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裝筆挺,滿臉笑意——2012年10月16日,弗朗西斯·福山早早出現在北京大學英杰交流中心。他是北京大學“大學堂”頂尖學者講學計劃邀請的第一位國際知名學者。
20年前,福山出版《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一書,預言西方自由民主將成為人類政府的最終形式,在全世界學術界和政治界引發廣泛關注和討論。20年后,世界并沒有如福山所料“一邊倒”。在所有挑戰福山范式的國家中,“最重要的例子就是中國”。這迫使福山反思并修正自己的觀點,從歷史的視角出發理解當代政治格局,特別是理解中國的當前和未來。
演講開始,主持人向大家介紹福山,語音未落便引來了大家的陣陣掌聲。福山微微點頭,現場的反應讓他知道了自己在中國的影響力。
以“終結”開始 “我上大學的時候,曾學過哲學、古典文獻、政治,雖然在政治學領域發表了很多著作,但我認為我的背景其實是在于哲學。”福山一開口,就為自己的學術之路“尋根”。
弗朗西斯·福山是當今世界作品最暢銷的政治學家之一。他著有《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信任:社會美德與創造經濟繁榮》、《大分裂:人類本性與社會秩序的重建》、《我們后人類的未來:生物技術革命的后果》等書,其作品不僅涵蓋政治學和哲學,還涉及生物科技及人性。美國外交政策歷史學家沃爾特·盧索·米德曾如此評價福山:“他在思想上無比誠實,他追隨著自己的頭腦。他的第一要務就是他所看到的真實。”
1952年10月27日,福山出生于美國,是第三代日本后裔。1905年,福山的祖父為了逃離日俄戰爭,來到洛杉磯開了一家五金商店。二戰期間,他的祖父曾和其他的日裔美國人一樣被暫時拘押,福山后來稱此為“極大的不公”。福山的父親出生于芝加哥,是芝加哥大學社會學博士,而母親則出生于日本京都,是京都大學經濟學系創始人的女兒。他自己先后就讀于康奈爾大學和哈佛大學,主修古典文獻與政治、哲學等專業。1979年,福山在哈佛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論文,題目是《蘇聯的外交政策》,指導老師是當時哈佛政治學系最有名的學者塞繆爾·亨廷頓。
畢業后,他成為蘭德公司的一名初級研究員。在蘭德公司,福山的任務是為美國找到抗衡蘇聯武力的策略。但很快他發現,華盛頓的外交家們對南亞幾乎一無所知。于是這個野心勃勃的年輕學者拿起電話,撥通了五角大樓。很快,他就接到了巴基斯坦三軍情報局的邀請,請他對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交界的西北邊境進行為期兩周的巡視。福山想都沒想,他跳上飛機,生平第一次到了亞洲。
在一張攝于當時的照片上,福山帶著時尚的寬邊太陽鏡,笑呵呵地吃著芒果,身邊站著一名巴基斯坦上校。回國后,他遞交了一份報告,對里根政府的對外戰略產生了重大影響。
華盛頓的政治家們很快認識了這個亞洲面孔、美國心靈的“小個子”。福山加入了活躍在美國政壇的新保守派——這個派別主張用武力擺平世界秩序。而蘇聯解體則將美國新保守主義思想推向極致。1989年,福山在美國《國家利益》雜志上發表論文《歷史的終結?》,首次提出自己的“終結論”。3年后,他把這篇論文擴展成一本書并拿掉了標題中的問號。書中,福山說,隨著蘇聯解體,“我們見證的或許不僅僅是冷戰的終結,或者戰后某個歷史階段的過去,而是歷史的終結。也就是說,人類意識形態演變的終結和西方自由民主作為人類政府最終形式的普遍化。”
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福山都作為一名新保守主義者活躍在美國政壇和學界。1998年,美國新世紀計劃智囊團(一個新保守主義政策研究機構)曾給克林頓總統寫過一封長信,建議美國政府驅逐伊拉克總統薩達姆·侯賽因。弗朗西斯·福山的簽名就列在這封信的顯要位置。
向“起源”探求 時隔12年,2010年3月,福山坐在自己位于斯坦福的家中,面前同樣放著一封信,那是外交政策創造會(另一個新保守主義政策研究機構)寫給奧巴馬總統的,要求他對利比亞實施空襲。不同的是,這一次,福山拒絕簽名。
實際上,在過去的12年中,福山已經徹底與新保守主義決裂了。
2004年2月,福山參加美國企業研究所的年度晚宴,當時的美國副總統切尼在臺上發言。切尼宣稱,美國領導下的“單極時代”已經到來。“我身邊所有的人都在狂熱地歡呼。”但是,在福山看來,盡管民主化在20世紀90年代達到高潮,但21世紀的第一個10年,卻是“民主衰退”的10年。
他在《十字路口的美國:民主、權力和新保守主義的遺產》一文中寫道:“作為一種政治象征和一個思想體,新保守主義已經發展成為某種我不再支持的東西。”為此,他離開了居住22年的華盛頓,“逃”到了斯坦福。他的新家里有從地板高至天花板的柜子,里面擺放著一堆高端音響設備。其中有一臺太空時代造型的唱片機,花費了將近一輛車的價錢。他還擁有一個木工棚,偶爾在里面搗鼓點家具。攝影也是他的一大愛好。不過,分析政治,依然是福山最大的興趣所在。
英國《金融時報》首席經濟評論員馬丁·沃爾夫認為,發生在福山身上最大的變化是,“他對民主的支持,有著比以往嚴苛得多的前提條件。”福山自己則將“歷史終結論”修正為:歷史是不斷進步的,經過一段時期就會發生導致人類歷史變化的革命,就會有“歷史的終結”。“我現在的感覺是,下一段時期哪種制度會運行得更好,是高質量的威權制度,還是一個陷入僵局的、癱瘓的、有許多制約與平衡的民主制度,這是個有待討論的問題。”他認為,不同的社會體系千差萬別,選擇的發展道路各不相同,如果不認真思考這些現象的根本原因,就不可能創立出任何有意義的政治發展理論。
為此,遠離了政治喧囂的福山開始靜下心來思考,他從人類社會的起源開始研究,想要從人類組織自身的源頭,探尋不同政治制度及不同類型國家產生和發展的原因。比如,為什么幾乎所有成功的現代威權政體——像韓國、新加坡、中國——都集中在東亞,而不在非洲或中東?為什么民主制和法治得以在斯堪的納維亞生根發芽,而處于類似氣候和地理條件下的俄羅斯,卻還沒有產生?
2012年,他出版了新書《政治秩序的起源》(第一卷)。書中,福山把對政治制度的探討向前延伸到人類的祖先,然后依次講述人類部落社會的出現,第一個現代國家在中國的生長,法治在印度和中東的開始,一直到法國大革命前夕問責制政府在歐洲的發展。據他本人透露,這本書的第二卷,時間將延續到當今社會。
從中國看世界 促使福山對政治秩序追根溯源的另一個重要因素,就是中國的快速發展,而他現在最渴望了解的國家就是中國。福山說:“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情。在所有挑戰我范式的國家中,最重要的例子就是中國。所以問題就在于中國是不是其他國家可以學習的一個模式?中國未來會是什么樣,是會一直保持現狀,還是會變化?”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否定的。因為福山認為中國模式的前提就是對中國古老歷史的傳承。“秦代的時候中國實現了統一,那個時候中國的政治制度看起來已經相當現代了。”但其他國家并不具備這樣的歷史條件,所以這個制度的穩定性在其他國家就要打問號了。
至于第二個問題,福山覺得“中國社會在發生劇烈的變化”,“所以問題就是,現在這些因為快速經濟發展而流動的人,他們是不是在未來會滿意于處在政治進程之外?我的感覺是他們不會的,他們會希望能夠參與政治進程。但以什么形式會是個很復雜的問題,不一定非得是民主選舉,也可以采取其他的形式。”
這正是福山急于來中國,跟中國學者交流的原因。因為“我想知道我寫的是不是對的,我講的中國現實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