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前的那個清明節(jié),我夢見了父親。他生著病,躺在一個巨大的山洞中。那山洞就像一個戰(zhàn)時的臨時病院,嘈雜而混亂,橫七豎八地擺滿了病床,還有不斷穿梭其中的醫(yī)護(hù)人員。我七拐八繞地尋找著他,明明知道他就在那里,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靠近。盡管如此,夢中的我有著巨大的欣喜,因為我知道,父親還活著。
此后每年,我都會做這樣的夢。這恐怕是父親離去30多年后,我一直盼望實現(xiàn)的一個夢。
意識到這一點以后,我開始頻繁地去看望爺爺奶奶,聽他們講父親的事情。
爺爺會整天跟我念叨父親:“那個時候我在煤廠上班,他每天放學(xué)都來找我。那么小的孩子,幫我推著那么大、那么沉的煤車。”而全家人都知道,因為是小康家庭的獨生子,爺爺從小被嬌寵得全然不知他人疾苦。當(dāng)父親住院時,他一邊陪床一邊一個人優(yōu)哉游哉地嗑瓜子聊閑天,全然無視病床上的兒子正在努力忍耐的痛苦。“我真是后悔。”爺爺說著,帶著凄涼的笑。
奶奶說父親說得最多:“我這幾個孩子里,數(shù)他最乖巧,我也最疼他,誰知他竟走得最早……”
姑姑翻箱倒柜找出父親年輕時的照片:白皙、纖細(xì)的少年,清秀而文靜,站在久遠(yuǎn)的年月里,青澀地沖著我們笑。
這樣的父親,與我印象中的截然不同,竟有點陌生的感覺。我印象中的父親,是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的中學(xué)語文教師,一個溫文爾雅的男人,抱我在膝上,為我的童年世界撥開一片清明。
父親走的時候,只有37歲,急性腎功能衰竭,從住院到離世,僅僅98天。1981年的中國,連血液透析都少見,更不要說換腎。我不知道父親是怎樣在痛苦中忍過了那98天,只知道他后來似乎是并發(fā)了高鉀血癥,兩只手都在顫抖,母親只有用力牢牢地握住,才能使輸液的針頭不滑出來。當(dāng)時的我只有6歲,對這些毫無印象,因為母親說,自入院以后,父親便不讓我再去看他,怕醫(yī)院渾濁的空氣對兒童不利。我不知道心思細(xì)膩的他,彼時是否也不忍我看到他病骨支離、蒼白羸弱的樣子,擔(dān)心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生活的陰影。所以當(dāng)他拼命抑制著對女兒的想念時,我還在自己的童年里肆意玩耍,是父親保全了我的這份快樂。因為有父親,我的童年只剩下快樂的記憶,上學(xué)后寫作文,最愛寫《幸福的童年》。
但我和父親卻從此生活在兩個世界里,再未見面。
時至今天,我在感激父親的同時,竟也有絲絲的怨恨。不曾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讓我成了一個簡直沒心沒肺的孩子,也讓我對父親本來就少的記憶,又缺失了一塊,而且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塊。因為對死亡沒有任何的概念,我在父親追悼會開始的前夕,將皮筋拴在校園的大樹上,蹦蹦跳跳地就要開始,卻被二姨一把扯過來,連拉帶拽地進(jìn)了禮堂。耳邊似乎有人說:“你這個孩子,還在玩,知不知道你爸爸已經(jīng)死了。”可是“死”究竟是什么?我以為父親只是在我的生活中短暫地消失了,我很忙,忙著玩耍,還來不及去思考這件事情。
追悼會的禮堂里站滿了教師和學(xué)生,我又一次見到了父親的面容,黑白照片里的他依舊和藹可親,只是嘴唇里再沒有吐出逗我玩的風(fēng)趣幽默的話語,也沒有笑瞇瞇地對我說:“過來,我?guī)湍悴粮深^發(fā)。”似乎有哀樂響起來,突然世界又變得靜默,在這靜默之中,隱隱夾雜著越來越大的哭泣聲。我知道有很多學(xué)生熱愛著我的父親,因為他是那所中學(xué)里最好的兩位老師之一。
母親說父親是個對所有人都有著強(qiáng)烈責(zé)任感的人,不管是親人、朋友,還是學(xué)生。他去看望爺爺奶奶,放下手里的東西,第一件事就是將家里從里到外擦拭得一塵不染;他善待兄弟姐妹,所以叔叔肯在他重病時千里迢迢地趕回來衣不解帶地陪侍;他對待母親和我疼愛有加,洗衣做飯都幫母親分擔(dān),對我的要求從不拒絕;他對學(xué)生盡職盡責(zé),連續(xù)幾年帶的班都是升學(xué)率最高的,直到住院的前夕——那時他恐怕已經(jīng)很不舒服了,但仍兢兢業(yè)業(yè),舍不得放棄。長大以后我曾碰到很多他的學(xué)生,這么多年來他們都不曾忘記,那個總是笑意盈盈、講課時喜歡不時用手扶一扶眼鏡的“張老師”。
我所能回報父親的,只有思念,隨著歲月的流逝,卻濃郁得越來越化不開的綿長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