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才多藝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王明、康生、陳云同機從蘇聯飛回延安。康生在蘇聯共產黨代表團中是近似于王明的一個人,政治局委員,地位很高。一九三八年五、六月在馬列學院教過我們的課,黨的理論這部分是他講的。他會講,有一句是一句,條理清楚,沒有一個字重復,很有感情。他給我們講課,舉了一個人,饒漱石,新四軍的政委,華東局的書記,外號叫“機關槍”,稱贊得不得了,說他會做地下工作。
康生知識廣博,中國古代的文學藝術,幾乎無所不通。特別有研究的是中國的戲曲史。書法,篆刻,他全通。他的字就很好,刻的章,很好,畫的畫,也很好,但他從不拿出來。
康生的知識展露出來,會引起很多麻煩。他精通的東西,有時候到了不能想象的程度。京戲他全懂,不但懂,還會打小鼓。小鼓是京戲樂隊指揮,我親眼看見康生指揮過。一九三八年七月一日那天,大概延安第一次紀念建黨十七周年,黨校要開紀念大會,康生當主席,張聞天作報告,晚上演京戲《打漁殺家》。江青演女兒蕭桂英,演得很好。江青當時跟毛還不是一家人,還是黨校的學生。康生當時是黨校的校長,動員江青出來演蕭桂英這個角色,康生指揮樂隊。
康生一輩子工作緊張,什么時間去學這些東西呢?他在上海地下黨,管“特科”,更緊張。在蘇聯住了幾年,估計關于中國的書看得多一點,可以在莫斯科看中文古籍。但一九三八年能打小鼓,哪里學的?說明他是何等聰明。康生這個人對中國文化,不是知道一點點,而是知道得很多。
康生的知識技藝如此高明,有些還具有相當難度,一般人甚至費一生之力也不一定能比得上他。在上層,在背后,都知道他不佩服齊白石,他還另外刻一閑章“魯赤水”與之相對,并蓋在自己消遣的畫作上。問題是他的這種情趣看似高雅獨行,其實僅是表面,想以此博名。而他日夜夢求從公私兩方面奪取高級文物的卑鄙劫掠行為,實在是太令人吃驚和可怕了。大約一九八一年夏天,我得到一張到故宮內某處秘密參觀的票。由一女專家介紹,女專家的介紹很詳細,說被盜竊的文物,就是直接從故宮調出的,數量質量均以康生為第一,陳伯達為第二,江青為第三,姚文元為第四,張春橋沒有。康生這部分,我們也不過看看百分之一罷了。康生搶的東西中,有一塊精美瓦硯,據介紹,中國此種瓦硯,現存數只,均已外流,在境內就可能只有康生要去的這一只了。還有半只虎符,女專家說,是解放后在京郊發掘出來的,是玉質的,據說,一般是銅質的,玉質的至今仍只發現這一個。這些說明:康生要的是唯一的或罕有的。
康生的博識、廣學,懂得中國傳統文化,在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上,恐怕是知道得最廣闊的。陳獨秀知道古學,但不精通這些東西。瞿秋白懂一點,似乎也不精通那么多東西。
他是個害人狂
一九四八年我還是在搞土改。春節前幾天,我們到了黃河北面離黃河不遠的陽信,再到何家灣村,渤海區黨委就住在這里。過春節的時候,不好下鄉,我們繼續住在何家灣。我們去山東土改之前,康生已經在山東一兩個月了。原來是鄧子恢在那里管渤海區黨委的整黨(土地改革前,一般第一個步驟是整黨)。鄧老沒有康生那么厲害,有些下不了手。那就換,換指揮,換成了康生,叫康生去,康生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康生在山東掃蕩了兩個區黨委。一個是渤海區黨委書記叫景曉村,當時比較年輕,三十幾歲,在當地威信很高。康生把景曉村斗下來,也把渤海區的行署主任斗下來了。另外一個是膠東區黨委書記叫林浩。我們到陽信幾天,康生為整林浩從膠東回到何家灣,把林浩斗下來了。
“文革”中,康生整人就更不用說了,他開了一堆名單,黨的中央委員會、民主黨派的人物,他把這些人害得很慘。不說別的,我舉一個例子,他的秘書凌云。他在延安棗園社會部的時候,凌云就是他的秘書,這個秘書不是一般的秘書,是很重要的秘書。一九四七到一九四八年,他到山東去,凌云也是整個工作團的秘書。他很相信凌云,但他把凌云抓起來了。大概七八年前我見到凌云。我說,你“文革”期間被關了十多年,你怎么會被關呢,康生還不知道你?凌云說,就是康生干的。我奇怪,問,康生要抓你干啥?他說,我也不知道,我確實覺得于公于私,康生都沒有抓我的理由和必要。凌云舉了一個例子。解放初,康生和夫人曹軼歐,我們叫曹大姐,兩個人在濟南不知道什么原因鬧得非常緊張,康生得了神經病。他把曹大姐請到他家,把好房子讓給曹大姐住,避免他們鬧得太僵,影響康生的工作。康生當時是山東中央分局的書記。凌云說,我個人不僅為他服務很多年,他家庭的矛盾我也在調解,結果不知道為什么,我進秦城也是他提出來的。凌云沒有詳細講。我說,他把你捉起來干什么呢?你又不是老資格,你也是個三八式,在黨內無足輕重(雖然后來凌云當了安全部長)。迫害人,迫害到了凌云身上,實在不太好理解。康生迫害人太普遍,要不然就不會被永遠開除黨籍了。
康生是一個兩面派
康生并不因為在晉西北的土改,我給他匯報的情況,我執行的那一套跟他不一樣,就把我看成是反動派。解放初我要到青島去治關節炎,經過濟南,到山東分局組織部報到。那時,他的夫人曹軼歐大姐是組織部長。我去后,康生叫我留幾天。他叫我到他的小辦公室,看他刻的各種各樣的圖章。他還給我看濟南國民黨總司令王耀武的圖章,還蓋個印給我看。我理解,他覺得你這個人還不是一個完全沒有頭腦的人,雖然我比他年輕十好幾歲。
他說,我來濟南這么久,大明湖還沒有去過。明天是星期天,我去,你跟我一路去。第二天,他們夫婦、凌云(當時是濟南市的公安局長),我,安排了一條船,就在大明湖那里游來游去。不僅如此,他還帶我們上岸看王耀武出逃的那個墻洞。大明湖有些地方有厚厚的墻攔著。我們的地位,是差得不能比,一個普通黨員,一個政治局委員。我這次去,他是優禮有加。他原來不認識我的,而我在晉西北匯報的那一套跟他不一樣,為什么他當時沒有把我當成敵人打擊?這說明他的內心世界跟外表表現出來的并不一樣,我老早就感覺不一樣。
康生是一個兩面派,不要只看見他兇惡的那部分,他內心是清清楚楚的:他只有保持極“左”的、打擊一切的姿態,才能上升。但在背后,他也希望弄清楚一些事。向他如實反映一些東西的人,并不會把你怎么樣。所以他跟張聞天比起來,正好相反。張聞天是帶點書呆子味道,是一個真正的正人君子。康生沒有書呆子味道,他的中國文化修養,高于張聞天,但一輩子深藏不露,絕不表現,一輩子不做一首詩,一幅畫。為什么,黨內誰敢表現?詩,你能超過神?你寫得比神好,沒有人敢的,不敢發表的。歷史上歷來如此。一個帝王,認為自己的詩好,書法好,別人敢表現嗎?當大臣的人都知道,如果皇帝詩詞歌賦都懂的話,你只能裝傻。皇帝喜歡寫字,你寫字就得歪歪斜斜。皇帝會做詩,你做詩要顯出你的詩不夠擦屁股的資格。如果你寫出來的比他還高明,那你就不要想活命了。歷史上的帝王,可能只有曹操與唐太宗二人開明一點。他們允許臣下表現藝術才能。曹操比唐太宗更開明一些。
康生這個人,多才多藝,幾乎到了難以想象的程度,為了政治上的地位,他迫害人,道德墮落到了極端。另外,他又是兩面派,對上一套,對下一套,有些實際情況跟他講,他心里知道。康生在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上是個很特殊的人物。文學藝術方面知道得這么多,但是他知道的,跟他表現的剛好相反,知道文學藝術的人,一般都比較文雅,人格比較高尚,偏偏他的精神非常惡濁,非常暴虐。康生這個人,頭腦清楚得很,他曾經是中央理論小組的組長,理論小組,就是意識形態,包括唱戲,決定權在他手里。康生就是人格太差,為了保持自己地位,為了提升自己的地位,不惜迫害人,一點人格都沒有,什么革命人、共產黨人,一點都談不上。
(摘自《人民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