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30年前的一個春天,我隨父親去他的好朋友家做客。我很喜歡去那兒,因為那兒有個很大的花園,一年四季,院子里都開放著令我流連忘返的花兒。
可那次的情形有點不同,命運的陰云籠罩著父親朋友的家宅,那曾經花團錦簇的庭院前所未有地蕭條著。原來,再過一個星期,這里就不再是父親朋友的家了,院子里所有的花木都將被鏟除,而花園的主人們,將搬到百里之外的故里。
臨別,父親的朋友讓家人從院子里挖了一株幼小的無花果樹,說以后無花果掛果時,也就是他想念父親時。我不愿意目睹大人們傷感的場景,獨自來到我熟悉的庭院。漫步在被粗暴腳印踐踏過的園子里,我幼小的心也以無語作著告別。
就在低頭的片刻,我發現田壟上有兩株被腳踩歪的植物,它們蘭草一樣的葉子可憐地沾染著泥土,像突然失去大人庇護的孩子,骯臟、病弱又晦氣。
父親的朋友來到我身邊說:“是別人剛送的,你若喜歡就帶回去養育吧,據說會開很美的花兒呢。”
于是,那株無花果和兩株不知名的花兒,就移到我家后院。
我天天為它們松土澆水,到了夏天,其中一株長的非常好。它蘭花兒一樣的葉子長而舒展,又接受了幾天陽光的熱吻,葉子中間便抽出一根實心綠苔。父親說:“你的蘭草要開花了。”
在等待開花的日子,我第一次領略了牽掛的滋味。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我的花。看著花苔一點點長高,看著綠色的小豆豆終于變成花蕾……真是一件令人歡欣的事情。
花蕾會開花,是必然的,可它竟會開出幾種顏色的花,這卻是出乎我們全家人意料的。
那天一大早,像往常一樣,我去后院看我的蘭草。遠遠地,我看見它驕傲地舉著一串花兒,輕輕搖蕩著清晨的陽光,而那花兒竟有紅的、粉的、紫的、黃的……
我吃驚地喊來知識淵博的父親問:“能開出幾種顏色的花兒,到底是什么花?”父親看著眼前的奇景也懵了,他拿來一本專門講花兒的書,查了半天也沒查出我們家的花究竟是什么花。
“那就叫它七色蘭吧!”我正式為我的花命名。
我整天守著七色蘭,看著它那薄若蟬翼的花瓣悄悄在清晨的陽光里微微顫抖著綻放,看著它因為強光照射羞若女孩兒樣地收斂花瓣,看著它最終在太陽偏西時闔上疲倦的雙目時,一個古老的關于七色花的故事,一遍一遍回蕩在我的腦海——“世界上本來沒有七色花,因為叫七色花的姑娘的虔誠感動了上帝,終于有一天,上帝的七色花開放在姑娘的眼前……”
七色花姑娘是因為虔誠而感動了上帝,那么我呢?
父親說上帝賜給我七色花是因為我護養了七色蘭,更重要的是,要讓我以一顆虔誠的心,盡力照料好我所能護佑的小生命。
我的七色蘭花期很短,燦爛地開放了3天后,便擎著委頓了花萼的綠苔,成熟的少婦般于靜雅中迎送著日月的交替更迭。而我也在季節的嬗變中,翹盼著來年的花開時分。
孰料,連綿的秋雨中,我們家后院的土墻坍塌了,土墻巨冢一樣壓在了我的七色蘭和那株無花果上。
雨后的冬季,我們家和許多人一起進入全國“深挖洞,廣積糧”的運動。我們后院也安排了一個防空洞口。于是,接連不斷地挖掘著的人們一天三班倒地往來于我們家,無數忙碌的腳踩實了壓在七色蘭上面的土,每天從洞里挖出的土又一層層覆蓋上去,直把原來的土冢堆成小山。
春天泥土解凍時,我們家后院的防空洞終于和地底下許多家的防空洞打通了,人來人往的腳步也日益稀疏。看著蘋果樹枝頭盛開的粉色花朵,我守著那一大堆土一籌莫展。父親拿來兩把鐵鍬,我們開始了搶救七色花和無花果的工作。
幾天下來,我和父親的手上都打起了水泡,卻只挖出那棵枝干已經發白的無花果。跪在曾經生長過七色花的地方,我又想起了七色花的故事,我說:“上帝因為我的疏忽,又收回了他創造的奇跡。”父親安慰我:“還有無花果。”
我把對七色蘭的愛轉向了無花果。無花果很皮實,不僅好好活了過來,還在當年夏天掛了滿枝頭的綠色果子。觀察無花果隆果時它長大又由綠變紫的過程,我發現,它和七色蘭截然不同,七色蘭一下就開出那么燦爛的花來,無花果卻根本不開花,只以每天細微的顏色變化來回報太陽的殷勤照耀。我還發現,在日光充分的情況下,一顆果子從綠色到深紫色,恰恰要經過7天。
我把我的發現告訴了父親,父親說自然界充滿了奇跡,總會有新的驚喜回贈人們的愛護和勤勞,但他告誡我不要太在意形式。
多年后,當我能從無花果中領悟到許多平和、踏實、純樸做人的道理時,我們家卻要搬遷了。搬遷辦規定,院子里的樹木無論大小,一律以一元錢一株折價然后砍伐。我沒有能力救助院子里近百株樹,可我實在不忍心放棄那株無花果,正好以前的房東來城里看我,我讓他帶走了無花果樹。
前幾年,我到鄉下探望,他指著滿院子的無花果樹告訴我:“這都是一個娘的孩子。”
我太高興了,我的那株無花果簡直是兒孫成林了,看著那一大片綠,莫名地,我又想起了七色花的故事和童年的七色蘭。
于是,我把七色蘭和無花果的故事講給女兒和她的朋友,聽完后她們說:“明白了,有機會我們也會護佑幼小的生命,無論是植物還是動物。若能通過對他們的養育,滋生一點對自然的愛心,那么,這愛就是上帝恩賜給我們最珍貴的七色花。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