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麥加輕軌項目”的人類學啟示

人類學不僅在市場營銷、產品設計、人力資源管理、消費者行為分析、 廣告宣傳和溝通策略、企業(yè)文化等領域得到廣泛應用，而且在企業(yè)國際化和跨文化管理中都扮演著重要角色。早期西方殖民主義者就大量利用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來加強對殖民地的管理與統(tǒng)治。20世紀30代以來，人類學家開始關注企業(yè)文化及其對生產經營的影響，對產業(yè)和企業(yè)進行了大量研究。在經濟全球化不斷加深的背景下，高科技跨國公司的興起及其面對的多元文化背景的復雜性，大大促進了人類學在企業(yè)領域的應用與發(fā)展。

人類學與殖民地管理

人類學學科的誕生與發(fā)展和西方殖民主義的擴張有密不可分的關系。一方面，學科的孕育和成長受惠于殖民統(tǒng)治，殖民者的腳步為人類學研究提供了多元文化素材，人類學學者及知識都烙有很深的殖民的印跡；另一方面，殖民主義行動是伴隨著大批人類學家、博物學家、探險家的活動而開展的，人類學在理解被殖民或被統(tǒng)治者社會文化特性等方面發(fā)揮了獨特的作用。

人類學發(fā)展的早期，研究體質人類學成為最重要的課題，這是因為體質人類學的“科學”證據，證明了“野蠻”的非歐洲人代表了人類種族進化譜系的底端，而“文明”的歐洲人代表了最先進的進化種類。體質人類學的“發(fā)現”為歐洲殖民擴張尋找到了合理的行動依據。而人類學田野調查方法在安達曼島上從體質測量、到語言調查，再到設問訪談一路變化，也說明了知識的更新在為不斷向前推進的殖民形勢服務。

隨后無論是進化論時期，還是結構-功能主義時期，人類學不是提供證據證明文野之分的文明進程的合理性，就是為殖民當局的行政統(tǒng)治提供詳實的“他者”材料。馬林諾夫斯基建立的文化功能論和以后想把人類學變成“實用人類學” 的努力，其背后一個主要目的就是希望通過科學的民族志研究為殖民當局提供有效的行政管理依據，并且以此為土著人口在殖民管理下適應新生活尋找科學的答案。非洲大津巴布韋遺址（Great Zimbabwe）的考古研究就成為了不同時期政權利用的政治工具。無論是英屬殖民時期還是非洲民族獨立運動時期，考古學應政治之需對遺址的斷代、建筑風格、建造者、文化特征做出了不同的解釋，由此各政權為自己政權統(tǒng)治成立找到了依據。

二戰(zhàn)結束以后，伴隨著法國力挽行將失去的殖民權力，越南山地民族的民族志里充滿了法國對山地民族文化貢獻的描述。此外，為了配合戰(zhàn)后法國國內的需求，這時的民族志研究轉向了對涵化、教育、經濟發(fā)展等問題的探討。知識不僅會被政治所利用，而且有些知識本身就是學者政治實踐和學術實踐雙方的混血兒。1960年代，隨著美國軍事勢力在國際社會的不斷擴張，美國國防部開始計劃公開招募人類學家為其在拉丁美洲和越南的軍事行動服務。1968年美國人類學學會在其會刊上登載了美國國防部的廣告，招募人類學家在其越南參謀部與心理學家合作研究越南文化與越南人行為模式， 本來就為美國軍方所用的山地民族研究轉向了為反暴亂服務。

人類學與企業(yè)跨文化管理

不斷增長的全球經濟一體化趨勢， 使得跨國公司必須在全球環(huán)境中運作。人類學家Baba和Batteau的研究顯示，國際企業(yè)經營失敗的原因，往往在于企業(yè)不能理解和適應國外異文化的思維和行為方式?，F實世界是瞬息萬變的，決策者們必須熟知這些發(fā)展變化及其影響，才能有效捕捉商機。而充分發(fā)揮人類學家的才能，并且正確使用人類學分析法是解決此類問題的重要途徑。

在20世紀50年代，人類學家愛德華·豪（Edward T.Hall）受雇于美國國務院主持一個培訓項目，教育將被派往北美以外工作的工程技術人員如何有效地進行跨文化和經濟的交流。豪清楚地理解文化在影響有效溝通方面的重要性，在跨文化交流中的一點小差錯，可能會毀掉一單生意或者是一個和平協定。艾瑞克·阿洛德（Eric Arnould）是最早為市場營銷人員提供咨詢服務的人類家之一。他發(fā)表了一系列的以民族志調查為依托的論文，對市場營銷的許多概念進行了重新闡述。其研究范圍廣泛，從跨境貿易到關系管理，豐富了基于經驗性研究的全球化背景下市場營銷的研究成果。

將人類學應用到企業(yè)界的最大推動力來自美國的科技公司?，F代科技通常似乎能夠輕易意識到，如果想要接近顧客或客戶，他們需要調整西方的思維模式。英特爾就是一個佐證。在1996年，公司成立了“民族與實踐”（People and Practices）團隊。英特爾的人類學家花了大量時間“外出實地考察”。他們對世界各國的家庭進行近距離接觸，分析他們運用科技產品的方式。最引人注目的研究是一個歷時3年的項目，研究內容是快速增長的亞洲中產階層如何使用科技產品。

20世紀90年代后期，科技行業(yè)擁有充足的資金可以花在非核心業(yè)務上。盡管科技泡沫破裂，英特爾仍擴大了人類學家隊伍，其他一些大型科技企業(yè)也紛紛效仿，比如著名的電信設備公司摩托羅拉、著名的電器制造商通用公司、著名的金融跨國財團花旗銀行、著名的汽車制造商豐田公司等都正式雇傭了人類學家，有的甚至雇傭了一個人類學家團隊作為企業(yè)內部的長期正式從業(yè)職員，為公司的戰(zhàn)略發(fā)展而從事人類學方面的應用研究。

“沙特麥加輕軌項目”案例

2010年10月25日，中國鐵建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國鐵建”）宣布：由于承包的沙特麥加薩法至穆戈達莎輕軌項目（簡稱沙特麥加輕軌項目）實際工程數量比預計工程量大幅增加等原因，預計將發(fā)生人民幣41.53億元的巨額虧損。消息一出，一片嘩然。中國鐵建在《公告》中給出的解釋是：一、簽約資料不全；二、工程變更；三、業(yè)主負責的地下管網和征地拆遷嚴重滯后；四、匯率變化，即人民幣升值增大虧損；五、趕工使成本增加。但上述虧損原因，從人類學的角度來看是典型的跨文化沖突的表現。中國鐵建從報價到施工整個過程，都沒有能夠客觀全面地了解沙特當地的自然環(huán)境、社會文化與宗教信仰等內容，從而導致了該項目的巨虧。具體分析如下：

參照國內經驗進行估價，導致報價偏低。企業(yè)的決策者往往依據自身文化對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信息作出價值判斷，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依據自身的價值標準作出決策。這是中國海外工程大量項目出現虧損的一個常見原因，中國鐵建沙特輕軌的項目亦是如此。

麥加輕軌項目為EPC+O&M合同，合同價格約合17.7億美元。實際上大約每公里9800萬美元，相當于國內輕軌造價的三倍。若以廣州輕軌建設經驗來算，一定會有盈利。但他們對合同缺乏認真的分析，而是想當然的認為中標后能夠使用國內的材料和設備。而中東地區(qū)的工程項目，一般都是歐美國家的咨詢公司編制合同及規(guī)范，合同中一般都會包含非常詳細的技術規(guī)范，對于設備、材料的參數，施工工藝等有非常細致的要求。在合同和規(guī)范中指定廠家、品牌也是非常常見的情況。中國企業(yè)參照國內施工經驗承攬中東項目，不了解合同規(guī)范的差異，在這種情況下做決策，必然會帶來巨大損失。

管理模式存在沖突，影響施工進度。企業(yè)在海外發(fā)展過程中，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人員由于各自所處的文化環(huán)境不同，可能會在企業(yè)內部造成文化沖突，甚至是員工之間的沖突。這些沖突通常會導致企業(yè)組織管理的不暢，管理效率的下降，從而影響到工程建設的進度和企業(yè)的最終收益。

在沙特麥加輕軌項目實施過程中，有許多非中國企業(yè)參與。沙特方面時常出現不履行約定的情況，不能按時完成任務。在項目推進過程中，沙特方面負責的地下管網和征地拆遷部分工程嚴重滯后。就工作制度和工作習慣而言，國內施工企業(yè)做工程時，大多執(zhí)行24小時工作制，實行三班倒。但是這種工作制度在沙特卻行不通。當地企業(yè)普遍執(zhí)行8小時工作制，甚至不到8小時。在分包作業(yè)方面，沙特方控制了資源，配合困難，嚴重制約了工程進展。工作程序同樣不像在國內那樣能打破常規(guī)，導致經常拖延時間。對于這些困難和問題，由于中國鐵建缺乏事前調研和認真分析評估，缺少應對措施和應急預案，致使施工屢屢陷入被動的局面。

對當地宗教和風俗了解不足，增加施工難度。宗教和信仰是文化中最為持久的因素，是一個民族的靈魂。不同的國家、地區(qū)或民族由于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形成了各自獨特的風俗習慣。如果事先沒有了解和安排，就可能會大大影響到工程進展。

伊斯蘭國家有規(guī)定，非穆斯林不能進入一些特定的宗教場所和區(qū)域。沙特輕軌的工程所在地麥加是伊斯蘭教第一圣城，是伊斯蘭教發(fā)源地和一年一度舉行朝覲儀禮的地方。城中有伊斯蘭教第一大圣寺——禁寺。寺內“克爾白”（天房）為世界穆斯林禮拜的朝向。寺周圍被劃為禁地，禁止非穆斯林入內。在這些地方施工必須嚴格遵守伊斯蘭教的規(guī)定和習俗。而中國鐵建不了解相關情況，事先沒有考慮和安排，致使勞工無法進入相應的施工現場。項目高峰時用工達到2萬人，只能臨時去找足夠的穆斯林勞工，并且還要辦理簽證。穆斯林勞務短缺影響到工程的成本和進度。

對當地自然條件不太了解，導致工程量大增。報告說“實際工程數量比簽約時預計工程數量大幅度增加”，這與投標前沒有進行詳細的地勘，對于當地地質、土壤、水文環(huán)境以及施工要求等不熟悉密切相關。例如，施工地區(qū)地勢高、風沙大，夏季地表的最高溫度可達70度左右，而且施工區(qū)域嚴重缺水，自然環(huán)境十分惡劣，這就使得工程量大大增加。另一方面，在惡劣的天氣下，建設員工長時間室外高溫作業(yè)，使得勞動效率大大降低。在趕工期的時候，勞動力嚴重不足，導致剩余工程量大等等。

對中國企業(yè)“走出去”的啟示

“走出去”戰(zhàn)略的實施，加快了中國經濟與世界經濟融合的進程，促使越來越多的企業(yè)走出國門謀發(fā)展。中國企業(yè)“走出去”不僅僅是經濟活動，不能只考慮市場因素，還要考慮當地的社會環(huán)境、政治角力、民族宗教等非市場因素。這都需要我們更加深入地了解當地社會，更多地進行跨文化交流。對這些因素缺乏全面有效的了解與評估，就很可能會造成企業(yè)海外投資的嚴重損失。從“走出去”企業(yè)所遇到的挫折來看，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對“他者”的認識與理解的缺乏，不能在“走出去”中把握“他者”的社會文化規(guī)則，不能用“他者”所能理解的方式來表述自己的利益取向與善意，從而造成經濟損失乃至不良的國際影響。

人類學是以研究“他者”、反觀自身為宗旨，以研究異文化并通過比較反觀“已文化”而見長的學科，具有強烈的文化反思能力與批判精神，在跨文化交流與溝通方面，表現出獨特的優(yōu)勢。對于走出國門的中國企業(yè)而言，在海外投資與發(fā)展需要全面的風險評估，而這又要以對當地社會的深入考察與了解為前提。在深入了解當地社會、進行風險評估方面，人類學應該發(fā)揮其獨特優(yōu)勢。因此，人類學可以在中國“走出去”戰(zhàn)略中發(fā)揮重要作用。

對中國“走出去”企業(yè)而言，要學習和借鑒西方許多跨國公司的經驗，開始正式雇傭人類學家為公司的管理提供可操作的研究。一方面，在公司內部管理層設置一些與人類學有關的職位。比如在高管層中設立首席人類學家，讓他們同公司的其他高級主管一道，為企業(yè)的長期發(fā)展戰(zhàn)略出謀劃策；另一方面，在企業(yè)“走出去”的過程中，與人類學研究者相互合作建立研究基地，為人類學研究提供條件和資助，從而促進和帶動海外人類學的發(fā)展。

對于人類學學者而言，伴隨著中國“走出去”戰(zhàn)略的實施，中國的人類學研究也要“走出去”。應用人類學的技能積極開展開海外人類學的研究，這不僅是學科發(fā)展自身邏輯的需要，也是維護海外利益與構建國際新秩序的必然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