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并不很野,就在城的郊外。
隨便什么時辰,在城市作一次小小的逃亡,到野地去呼吸,去想些什么或什么也不想,就一心一意感受那野地,是我的一門功課。
野地有很多樹。柳樹、松樹、槐樹,還有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不是成材林,也非防風林,結出的果子也不能食用,是一片無用的雜木林。它安于它的無用,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這一片野地。在我眼里,它是這般有了大用。它不僅供給我清新的空氣,也免費讓我欣賞鳥兒們的音樂會,且是專場,聆聽、鼓掌都是我一人。黃鸝的中音,云雀的高音,麻雀的低音,布谷鳥抑揚有度的詩朗誦,報幕的是斑鳩吧,清清朗朗的幾句,全場頓時寂靜,接著出場的是鸚鵡,不像是學舌,是野地里自學成才的歌手,路過的燕子也丟下幾句清唱,全場嘩然,喜鵲拖著長裙出面了,它像是不大謙虛也不留情面的音樂評論家:“唧唧喳喳……”它是說“演出很差”?于是眾鳥們議論紛紛,議論一陣就暫歸于寂靜。獎金是沒有的,午餐補助從古至今就沒領過。它們四散開去,各自找自己的午餐去了。
林子的外面長滿了草,招引來三五頭牛或七八只羊。牛有黑有黃,羊一律的白。羊口細,總是走在前面選那嫩的草,那么認真地咀嚼著,像小學生第一次完成作業。我撫摸一只小羊的犄角,它做出抵我的樣子,眼睛里卻是異常的天真溫良,它是在和我開玩笑,那抵過來的角,握在手里熱乎乎的,它一動不動地讓我握著,我們彼此交換著體溫和愛憐。我順手遞給它一株三葉草,又握了握它的角,說了一聲:“好孩子……”卻再也說不出下面的話,因為我忽然想起了我穿過的那件羊皮襖。我覺得我對不起這些可愛又可憐的羊,它們是多么純真的孩子啊。正想著,一頭大黑牛走過來,它埋頭吃草,就像我埋頭寫詩,都是物我兩忘的境界。我看見,遠處那黑牛,不時地抬起頭望我……
野地的邊緣有一小塊瓜菜地。包包菜一層一層包著自己內心的秘密,像一位詩人耐心地保存著自己最初的手稿。芹菜仍如古代那么質樸,青青布衣,是平民的樣子,也是平民的好菜。紅蘿卜,通紅的小手仍在霜地里找啊找啊,在黑的泥土里它總能找到那么鮮紅的顏色。南瓜不動聲色地圓滿著自己,據說南瓜在夜晚長得最快,特別是在月夜,那么它一定是照著月亮的樣子設計著自己,它把月光里的好情緒都釀成內心里的糖。西瓜像枕頭,卻無人來枕它做夢,我就睡在這枕頭上,果然睡著了,夢見我也變成了一個西瓜,在大街上亂滾,差點碰上了鋼鐵和刀子,于是我又返回到野地,我掐一掐自己,想嘗嘗,卻感到了痛,于是我醒來,看見西瓜仍然自己枕著自己酣睡。
子夜了,月光把野地鍍成銀色。星光照看著野地,有些暗,但很靜,偶爾傳出幾聲蟈蟈叫,我能聽出它們的雌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