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丹是我的繆斯。有他,我很幸運。我為美國的體育雜志替他拍照,還與他合作了兩本書。他就像“貓王”埃爾維斯·普萊斯利一樣:鏡頭永遠不會改變他。1956年,阿爾弗萊德·韋特海默爾為“貓王”拍攝了一組幕后系列,在那些照片里,就像攝影師根本不存在似的,我認為這是關于正在崛起的新星的照片報道中最出色的。我為喬丹所做的,與之類似。
1 早在1988年NBA全明星賽的扣籃大賽中,我就為邁克爾拍了一組照片。當時我們在芝加哥體育館,開賽前兩個半小時,邁克爾就坐在那兒。我向他解釋說,根據我往年拍攝扣籃大賽的經驗,如果我看不見運動員的臉,那照片根本就沒法用。所以我說:“你能不能想個辦法,在你扣籃之前告訴我,你要在哪個地方起跳?”
我不敢相信我居然問了他這個問題。我確定,他在想:“這人他媽是在說真的?”
他看著我說:“可以。在每次扣籃之前,我會把手指放到膝蓋上,給你指方向。”
我問:“你不會忘吧?”
他說:“不會,你等著瞧吧。”
第一個扣籃,他指向左邊,所以我走到籃板另一邊,一個能看到他臉的角度。照片棒極了,每個扣籃都是如此。然后是倒數第二個,那個著名的罰球線起跳的扣籃。為了那個球,我支起了三腳架,換上了廣角鏡頭。完美的照片!最后的一個扣籃,我本來決定待在原地不動,但當我看向場地另一端的邁克爾的時候,他向我暗示:往你的右邊移一點兒,沃爾特。于是,便有了那張你們在所有書中都會見到的經典照片。
喬丹對自己腿的看法有點好笑。1994年春訓時,我在塞拉梭塔市進行拍攝工作。邁克爾很早就來了,對我說:“來吧,我們現在就拍。”
“現在?”我有點驚訝。
“對,就現在。”
我只好說:“好吧,站在這面墻前,這是一個很棒的背景板。”我熱愛墻和天空——我可以說是一個背景狂。喬丹接下去說的第一句話是:“別拍我的腿。”
“我保證,邁克爾。”他的腿很強壯,但有些瘦削。
當時的公牛主帥菲爾·杰克遜對攝影師們有不少限制,但我會盡自己所能去打破限制。我不被允許進入教練休息間,但那是最好的地點,因為雙方的隊員都有可能進來被我碰上。邁克爾一般喜歡談論大家的愚蠢之處。哦,老天,對于那些他討厭的記者,他會很嚴厲。很多時候,我一句話也不說。我低調地坐著,偶爾才拍上一張。
邁克爾的無情是帶點喜感的,但他會當著別人的面直說。1998年時,公牛隊擁有喬·克萊恩、盧克·朗利和比爾-溫寧頓三名中鋒。有一天訓練后,邁克爾在更衣室里坐著,我在他旁邊。三個中鋒一塊兒走過,喬丹說:“你知道我在和誰一起打球嗎?”
他指著他們說:“加起來一共21英尺的白癡。”
在與他一起合作《卓越飛人》(Rare Air)的時候,我和他一起在邁阿密。我們在酒店碰頭的時候,我發現他表情疲倦。他很沉默,說:“沃爾特,我對今天晚上沒有信心。”
我說:“邁克,振作點。我們為這一晚計劃了一整個賽季了。你在擔心什么?面對公眾,和那些蠢貨打交道?”
“基本上是。”他說,“這樣吧,我們一起出去玩,但是你不準帶相機。今天咱們都放下工作,你做我的向導。”
所以我成了喬丹的開路先鋒。和他一起走出酒店是很有意思的事。看到他之后,所有人都會停下手邊的事,朝他跑過來。然后我就會舉起手說:“今晚不行。”大家都尊重了喬丹的這個意愿。
我們去了著名的貓頭鷹餐廳,這是邁克爾的主意,因為那離酒店不遠,他沒法走太遠。我們到那以后,皮蓬和格蘭特加入了我們,場面徹底瘋狂了。好像在酒吧里,只有喬丹才存在。
1998年那一個賽季,我隨公牛隊出行了二十個左右的客場。他們的大巴窗戶是經過處理的,就像一滴長著4個輪子的黑墨水似的。人們跟著車跑,伸出手想摸摸。他們終于接近了窗邊,卻看不到里面坐的是誰,而球員們往外面看能看得一清二楚,這場景有點滑稽。每個人都只是想觸摸一下邁克爾。
說真的,和邁克爾一起就像和上帝一塊兒旅行一樣。所有的規則都可以視而不見。不管我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拍攝。我可以到一個本來不允許攝影師靠近的地方,當有人朝我喊:“嗨!你不能站在這兒!”我就回答:“我是和邁克爾一起的!”
這樣他們就會放行:“那好吧。”
邁克爾在一個體面的家庭長大。我從來沒見過他做過有損自己名譽的事。他永遠信守承諾,永遠慷慨大方,記得每個人的名字。
我聽到過各種各樣關于他打高爾夫球的事情。邁克爾在打高爾夫的時候很認真,因為大家給了他不少壓力。他會包下一小時的球場,這樣他周圍就沒有別人了。他打得很好,他的朋友也都會玩幾桿。
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2010年。我走進一個私人高爾夫會所,朝喬丹和他的朋友打招呼。“天哪,我不知道他們還雇退休人員!沃爾特,你怎么還在工作啊?”他的言辭總是這么犀利。我說:“為了你,我準備好了。”
邁克爾說:“沃爾特,你所有的銀行存款加起來,都不夠在這里跟我打一局的。”所以那天,我打的球都記在他賬上。
我問他:“邁克,你記得那些我們一起拍的照片嗎?”他回答:“你以為我傻了嗎?”
“我是認真的。你最喜歡哪張?”
他說:“我真的很喜歡在屋頂上拍的那張。你那么拍可真是聰明極了。我喜歡那個藍色的籃筐。”
我說:“嗯,我只是想確認一下。”
2 我在東奧蘭治市長大。當我上東奧蘭治高中的時候,我的外祖父母很不高興,因為那里全是黑人以及意大利裔的孩子。但正是因為我在一個多種族的社區長大,我一半的朋友都是黑人。我覺得這對我與黑人運動員之間的交往很有幫助,他們可以感覺到我對他們的理解,我與他們之間存在聯系。我不是一個對他們的生活無所知的白人。
在我小的時候,體育對我是一種治療。我的父母在我4歲的時候就離婚了,他們的婚姻狀況很糟糕。我的父親是一個爵士音樂家,當時我有4年都見不到他。后來稍微好些,我可以在周末與他見面,但每次當他在周日離開的時候,我都非常傷心,那感覺可怕極了。
后來,他的作用被一臺電視給取代。在那個年代,看著一個極小的5寸屏幕上的影像,意義重大。我覺得這是我對圖像敏銳感覺的來源之一。每天我為了看電視都熬到很晚,體育幫助我逃離生活。
在1959年的某場橄欖球比賽中,我第一次透過照相機鏡頭看這個世界。當時我16歲,父親帶我去看巨人隊的比賽,我還記得我在想,在觀眾席上應該不可能拍出好照片來吧。但是當我將眼睛靠近相機時,我發現我被這一小個方塊框住的天地所吸引了。你可以選擇你喜歡的東西來呈現,把其他的全都去掉。
我做攝影師的方式,就像運動員打比賽一樣。我不喜歡枯坐在觀眾席上,聊天和微笑兩個小時。那有什么可看的?我很清楚自己要拍什么。一般我都在國歌結束的時候才趕到體育館,這曾經讓其他攝影師很不爽。他們在開賽前三四個小時就已經守在那兒了。真無聊。
盡管如此,我從來不會低估一個優秀的競爭對手。我的宿敵是尼爾·利弗。他在1960年時就開始為美國《體育畫報》工作,比我早一年。當時他也非常年輕,在他第一次把照片賣給雜志的時候,只有16歲。他拍了不少歷史上最棒的體育照片,你知道有張阿里站在索尼·利斯頓身上的照片嗎?那就是尼爾拍的。
我總是擔心尼爾會搶到封面,因為他實在是太出色了。有一次我們在克利夫蘭拍NFL總決賽,運動員沖到了達陣區,尼爾抓拍到了,一邊跑過來一邊用紐約口音大喊:“封面!封面!我連雜志LOGO的地方都已經預留出來了!”我有多想揍他,就有多信任他。
我和尼爾一起上了出租車。我覺得腦袋一陣陣發熱又發暈,把車窗搖下來讓大風把自己吹得清醒些,尼爾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不過他倒是很神清氣爽。而我就像是吃錯了藥一樣,感覺像是有一根鐵管插過了我的大腦,他的話從管子這頭飄進來,再不留痕跡地飄出去。
我們到了體育場,那里有一個自動可樂販售機,我喝了大概7罐,想讓自己好受些。和其他攝影師不一樣,我選擇待在達陣區。包裝工的馬克斯·麥克吉接到了球,一路沖向我所在的地方。他得分,而我則得到了一個好封面。那次尼爾有點沮喪,因為那天我根本就沒準備好,幸運卻眷顧了我。后來我再也沒有那么瘋狂過。
當然,除了好運之外,也有令人遺憾的時候。兩年前,在NBA總決賽期間,我在下午6點時在湖人隊的大巴上,準備從在酒店前往體育館。科比總是坐在最后一排。里克福克斯也在那兒,我和他聊得很好。我們一邊談話,一邊看著窗外車流,我在想要不要拍一張,因為夜景挺美的。
他的優秀驅使我不斷努力。1962年,我拍攝包裝工對巨人的總決賽,那一天非常冷。我聽見有冰球隊員抱怨說,那里比冰球場還要冷。當我試圖拍攝的時候,相機的金屬外殼幾乎粘在了我臉上。我的手腳都在不聽話地顫抖。我跌跌撞撞到了達陣區,雙膝跪地,都要和大地凍成一體了。在我正要放棄的時候,看了一眼尼爾,這家伙連手套都沒有戴!我想,如果他能堅持,我就必須堅持。
當我和尼爾都還年輕的時候,其他媒體的不滿與嫉妒給我們不少壓力。在我18歲的時候,自然不會特別意識到:我們所代表的是世界上最大的體育雜志。
我參加了1967年1月15日的首屆超級碗的拍攝,那可真是一次瘋狂的經歷。那天正好是周日,而美國《體育畫報》原定在周日晚上清樣出刊。因為延遲印刷時間要付很多錢,所以雜志當時不打算改變清樣日期,而是上下半場各從洛杉磯往紐約送一次照片和稿子。
比賽前夜,我和一個姑娘一起去酒吧喝了幾杯。我那時喝酒并不多,但那天晚上確實是太多了。
第二天早上6點,圖片編輯的電話把我吵醒:“我們在洛杉磯遇到麻煩了,霧很大。現在馬上起床,把尼爾叫上一起過來。”
這時科比說:“沃爾特,你見過我妻子嗎?”
“遠遠看過,不過沒正式見過面。”
“我真的很愛她。”
我是該坐到科比旁邊和他好好聊聊這個,還是去抓拍美麗的夜景呢?不知道為什么,我當時選擇了拍夜景,對話再也沒有繼續下去。我到現在都還經常想起這次談話。
有哪些運動員是我沒拍過,但很想嘗試的呢?德里克·羅斯和布雷克格里芬應該都很有意思。但我最大的心愿是拍羅杰費德勒。我爭取過,不過《體育畫報》從來都沒派我去拍過他。他幾乎是你見過的最美的網球運動員,曾經有種任何人都無法企及的底氣。
現在他在走下坡路了,和伍茲一樣。人總會有這樣的時期,我想我接下來也會迎接這個時刻。不過我仍然想拍費德勒,我希望他和伍茲都能重回巔峰。
11年前,我第一次被派去拍攝泰格-伍茲。一個高爾夫球選手最討厭的,就是有人站在離他6英尺(約1.83米)的地方干擾他。但為了好片子,我必須靠近他。我決定和他來一次較量,所有運動員天生都對較量很敏感。
我離他越來越近,他一眼都沒瞧過我。他就在發球臺,我在他的后方。我希望他能夠意識到我的存在,并且習慣我的存在。但我開始覺得有點不自在了,我的助手湯姆-奧巴和我都在四處亂看。伍茲的球童斯蒂夫·威廉姆斯朝我們喊:“嗨,那邊的白癡!”其他人全都看著我,而我則假裝把視線投往別處。
我說:“湯姆,似乎咱們該往后退一兩個洞。”然后我開始沿著球道往回走。斯蒂夫走了過來:“哥們兒,你以前到底有沒有報道過高爾夫比賽?“當然了先生,很多次。”
戰爭就此開始。我知道,我一定會拍到好照片的。
一個月后,美國《體育畫報》派我去拍伍茲的封面。見面以后,我問他:“我上次為你拍過照片,你當時注意到我了嗎?”
“在每個洞都注意到你了。”
我們在那一刻開始成為朋友。
在拍攝一個超級巨星的時候,通常在他步入房間之后,你只有10分鐘。所以你經常會問自己,該怎么樣安排時間來達到最好的拍攝效果。有時我會試著放慢他們的節奏,因為他們一般都在各種活動中趕場。所以當伍茲進來的時候,我說話用的語調非常慢。
我想讓他放松,不要想我們將要做的拍攝。所以我告訴他,我會先給他看一些照片,我希望他也給我擺一些類似的姿勢。但是我沒給他看高爾夫選手的照片,而是打開了一組泳裝女郎。瑪莉莎·米勒,我記得。伍茲睜大了眼睛,說:“噢,我愛這姑娘!”
我知道,我打動了他。
3 2003年,在喬·弗雷澤的健身館里,我為弗雷澤與阿里一起進行了拍攝。之前那一晚,我根本無法入睡。我知道,這種機會不可能再有了。我渴望一張好照片,不只是不錯而已,而是一張絕世佳作,能在今后流傳不朽。但美國《體育畫報》卻要求我拍一張愚蠢的“拳頭支著下巴”的照片。
我決定用一臺像大象一樣龐大的寶麗萊進行這次拍攝,必須有一個技術人員幫助我把它用輪子四處移動,我要做的只是按下手中的快門線。這部相機出來的效果好極了,我曾經把印出來的照片給主人公看,他們馬上就哭了。寶麗萊能捕捉你的靈魂。
我很早就到了,跟喬打了個招呼:“喬,你怎么樣?”他幾乎無法開口說話,艱難地說:“我的腿疼死了。”
阿里來了,不停念叨著:“喬弗雷澤在哪?我要見見這個又大又丑的臭家伙。”但拍攝一旦開始,他再也沒有開口,哪怕是我讓他站在拳擊臺上拍了45分鐘之后。對于一個病得無法自行移動的人來說,這是一段漫長的時間,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先把圖片編輯要求的照片拍了,然后開始隨心所欲地拍攝,因為這樣才是得到好照片的惟一方法。如果一個攝影師只按編輯所要求的樣式拍攝,那他與死沒什么分別。雜志雇你是為了讓你做得最好,大家都有預期,但不一定只按著預期來。
于是,我拍下了這兩個把一生奉獻給拳擊、已經步入老年的虛弱勇士。阿里看上去仍然兇神惡煞。每個拳擊手都這樣。現在,每個人都可以看到那張照片,在他們倆的臉上,你可以看到世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