了舉足輕重的位置,甚至當時她曾像第一次戀愛時一樣地想過,要和他幸福地過一輩子的。
他就在身邊。她想。
她伸出手去,胳膊微微顫抖著慢慢靠近他的臉,指尖就快觸到的時候,她停下了,手臂僵持在半空中,手指的神經依然在不聽使喚地抖動著。她看著自己停滯在空氣中的手,前所未有地感覺到空氣厚實的質感和擁堵的存在。是的,它壓迫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她看著她原本伸向他那張臉的手緩慢移動,輕輕搭在了他的劉海上,捋過了一下,又是一下,極緩的。她還是微微地笑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醒,心緒不寧、潛意識或是寒冷?總之她醒了有幾次了。每次她都會牢牢地注視著他觀察上半天。摘掉了眼鏡的他實際上要更帥氣一些,他并不近視,戴的是平光眼鏡,僅僅是因為自己喜歡。她想,或許那對于他也是一種生活態度的問題。她從未獲得足夠的時間來熟悉這張臉,但它是那么令她動容。然而她又仿佛熟悉那張臉、熟悉那張臉上的表情,盡管她之前一再想忽略或是視而不見。
他就在身邊。她又確定了一次。
仿佛是要證實她的正確一般,他喉嚨突然動了動,然后微微蜷起身子,頭部因為蜷縮矮了下來,因此而離她很近。她稍稍一怔,笑了,把自己的頭稍稍側了一點過去,正好和他靠在一起。她還是不由得把嘴唇微微抿起了笑意,在發現自己在微笑的同時她不無無奈地責問自己:“你在做什么?難道這真的有那么幸福足以在不受大腦支配的情況下讓你不自覺地笑?”
答案作為事實是確定的。然而想到他實際是并不屬于她的生活里的人物,想到他天亮以后以及未來的日子里又將像往常一樣毫無蹤跡,想到他們完全不同的生活軌道,想到他的心里其實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她的心如此空蕩,那里什么都沒有,只有自己微弱而疲憊的呼吸聲。縱然兩個人的頭輕輕靠在一起,縱使她伸手捋過他的劉海掃過他的手臂,都是那樣遙不可及的伸手可及,想到這里,她的笑容愈發充滿悲涼之感。
她確實是冷的。房間里的空調和暖氣不足以抵抗她的寒冷,睡之前她并未有所感覺,反倒是他,總會說怎么這么涼,然后站起身子迎著空調的熱風,而現在他在她的身邊睡得很踏實。可是沒有辦法,她只能抱緊雙臂讓自己稍稍暖和一些,她僵硬得就像一只涼了的烤玉米。其實她想,如果他能抱住她該有多好,可是這沒有可能。是的,沒有可能,他們實際是那么遙遠。隔著那些短暫而略顯尷尬,但對于她來說卻又刻骨銘心的回憶,就像隔了—個時空的距離。
躺下來的時候她便側過身子,面對著他,看著他在她的身邊,而他只是平躺著看著天花板,除了說話的間隙偶爾側頭看她一下,他都是不肯面對她的。他今天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儼然已經是意料不到的事情。
他們很久沒有說過話了,要不是前兩天她新傳了幾張相片在網絡相冊里引來他的評論,他們幾乎就沒有聯系的。那些評論和回復打開了一條通道,她和他偶爾又相安無事地說起話來,都是些閑來的調侃、無關痛癢的話題。她以嬉笑的語調和他談論,就像日常生活中的朋友。兩個交錯的人,沒有廝鬧,沒有擁抱,都穿著柔軟舒適的鞋子,就那么輕巧地走過彼此,然后假裝都睡過了頭,忘了好些事情。而她已經不在乎他在聊天中稱呼她為“孩子”。這個稱呼以前是有多么令她心痛。然而她是真的不在乎了嗎?當她剛剛想要關掉電腦睡去,如果他發來消息,她便一定要等到和他的聊天結束才安心地閉上眼的。可是這都沒什么了,她想。他們不過是以朋友的身份相談,他們安身于自己的生活,他和他的女朋友以及——她和她的男朋友,大家都相安無事平平淡淡地過得不錯。都是應有的秩序。
昨天,也就是周五的傍晚他和她聊天,他問這些天你都在做什么。她說沒做什么,很無聊,都想抽煙喝酒了。他說你這孩子沒救了。她發給他一個吐舌頭的笑臉。他說,真的你少折騰點吧以后還得要孩子呢。她說,這事有點懸。頓了頓,她又說,我隱約覺得我以后是要孤獨終老的。他說,胡說你。她笑笑,答,沒有,就是這么覺得的,然后也不覺得有什么。他說也不知道你這是悲觀還是瀟灑,你總是這么按自己性子肆無忌憚地活。她又笑,在屏幕這邊想,就是這個樣。
后來他們聊到一些孤單的朋友,遠離家鄉,現在臨到年關還被拖在合租房里。她卻說至少他們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過日子不受他人的約束與限制。至少能想抽煙喝酒的時候就抽煙喝酒吧,她哈哈一笑,說道。他無奈地答,你就是忘不了這個。
偶爾來一次倒也是暢快,她說。確實她并不是煙鬼酒鬼,她懂得節制,只是覺得生活也需要那么來一下,需要肆意本性的東西。于是她開玩笑,說,要么你出來陪我喝點。她原以為她就那么一說,他便也那么一聽,兩句話這個話題就會被推到消息記錄里宛如從未出現過,就像一顆并未期望自己發芽的種子——它知道那陽光不是自己的,于是它就不會生根發芽。
可是那陽光偏偏就射了過來。
他說,那好的,晚上給你打電話。種子在昏睡中遇到陽光竟是措手不及,隔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于是它聽到自己骨節在地下暗自咔咔地生長的力量。
可是這也沒什么。她告訴自己。這個見,面將會很正常,甚至有些尷尬也是可能的。于是她甚至沒有換上什么好看一些的衣服或是好好給自己化個妝。喝點酒聊聊天而已,根本不用在乎這些,我已經不需要取晚于誰了,她想著。
“我倒是不介意。喝個酒嘛就是!”于是在他說他得先去洗洗總不能蓬頭垢面的時候,她這樣說道。
她到路口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他。對于她,他總像是在一叢七扭八歪的雜亂植物中傲然挺立的一棵樹那樣顯眼。他面朝北,等在人行道旁,大概以為她會從人行道那邊走過來。實際上他是背對著她的。像往常一樣,他穿著他的一身黑,黑色呢大衣、黑色直筒褲和黑色UGG,手里的香煙間歇放到雙唇之間。她突然想起自己也是穿的一身黑,黑色棉服、黑色哈倫褲和黑色豹紋的松糕鞋。
“自己一人兒這兒抽得挺爽啊。”她走到他身后笑著說道。
他沒有應聲。于是她移到他身旁,探著頭看他。他這才扭過頭猛地反應過來,“哦哦”兩聲伸手摘掉了白色耳機,然后說道:“小堇你來了啊,剛才聽歌呢。”
她笑:“還不趕緊也給我一根?”
“又見到你了,博饒。”她掏出自己的打火機點上火,想著,狠狠吐出一口煙來。
“我竟然又見到你了,博饒。”
“去吃點東西吧。”他提議。
小堇笑著揮了一下手中的煙:“我可剛點上。”
“哦哦,你先抽完。”他連忙說。
兩個人打車去吃飯,像從前一樣,博饒拉開后座車門讓她先進去,然后自己坐到她旁邊。她熟悉這每一個細節,然而她知道這都是禮節性的,不再有任何含義——甚至以前也是沒有任何含義的。她和他各自坐在后座的左右兩旁,她看著前方,突然不知道手該往哪里放。以前一起坐車他的左手都是會牢牢握緊她的右手的。自從分手以后,這還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坐車。想到這里她不禁想扭頭看一眼他的雙手,回頭過去的時候他正如長途跋涉的人終于找到棲息地一般,終于卸掉了一身的堅持與疲累,長舒一口氣放松在座位上——雙手就搭在身體兩旁。顯然他并未因為手的事情而不自在。只有她自己想到了這些。
“看你照片,前兩天自己喝酒玩呢啊?”他迎上她看來的目光明知故問。
“嗯,無聊了唄,突然就想喝一點。”小堇又轉回頭去。車正左轉彎,她可以看見左側更多的視野。
“我一開始看的小圖,也看不清楚,還說你這是干嗎呢。你別說,看著還真像你抱著個醬油瓶。”
小堇不禁哈哈笑了起來,把目光又從窗外轉回到他身上:“醬油瓶?你還真有想象力!”
博饒也笑了:“可不。后來我看見那個長塞子才知道是紅酒。今天想喝點什么?”
“看了再說。”
兩個人進了間小店,純粹是因為門上的玻璃寫著“pizza”、“coffee”之類告訴他們這里提供食物。小店布置得倒也有一番特色,有著精致的裝修格調,每個卡座上昏黃而溫暖的燈光,角落一隅的調酒臺,還有桌子上方延伸出來的一個格架上放著的雜志和書籍,環境讓她覺得還很舒心。點了披薩、薯條、水果沙拉和雞翅,酒是必定不能少的。
“威士忌?”他問。
“好的。”她答道。
“那就芝華士吧。”博饒把菜單薄合上對侍者說。
小堇扭頭補充道:“十二年。”
一切如此流暢。
她不知道他們怎么會有那么多的話要說,聊天內容從工作到文學到展覽到音樂到社會新聞,源源不斷、繁多龐雜而沒有固定界限,其中他們又要了4瓶嘉士伯,她甚至把身邊的靠墊拿起來抱在腿上以求更加舒適。慢慢的,店里只剩下他們兩個顧客。可是具體聊了些什么呢?小堇什么都想不起來了,那并不重要。等到兩人走出店門,街上已是人影稀疏。北方冬季的夜晚足夠透徹,呼吸都是爽快的。小堇抬頭看了看月亮,天空足夠黑,月亮也足夠亮,看來明天會是個好天氣,她想。
“我們現在去哪呢?”博饒問。
“要不,先走走吧。”小堇答道。她喜歡散步這種緩慢的方式,平常一個人閑來無事便喜歡,何況在這樣—個舒爽的夜晚!何況,她身邊有他,總是不同的。只不過他們將會各自插著兜,沒有牽起的手。她又想起從前他牽自己手的方式,但她馬上打斷了自己,只是專注于走路的愉悅和空氣的凜冽清透。兩人走出去兩條街,走到第二條街上時開始思考去哪里。其實她并不擔心最終的答案,因為對于她那并不是最重要的。
“趕緊想一下吧,小堇!這風太大了,咱得趕緊找個地方呆。”博饒邊說著邊回著身尋找路上的出租車。
夜半北方的冬天風確實是比較大的,小堇固然是喜歡散步,卻也覺得不能再承受這風了,什么都有一個恰如其分的邊界,越過了,舒爽的事也會變得難熬。
“我在想!”小堇回道。可晚上又能去哪呢?唱歌?她不愿再和他一起去,他們當時就是因為公司各部門的一些朋友一起唱歌而相識,然后走到了一起的,現下如果去唱歌她怎么都會覺得不舒服。何況,她經常唱的歌在那次都唱了,如今和他再唱一遍,事過境遷往事流轉的感覺不會令人覺得舒坦。
“哎?那路邊上是不是停著的空車?”博饒指著斜前方馬路對面。
小堇看去,果然是亮著“空車”車燈的出租。兩人一路小跑過去,跑到近前才發現司機仰靠在放大了傾斜角度的駕駛位上睡得正酣暢。兩人無奈地對視了一眼,正感到泄氣,突然見對面方向來了一輛出租,于是馬上打起了精神邊向它走去邊伸手示意。在車停下的前一秒,他說,找個地方住下吧,隨便聊。
酒店里略顯逼仄的空間,充溢著煙草辛辣的氣味和單薄淡漠的發黃的燈光。他和她依舊抽著煙天南海北地聊著,他的中南海,她的白沙。電視開著,平整的床上放著一個大塑料袋,里面是他們在附近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店里買來的零食。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她坐在床上,這個時間段沒有什么可看的電視節目,他把頻道停在CCTV4上看新聞。
他說,我沒事干的時候就喜歡看新聞,能想很多東西。
一如既往,新聞里有不幸的事情發生,天災人禍,他們聊到生命。
不知道為什么,也不覺得有什么的,死或者生,都是不接受人間迎拒的東西,好像就覺得自己也不會活多么長的時間,在一個合適的時候平平靜靜地面對死亡也是對生活的一種選擇。她說。
阿呀呀呀,是不是喜歡文學的人都有點悲觀?我可不這么想,我想活著。嗯,活著。我覺得還有那么多好吃的沒吃過、好玩的沒玩過,那么多美好的事還等著我呢,我還沒結婚沒生娃呢。何況人一個歲數有一個歲數追求的東西,總會有信念要活著的。他玩笑地表達自己的意見。
“可是你不知道。”小堇想,“雙手空空的人是不在乎失去的。沒有特別懷念的東西,也沒有特別希望的擁有,只身一人便是如此簡單淡漠。”
到五點多的時候,他說睡一會兒吧,也困了。她說好。她從網上知道前兩天晚上他也是沒怎么睡的。把零食拿開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他站在床邊略有點尷尬,小堇便笑著自己先上了床,說,我睡里面。于是他說好。躺下之后又聊了幾句,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小堇動了動自己的頭,便和博饒的頭有了輕微的摩擦,寂靜的夜里可以聽到他熟睡中輕輕的呼吸。
這是一個她沒有預想的夜晚,北方干烈的風吹的夜晚,遼闊而廣袤的夜空,寬廣寂靜的大馬路,在團團黑暗中醒來睜眼是他在身旁。聲音溫暖而可靠的男人,以及自然而舒心的對話。
她想著,又閉上眼睛,依舊在和寒冷對抗。再一次睡了過去。
再一次醒來是因為他的手機鈴聲,她一驚,看到他也被驚醒,緩慢地回到現實然后拿起手機,又等它響了一小會兒才接聽起來。透過窗簾,她依然看到陽光明媚。
“這破電話,嚇著我了。也嚇著你了吧?啊?”他又重新放松地躺下,問她。
“嗯。”她只應了一聲。
“晚上被吵醒好幾次,還好你沒醒。”
“我也醒好幾次。”
“啊?也被吵到了?”
“不是,覺得冷了,就醒了。”
博饒并沒有馬上回話,過了幾秒,他把自己那邊的被子往小堇那邊搗著:“多給你點被子,啊,多蓋點。還冷嗎?”
小堇笑笑:“早上冷,中午就沒那么冷了。”
聊了幾句別的,博饒又問:“你還冷么?嗯?”
聽著他的聲音,小堇知道這代表著什么。博饒又往她那邊搗了搗被子:“還冷么?”
小堇猶豫了一下,只稍稍做了那么一下猶豫:“有點兒。”她知道,“冷”應該是她的回答。
博饒停下搗被子的動作,側過了身,往小堇這邊挪了一下,一把將她抱住,又緊了緊:“現在還冷么?”
他是很用力很用力地將她抱住,小堇感到身體上那兩只手臂的力度,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可她就要他這么緊緊地抱著她,她不說你松一點好嗎。她略帶艱難地很小聲地說:“不冷了。”“一點也不冷了。”她補充道。
“冷了怎么也不叫醒我呢?”
小堇聽到他的聲音那么近,就在自己的耳畔,慢慢滲進自己的身體,她卻沒有辦法開口回答。
“嗯?怎么那么傻呢?冷了也不把我叫醒了。”他又說道。
“那時候我想……叫醒你又能怎么樣……”小堇聽到自己的聲音那樣纖細輕微,像在空氣中抽出的一根線頭,怯頭怯腦畏首畏尾。
博饒沒有說話,房間里剩下一片沉默,線頭孤零零地在空氣中。他又把抱著她的胳膊緊了緊,他們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
是啊,又能怎么樣?就算現在這樣,又能怎么樣?沒有以后的。但是,就這樣吧。小堇想。
她在她的懷里體會著他的溫暖和帶給她的踏實。此刻的踏實。這是他的懷抱,她總是需要確認。她還記得上一次擁抱是他成功地組織了一次活動之后,她和他一起吃了頓飯,他送她到公寓門口,那時她已經和他分手,可她不想離開。她告訴自己理性一點,可她回身決定離開的時候還是又轉過了身來,看著他。他愣了一下,張開了雙臂,她也愣了一下,就撲到了他的懷里。然后他對她說,回去吧,早點睡。她點點頭,再沒有什么理由不走。那是他們在這次見面之前見的最后一面,最后一個擁抱,一個對他來說不代表什么的擁抱。之后那么長的時間,他們沒有再見過。
呼吸實在是困難,小堇還是推開了博饒一些,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可以正常呼吸了。
“怎么了?”博饒問。
“沒怎么。”小堇淡淡地答道。她把搭在博饒身上的胳膊緊了緊,也抱住他。手掌下是他的肌膚,厚實的觸感。她在他身上寫起字來,“小堇”,是她自己的名字,大約是想讓他記住她吧。但又不由自主地在后面又加上了兩個字一“愛你”。
“小堇愛你。”
“你在我背上寫了什么?”博饒問。
“我不告訴你。”
兩個人又沉默了片刻,空氣都是靜止的。
“告訴我吧,小堇。”
沒有回答。
“告訴我吧。”
又是一陣沉默。
小堇抬起頭來看著他認真尋求的眼睛,又埋頭下去:“好吧,我告訴你前兩個字,是‘小堇’。后面兩個字,能猜到吧?”
小堇說完又抬起頭來看著他。博饒思考著,點了點頭,然后也在小堇的背上開始寫字。
“你寫什么呢?”小堇問。
博饒沒說話。小堇只好靜靜地去感覺那些筆畫,可是自然還是猜不出。
“到底寫什么呢?”小堇在博饒寫完后,支起胳膊看著他問。
博饒一把將小堇曳了下來在他身上,又一次將她摟得很緊很緊:“下次冷了就跟我說。聽見沒?”
“還有下次么?”小堇的聲音有些抖動,像根隨時會斷的線。
兩秒鐘的空白。隨后小堇感到,博饒的頭在她的肩膀上使勁點了兩下,然后,又是兩下。
“告訴我,你寫的是什么。”
博饒猶豫了一下,說,我寫的是“小堇你真好”。
“你真好。”小堇在心里重復了一遍,心中一酸,“博饒,你果然還是在逃。”
在回家的車上,小堇看見博饒在原地站著,看著她坐的車走出很遠。那一刻陽光很刺眼,像她昨晚預料的是個晴朗的天,她笑了。“這一切都不過是昨晚的一場夢。”想著,她的眼眶盈滿了淚水。
工人體育場北門,酒吧里震耳欲聾的音樂,卡座都在震動著,各色的燈光來回閃爍。小堇看著玻璃杯里的芝華士12年,昨天她和他一起喝過的酒,現在她一個人細細地體味著。清醇的液體,流過喉嚨時是冰涼略帶酸澀的,泛濫在胃里像是一簇火焰在燃燒。她知道,她的感情像是這酒一般,無論怎樣加冰塊,都阻止不住它內里的燃燒。
不能這樣。她告誡自己。之前不是已經認為自己可以若無其事地面對他了么?不是說不能因為和他見面而擾亂原有的生活軌道的么?他有他的她,昨晚不過是兩個人的一場相互慰藉,不帶有責任,沒有道路通向未來,就是這樣。所以她應該把這段記憶隔離起來,遵守生活的規則。不能越過恰如其分的邊界,否則一切都會糟得歇斯底里。
舞池和過道上都是嘈雜的人群,兩個形容艷麗的大蜜在卡座前的過道上扭動得肆意。有男人把熒光棒折成戒指給女人戴上,有一對對的人在碰杯喝酒、跳舞、玩色子、聊天,可是他們不是情侶。就應該是這樣,小堇告訴自己,她和博饒沒有真正的關系,她不應該放在心上,否則,受傷的還是自己。
這個夜里,她和身邊的任何一個女子一樣,抹著閃亮的眼線液和唇膏,但是沒有愛情。
她和他因為唱K相識,他們碰杯喝酒、唱對唱情歌,當天晚上他便告訴她:“我在門外等你。”于是他們閃電般地在了一起。
小堇對于自己沒有懷疑,她知道認定另一個人身上是否有吸引她的氣質,甚至是說非他不可地為自己準備的東西,自己并不需要太長時間。關于他有的,她很清楚。但她也未曾想到,自己竟會愛他之深如同初戀,第二天醒來眼前便是他的臉。她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甚至描繪著未來。她驚訝于自己原來還有這么多的力氣去愛,她以為自己早已愛情枯竭,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她也換了很多男朋友,可是對于他們她并不在意,沒有那份屬于愛隋的悸動。他們于她,不過是有個人陪。她以為走過這么多人,很難再去真愛。直到遇見博饒,她才發現不過是一直沒有合適的人上場,舞臺布景的所有華美都是為了等著這樣一個人。可是她更未曾想到,他也不過是一個戲子,她更不過也是他那扇旋轉門中匆匆走過的一個,不過是陪他片刻的一個,僅僅一個星期后,他們又閃電般地分手了。他告訴她,其實感覺一直不對。她笑了。在那個夏天的午后,她感到手心一陣冰涼。
她這個早已麻木的人像個小女生一樣哭了整整三天,吃不下什么東西,然后重整旗鼓笑臉迎人。只是她仍聽不得他的名字,心中會感到一陣刺痛。再后來,她聽說他和那個女孩在一起了。
后來她聽別人說起他三年內交過多少個女友,還有一些較為詳細的故事。總結到最后的結論永遠是,他交女友不過只是玩玩而已,生活不至于寂寞,然后隨意可以起身走人。她還是笑笑,并不恨他,她想她理解。他也不過是一直沒有等到那個合適的上場的人。于是,他的感情就像是一只水龍頭,當他想愛的時候,他可以愛,當他不想愛的時候,他就可以不愛,隨時開關,收放自如。不過真相是,其實這些感隋的對象,他誰都不愛。只是她遺憾,她不是那個他等待的合適的人,他的舞臺不屬于她。
那是一顆死掉的心在他的胸膛里,她明白。他們是如此相似。
她一口口地喝著杯子里的酒,又不斷地把酒倒進杯子。沒有加多少軟飲,她覺得自己真是有些醉了。凌晨離開酒吧的時候,她看見天上隱約有幾顆星星也醉了,搖搖晃晃的。她躺在出租車的后座上,看著這座光怪陸離的城市,她穿越這片霓虹和夜色。她想,她此刻只是想要緊緊抱住她愛的男人,停止這場漫長的磨爛了雙腳的流浪。
可是他不會在她身旁。
中午的時候小堇醒來,到樓下吃飯。仔細地研究過很多次做菜,但到后來還是一個人去飯館里點簡單的食物,過得也理所當然。回來打開電腦,看他的主頁,盯著他的照片發呆。電腦旁有一只小小的仙人球。
晚上十一點左右,手機震動,她剛剛鉆進被窩里。黑暗中她對著耀眼的屏幕打開信息,只有三個字“在干嗎”。是博饒。
她回復:“什么都沒做。發呆呢。”
手機再次震動。他說:“猜我在干嗎。”
她心中一陣慌亂,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說,他在想她。可是她不能再冒險了,必須讓自己理智一點。但是,她又覺得無法向自己的情感妥協。于是她在按鍵上來回按著:“我用兩個小堇回答你,一個要面子會給自己留后路的,說你不會又在看新聞吧;一個豁出去面子的說,你不會是在想我吧。”又想了想,她還是發了過去。
然后她收到他的回復:“嗯,你答對了一半。我在你家樓下邊抽煙邊想你。”
她心里一驚,可是沒有任何動作,只是諷刺地發了一句:“是么,呵呵,就離我那么近啊。”
他的短信曖昧:“其實一直都很近,從沒離開過,悄悄地在你身邊,悄悄地……”
小堇又心酸又輕蔑地笑了:“博饒,你說動聽的話永遠都那么容易。可是,現在我是清醒的,這戲你演過頭了寶貝。”她心里暗自想著。她知道他的生活忙碌周旋,知道他和他的女友在一起融洽的日子,更知道他的生活里沒有她。她早就是已經出局的人呢,何談什么“一直都很近”。
“還真是好聽呢,可是說實話,我不信。當時你說沒感覺,我就告訴自己在一起的那段時間不過是因為已經是男女朋友的關系了而你做的形式上的關心,不過是假象。這段時間里,你可能會知道我的一些消息,但你不是在我身邊。”她回復了長長的一條。
黑暗中,遲遲沒有博饒的回復,不知不覺小堇便睡著了。
半夜的時候被手機震醒,小堇摸索到手機,拿起一看屏幕上“博饒”兩個字在黑暗中格外刺眼。右上角還有一只小信封的標識表示還有未讀短信。“肯定是睡著時他發過來的。”小堇想。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接起了電話:“喂,我睡著了。”她先解釋道。
“喂。”博饒的聲音很著急的樣子,在小堇說話的同時問道,“你是把我拉黑了么?”
“沒有,我睡著了,短信都沒看呢。”小堇又解釋一遍。
“你睡著了?”博饒不相信一般地問。
“嗯。”
“你睡著了?”他又問了一遍,然后說,“我給你發短信你沒回,打電話說是不在服務區,在網上和你說話也沒人理我,我還以為你把我拉黑了。”
小堇心想,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覺,當時你就是這么對我的。雖然不是故意的,聽到他這番話小堇心中隱隱閃過一絲報復的快感,可是這感覺一閃而過。是的,她清楚那種孤單無助和傷心,一個人的落寞。于是接下來她心中竟然都是感動和心疼。
“小堇,我還以為你不理我了,我知道你恨我,你還恨我對么?”
“沒有,我不,恨你。”小堇急忙說道。聽到他的聲音,她怎么恨得起來?
博饒仍是繼續說著:“我知道你還恨我。剛才我以為你就會這樣消失了,我玩了命地在街上來來回回地跑,后來站在馬路邊上抽煙,想了很多事情,亂死我了。真的,特別亂。我就來來回回地想,但我想明白一件事情——我不能再失去你了。”說到這,他頓了頓,小堇的心不安分地跳動著,她可以聽見電話那邊汽車快速駛過的聲音,然后是他沉實的聲音:“小堇我愛你。”
小堇感覺自己本已高高懸著的心突然“怦”地動了一下,還不及細想,博饒在電話那端又接著喊道:“小堇我愛你!小堇我愛你!!小堇我愛你!f!”一聲比一聲洪亮高昂,在夜里有著凌厲的穿透力,劃過黑暗劃過北方的寒風劃過厚重的靜止了的空氣,直直擊向她的內心。
“我聽到我愛的人在喊愛我。”小堇一陣發懵,然后意識到是這樣的—個事實。終于,她哽咽著回答:“我也愛你。”她覺得什么都不用管了,這個世界上此時就只剩下他和她。
“你現在在哪?怎么還在街上?”小堇問。
“沒事,在外面走走。讓自己清醒一些。”
“你趕緊回去睡吧,別感冒了,都聽到你咳嗽了。”
“沒事,就是剛才找不到你來回跑嗆了點風。能有現在,我跑死嗆死都樂意。對了小堇,那天你在我背上寫的到底是什么?”
小堇沉默了兩秒,說:“小堇愛你。”
“就是這四個字讓我這樣的。可是我寫了五個字。”
“你說‘小堇你真好’。當時我就想你又在逃。”
“不,我寫的就是‘小堇我愛你’。可是我沒有勇氣,沒有勇氣告訴你。知道嗎,其實在那晚我就已經無條件地淪陷了……我愛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還以為以后我們又會像從前一樣做陌生人!”
“我哪敢讓你知道?我怕,怕你會就此消失……那天我被電話驚醒了好多次,但不知道為什么下意識地想要用手護住你。”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過了—會兒,她收到他的短信:“還在你家樓下。”
她看到他在黑暗中的影子,以前他也曾經站在這里,不過那仿佛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后來站在這里等她的那個人變了,她也慢慢習慣了,而今晚,他又站在這里。她只覺得恍然。
她慢慢向他走去,夜晚的空氣寒冷清冽,周邊一片寂靜,她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和呼吸聲,一聲聲中都帶著忐忑。她看見他也向她走來。
“小堇。”他說。
她只是看著他,不說話。
“這么晚了,還這么冷,讓你出來了。今晚都怪我,不該打擾你的。”他說話還是一如既往的認真的表情。
小堇等他的話在空氣中冷置了幾秒,說道:“沒有,博饒,今晚對我很重要。你能明白嗎?”她定定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與她今晚的心情是否相同。她需要他的回答。
“我能。我懂,我都懂。”博饒雙手扶住她的肩膀,“小堇,今晚對我也很重要。我不想再這么欺騙自己、欺騙你和我的感情。和你分手后的很長時間里我都一直夢見你,那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有病,傷害了你還放不下你。可是現在我明白了,我愛你。”
她在抖。小堇知道自己在微微地抖,博饒感到她在微微地抖。“小堇。”博饒把她攬入懷中,“對不起。”
她伏在他的肩上,緊緊抓住他的衣服,咬著嘴唇無聲地咧開嘴哭。哭得她眼睛和嘴唇費力地累。就那么僵持了一段時間,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他只是緊緊地摟著她。終于他感到懷中的她不再抽泣,他理理她的發絲:“小堇,我、我不會表達,不過我相信走過這一遭的我們都更加地清楚我們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我只想用我們的以后一點一滴地愈合你的傷,好么?”
她聽到他承諾給她一個未來。她在他的肩上用力地點了兩下頭,就像那晚他回答她“還有以后么”時一樣的用力。
“好了,博饒。”小堇抬起頭來,站直了身子看著她愛的人,笑了笑,還帶著眼淚,“今晚我們找到了就好。”
博饒也笑了笑:“嗯,對,找到了就好。找到就好……今晚的北京給我們作見證。北京真特別浪漫。我,我幸福得不知該說些什么……”
小堇又笑了,不是那么疲憊的,而是看著眼前的人由衷的開心與幸福的笑:“說你愛我。”
博饒拉過小堇的手,帶著她走到外面的大馬路上,他們是站在路燈下面兩個黃澄澄的明亮的人兒。博饒雙手作喇叭狀放在唇前:“小堇!我愛你!北京!你聽好了!我博饒愛小堇!我愛小堇!”
空蕩蕩的大馬路上,空蕩蕩的夜里,只有這喊聲來回撞擊著聲音。
他們在同一個公司的不同部門,只有很少的時候能在電梯間里碰到。周一工作的時候她時常會想起他,想起他的名字,想起他的臉。然后她忽然明白,那張臉就像一張背景,適應迎合任何場合任何事件的背景。偶爾他們發短信,有時她也會接到男友的短信,卻發現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樣親昵地回復給男友。于是晚上和博饒一起約出來吃飯的時候,她還是問出了那個她想了很長時間的問題:“我們是保持好各自的關系,還是我們兩個在一起?”她假裝漫不經心地切著盤子里的牛排,然而她知道她有一個想要的答案,強烈地想要的答案。
“我要和你在一起。”博饒的聲音堅定地傳來。小堇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看著對面的男人,他同樣在認真地看著自己。“不過我不會為難你,我們有時間。”
小堇低下頭默默切著那塊牛排,然后她又停住,說:“我也要和你在一起。”這時店里的音樂剛好響起新的曲目。“不過,你知道的,他人f艮好,我不想就這樣傷害他。我們確實需要慢慢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為什么總要有人受傷呢?這的確是我的錯了。”
“小堇。”博饒抓住她的手,“他是好人,他沒有錯,你也沒有錯,弄成現在這個樣子都是我的錯。我們慢慢來,總會有辦法的,好么?”
小堇點點頭。從和男友蕭然開始在一起她就知道,他們不是—類人,總歸是要分開的。所以對于她和蕭然會分手這一點她毫不懷疑。可是她并沒有想過這樣和他分開。他對她很好,心地善良且一心一意,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他讓她感到踏實而沒有懷疑。但博饒不同,他總可以說出動聽的話,但在他的生活中重心有很多,她并不是重要的那個,今后又會發生什么她也無從得知。的確,她已經不能再像與他初識那般地信任他的感情了。可是他才是她愛的,她沒有辦法。難道和蕭然分開,以后她就真的能和博饒廝守終生了?她不想去否定,可是她心里知道這概率有多么的微弱。莫說什么廝守終生,她都不知道他們的感情能夠支撐多長時間,她想自己是沒問題的,可是博饒,博饒啊。但是她要和他在一起,她必須要竭盡全力盡自己最大的可能。
“小堇,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不能。哪怕我去求他。可是,確實他們還是會受到傷害,蕭然和依曼,他們會成為我們感情的犧牲品。而且,我實在不想這樣直接把真相放在蕭然的面前,你知道的……所以,讓我好好想一想,給我些時間好嗎?”
是的,她是知道的。依曼,博饒現在的女朋友,她想這個女孩相比較下,倒會容易一些,在這方面博饒是個老手,他知道該怎樣分手怎樣處理好關系,就像對曾經的那些女孩一樣。就像他曾經對自己一樣。對博饒來說,和一個過客分手應該不算難事。想到這里她打了一個寒噤,想到自己是否又會成為日后的又一個過客。可是她不敢再往下想了。現在的問題,關鍵是蕭然。不僅僅是她沒有理由就這樣離開他傷害他的問題,而是一旦她和博饒把真相給他看,更大的傷害在于,博饒和蕭然的關系。這兩個都在對方的主頁中“特別好友”欄里的男人的關系。多年的哥們,從大學時代起就一起打拼一起玩樂的哥們。她知道在這樣一個人來人往喧嘩浮躁的環境中哥們代表著什么,那種關系的保留又是有多么的不易。真正的朋友是屈指可數的。小堇認識了蕭然當然還是因為了博饒的關系,而蕭然還曾經說:“就當他給咱們搭了個橋。”當時小堇沒有答話。
她不知道是否有什么妥當的辦法,只知道她沒有選擇。
同樣小堇沒有選擇的是,她和博饒在一起的時間占據了大部分她的閑暇,而蕭然那里,她留有的更多是借口。她和博饒一起去看電影、看音樂劇、逛街、買面包、參觀展覽,她看他的策劃、參加他辦的演出和活動,看他忙得團團轉沒有時間吃飯而心疼,在公司里聽到他的名字會微笑,每天等他的早安和晚安。而對于蕭然,她能給的只有敷衍的短信和少得可憐的偶爾一起吃飯的時間。她告訴他她很忙,她的文案和設計,以及各種活動。而蕭然也只是要她注意休息、保重身體。有時周末和蕭然一起出去看場電影,小堇看著身邊男人的側臉,想著他的一無所知和被蒙蔽,想著自己和博饒一起看電影的場景,心中索然。
“蕭然,對不起。”黑暗中,她默想。
周末的時候她開始不那么頻繁地去餐館買做好的食物,之前雜志上的菜譜被她翻弄出來,對于她和他感興趣的菜樣,她都饒有興趣地研究和嘗試,等到兩人都有時間,她便興致勃勃地小露一手。
一道豆腐蒸魚片分六步完成。
1.草魚片洗凈用鹽、料酒、姜絲、少許蛋清和生粉腌制半個小時左右。
2.蔥切末、紅椒切粒,嫩豆腐事先用開水焯下待用。
3.將嫩豆腐用勺子壓碎,加入2個雞蛋、鮮雞汁和少許鹽以及胡椒粉攪拌均勻。
4.拿一個淺口的盤子,將攪勻的嫩豆腐倒好鋪平。
5.將腌制好的魚片整齊地排在雞蛋豆腐糊中,蓋上保鮮膜,開水鍋蒸8-10分鐘。
6.取出,撒上蔥花和紅椒粒,將熱油澆在豆腐魚片上即可。
在廚房的時候很安靜,她也不開電視不放音樂,只是一個人靜靜地按部就班,偶爾看看窗外的陽光,感覺內心沉穩踏實,然后給他發一條短信告訴他她想他。他吃到她的菜時,無論什么菜,他都吻下她的額頭,說媳婦你真棒。她便笑靨如花。
她對待烹飪如同對待這份感情,需要花費很多的時間與精力,全神貫注,一步步地耐心做下去,小心控制。與她對待自己的生活方式正好相反,大多時候她是不愿對事物負有什么責任的,隨性和肆意是她的態度,她知道自己一旦認真就會危險,她告誡著自己,不要沉迷而心力交瘁。至少這點她是能做到的,她想。
“寶貝,今晚有時間嗎?一起吃頓飯吧。好幾天沒見你了,很想你。”是蕭然的短信。小堇看了一眼,直接刪除掉了,把手機放在了一旁。過了一分鐘她嘆口氣,又拿起手機,打上了“今天不巧要加班,有時間我聯系你好嗎?自己多吃點”發送了過去。—會兒手機震動,蕭然說:“那好吧,要吃晚飯啊,別太累了。”她沒有再回復。實際上晚上是要和博饒一起吃飯的。
下班后她走得很晚,和離開的同事們打招呼說再見,盯著自己面前的電腦屏幕。還是有很多同事沒有離開。下班對于很多人意味著不知何去何從,一個人的商務蓋澆飯,一個人穿越喧囂的回家路程,一個人沒有聲音的空洞房間,相比之下他們倒寧愿掛在MSN或QQ上聊天呼朋引伴,或者屏幕那邊有哪個同樣寂寞的人可以一起出去吃飯喝酒尋歡作樂。—個寫字樓里那么多相同孤獨的人,然而只能各自著孤獨而不是相互交談傾訴化解孤獨,而是面對著機器期待著屏幕的救贖。
不過多時她接到博饒的短信“出來吧,我在大廳”。于是她背起包,對身邊的同事微笑著說再見,離開了這個被電腦輻射,被二氧化碳和孤獨氣息謀殺的空間。她看到他站在大廳,逆著光,消瘦的身形是明亮中的—個影子。大廳里沒有什么人,有兩人在小聲談著話,有人剛下電梯走出來,有人在自動取款機前取款。
他看見她走出來便迎了過來,手里捧著一杯星巴克遞給她:“外面冷,喝點熱的。”
因為他的細心,她一臉幸福:“謝謝老公!今咱哪兒吃去?”
“聽我媳婦的!媳婦你說哪吃吧?”
“隨便。”這是小堇的一貫回答。
“別隨便啊。最怕隨便了。”
“那……我想想,要不咱去簋街吧,想爽爽地吃辣嘿嘿。”
“行,那咱就去簋街,走著。”
“走著。”
小堇把手放進博饒遞來的手里,依舊是一臉的幸福,兩人向門口走去。然而兩人都在門前的一段距離上停住了腳步。他們剛剛能夠看得清,剛才門邊逆光處的自動取款機前的人,是蕭然。
小堇的笑容僵住了。
三個人站著一動不動,時間像是瞬間凝固一般,他們站在一個暴露無遺的空曠平面上,容不得任何閃躲。小堇、博饒和蕭然之間隔著的那段距離中間,充斥著震驚、憤怒、悲傷、慚隗、不知所措和無言以對,像是一堵沉悶厚實的墻橫亙其間。小堇不知道她應該怎么做,怎么面對這個僵局。那段沉默如同一個世紀的難熬,她感到指尖似乎是有蟲咬一般。然而她還是聽到心底的另一個聲音,說,這天終于還是來了,事情該了結了,給出一個結果吧。
“蕭然——”她聽到博饒叫他的名字。可是蕭然在那一刻轉身走了出去。在他轉身的那一瞬,小堇看到他的表情扭曲了,上面又是輕蔑無奈的笑又是悲傷難過的皺眉抿嘴又是充滿恨意的眼神。她的心在那一瞬同時七零八落。
“蕭然!你聽我說!”博饒追了出去。她猶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博饒扯過蕭然的衣服,反身站在蕭然面前:“蕭然——”
“我他媽不想聽你說話!”蕭然甩開博饒的手,“你這是在干嗎?你在玩什么游戲?當初你是怎么對她的?現在你這又是在干嗎?你們兩個在干嗎?”這是小堇第一次看到蕭然憤怒的臉。
“蕭然,對不起。對不起。但這次我是認真的。”博饒看著蕭然,埋下頭又抬起頭,“我愛小堇。”
蕭然撇過頭諷刺地笑,他看看博饒,又轉身看著不知所措的小堇。
“所以,小堇,你相信他了?你還愛著他是嗎?”
小堇看著蕭然,一陣心疼,沒有說話。
蕭然又笑了一下:“行了,什么都別說了,我知道了。”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小堇,我祝你幸福!”蕭然抬腿走了兩步,站在博饒身側,“博饒,哥們,你他媽真是我好哥們!”便頭也不回地筆直走開,留下依然站在原地的小堇和博饒。
小堇愣愣地站著,腦中一片混沌,事情是有結果了,不過依舊是這樣,他們沒有找出什么所謂的“合適的方法”,而是就這樣傷害了蕭然,破壞了博饒和蕭然之間的關系。看到蕭然的樣子,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安心。
“小堇。”博饒走到她面前,然后抱住了她,“別擔心,小堇。”
那餐他們只是在附近的飯店隨便吃了一點,兩個人對食物都沒有什么興趣。晚上回到空蕩的房間,小堇沒有開燈,直接倒在了床上。天花板上都是一幕幕的過去重現,無法睡著。凌晨三點的時候起床走上陽臺,城市看起來甚是寒愴污穢,黑暗中蔭翳觸目皆是。而小堇覺得自己也包含于其中,便如自身印在墻壁上的黑影。
博饒很快便也和其女友分手,然而他們也沒有就此明快爽朗地在大家面前走到一起。兩個人的感情平靜低調,只是過著自己的日子。處理自己的工作,發些短信關心,有時間一起吃飯聊天,偶爾坐在電視前守著零食抽煙喝酒看電影。日子也是沉實舒心。
然而博饒總是太忙,有時忙得他一天只能匆忙吃上一頓飯,忙得小堇總是會失去與他的聯系。一條上午發過去的短信總是要等到很晚才能收到回復。有時晚上他說可以一起吃飯,到時間卻告訴她先吃吧他還有會要開。有時小堇等他忙完陪他吃飯,看著他在夜里吃著一天里的唯一一餐,聽著他說那些煩瑣的事情,簡短的在一起的時間,他回去還有事情要處理。她心疼,很想照顧好他。她也惘然,能真正停下腳步在一起認真交流的時間是那么稀少。
她有他家的鑰匙。有時間她會幫他整理房間,換漂亮的桌布和床單,買新奇可愛的創意工藝品,往冰箱里放進一堆可以速食的食物,給花瓶里插上一束新鮮芬芳的花,留下她寫在卡片上的幾句話。不論他在這個房子里停留的時間是多么短暫,她都希望他能有一個舒適的環境和良好的心情。
周末的時候他終于有時間。小堇親手做了幾道菜,兩人在家里邊聊天邊慢慢吃完。他說,走,媳婦,老公陪你去逛商場買東西,好好陪陪我老婆。于是她微笑,由著他牽著她的手走在繁華的商業區,華燈初上,光流璀璨,有著他握緊她的手在身旁。她想,還有什么比這更有幸福的味道?
那天博饒在家里處理一些文件,小堇在他身旁畫一些圖案,兩人都穿著小堇買來的柔軟舒適的家居服。過了一段時間,小堇停止工作,抬頭看了看陽臺,于是起身把之前買來的一盆小綠葉植物放在陽臺上沐浴陽光,順水灑了些水。又打開冰箱看了看,然后扭頭說道:“老公,家里沒什么戰略儲備了,我們一起去趟家樂福吧。”
博饒沒有抬頭:“我這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沒關系的,餓了我們可以叫外賣,好嗎?”
“你可以分階段地做啊,也不一定非要這時就完成的。和我一起去一趟吧,好不好?”小堇關上冰箱,詢問地看著他。
博饒抬起頭來,嘆口氣:“好吧。你等我把這一點做完。不過我們快去快回。”
“好。”小堇坐到博饒旁邊,認真地等著他一點點做完手里的活。
他們走半個小時左右的路程才到家樂福,一路上路過報刊亭、水果店、花店、城市公園和很多的公交站。小堇對博饒講,每次她走在路上都會想著這些或那些,“每次看到公園里的老公公老婆婆我都會想,我和老公老了以后也要這樣,相互扶持著慢慢走路呢。”博饒應著,心里想的卻全是放不下的那些工作。
“老公你今晚想不想吃糖醋排骨?我們要不要買一些排骨回去?
“這兩種酸奶現在價錢差不多哎,老公你更喜歡喝哪一種的?
“這條毛巾看起來很舒服的樣子,現在用的那一條好像時間也到換—換的時候了吧?老公你快來看,覺得這條毛巾怎么樣?”
小堇興致勃勃地在各個貨架之間來回穿梭。
“小堇!直接找一些需要的東西就買回去行嗎?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博饒終于忍耐不住,“我還在想那些工作,腦袋里亂得很,不想再聽你唧唧喳喳!”
小堇一愣,把手里正看著的一只高腳杯放回貨架。“博饒,你就陪我這么一次,難道就不能耐點心么?工作回去再做不可以么?”
“工作是回去再做,問題是我手里的活現在很忙,說好陜去快回的,買好需要的東西就走,可你什么都要看拖拖拉拉的很浪費時間!”博饒皺著眉頭大聲說道。
“可我只是想你陪我一次,一起逛逛超市,一起經營我們的生活!”
“難道我沒有陪過你嗎?周末一有時間就帶你去逛商場,買那些女人愛的品牌的衣服和化妝品,我難道虧待你了?”
“我說的是生活!是那些需要細心經營的細枝末節!是食物,是家里的靠墊、拖鞋、桌布,這些只有我—個人在忙活,我只是想讓你陪我一次!”
“那是你的生活,不是我的。我又沒有讓你去管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沒有你做這些的時候我的日子也一樣過得很好!”
小堇盯著他的臉注視了幾秒,然后憤怒地把手里的購物筐也扔到了博饒推著的購物車里,淚水奪眶而出,一甩頭發絕塵而去。旁邊很多人站住圍觀。博饒也扔下了購物車,一路隨著小堇跑出了超市,看她在人海車流中穿梭。他追上她,抓住她的胳膊:“小堇,你給我回來。”小堇奮力地甩著他的手:“松手!你給我松手!”形容竟如同一個瘋子。他沒想到她竟會如此這般發作,便緊緊箍住她的胳膊:“小堇,你乖乖地跟我回去!”她掙扎著,披散著的頭發擋在額前,突然她咬住他的胳膊。一陣疼痛,博饒不由得松了手,一放開手她便像一尾游魚深入了大海一般滑走。
“瘋子。”博饒看著手臂上的齒痕自顧自地說。
他以為她一個人在外面冷靜下來就會回家,他不時給她家里打電話,都沒有人接,手機當然是關機狀態。晚上工作自然也是做不下去,他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一根根地抽煙,想了很多。小堇沒有錯,然而自己也沒有錯,錯的或許是他們所索求的生活不同。他知道只要他好言好語安慰勸說,他們便能和好如初。然而,他是否應該這樣做?在交往的這段日子里,他發現他們原來還不是一類人。兩個寒冷的人在一起,知道自己寒冷,也知道對方寒冷,希望互相取暖,可得到的都不過是一些形式上的東西,只是越來越冷而已。
然而小堇她一個女孩子,這時會在哪里?他來到她家樓下,顧不得冬日冷風,只是定定地坐在那里,看著空蕩的馬路,希望看到那個纖細的身影出現,可是一直沒有。這條馬路,他想起,就在前不久他還拉著她的手在這里喊著他愛她。可是什么是愛呢?
在他昏昏沉沉半夢半醒之間,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接起來是小堇語無倫次的聲音,聽起來是醉了。“喂,博饒,我在簋街吃麻辣小龍蝦,你當時說要陪我吃的,現在還是我自己來吃。我的包不知道扔到哪去了,手機和錢包都沒了,你來接我。”
博饒心里一疼,但總歸是安心了,知道了她在哪里,問了在哪家店后打車過去,見她果然是醉醺醺已不成樣子。付了賬之后他又帶她回家,把她放在床上。他說,小堇你不許鬧了。小堇只是笑。他猶豫了一下,又說小堇我知道你還是清醒的,你還知道給我打電話,所以小堇你聽我說,干脆這次說明白了,不是因為這次去超市的這點小事,只是我想了很長時間,我們都走不到對方的心里去,其實我們還是不合適。
小堇搖搖晃晃地坐起來,下床站在他面前,她還是笑,然后突然抬手甩給他一耳光。
“還是不合適?走不到對方的心里去?博饒!那是你他媽的根本就沒有嘗試!就一直只有我一個人在努力!我總是在想著怎么能和你好好在一起,而你總是在想著我們到底是不是真的合適!你一直懷疑一直敷衍能覺得合適才怪!”
“小堇……”
“滾!你給我滾!”
博饒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離開了。小堇聽到防盜門沉重的響聲,咬住嘴唇流出淚來,然而她馬上控制不住,松開了嘴號啕大哭出來。
空蕩蕩的夜里,空蕩蕩的房間,和她已然空蕩蕩的心里,只有無法停止的哭泣聲音。
—個禮拜,博饒都沒有了小堇的任何消息。發短信不回,打電話關機,敲門沒人應聲,直到問了公司的同事,才知道她已經辭職。他終于明白,這回小堇是真的決意要從他的世界消失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小堇在搬家的時候看著門前的大馬路,想著終于不用再面對這條馬路、面對這條馬路上的夜晚、面對曾經的那些回憶,過分幸福的回憶只會使人在之后的回想中心如刀絞,睹物思人的下一個詞永遠是物是人非。她在心里與這條馬路作著最后的訣別,那一刻陽光晃在她的發絲上,她聽到一個聲音在耳畔堅定地說:“我不能再失去你了。”然后她踏上了車的踏板。一時間,她不知自己是哭,還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