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曾面對過這樣的“秘密”呢?誰不曾與它擦肩而過呢?不只是父親的愛,我們不曾完全體味;不只是父親的絕活兒或遺產(chǎn),我們不愿繼承;更有我們民族的、傳統(tǒng)的精髓、靈魂,曾經(jīng)或正在被我們淡忘著。簡單的故事中蘊藏著深沉的思想。
我上小學(xué)以后,父親變得少言寡語。我陶醉于學(xué)習(xí)拼寫,把它當(dāng)做新穎的游戲,而父親對此卻幾乎一竅不通(我家的信都由母親執(zhí)筆),他覺得我不會再有興趣聽他講述他在離家遠(yuǎn)走的漫長日子里遇到的奇事。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該給你看一樣?xùn)|西了。”
他叫我跟他走。我走在他后面,一語不發(fā),這已成為我們的習(xí)慣。他在田野里一叢枝繁葉茂的灌木前面停下來。
“這叫榿木。”他說。
“我知道。”
“你要學(xué)會挑選。”父親指出。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小心翼翼地?fù)崦桓桓臉伳局l,樣子十分虔誠。
“你要挑一根好的、十全十美的,像這根一樣。”
我看了看,那根枝條和別的并沒有什么兩樣。
父親打開折疊小刀,割下那根精心挑選的枝條。他剝掉上面的葉片,露出赤裸的枝子,那枝子呈完美的Y形。
“你看,”父親說,“這枝子有兩條臂,現(xiàn)在你用兩手攥住這兩臂,用力擠壓。”
我按照他的吩咐,握住Y形枝的兩叉,那枝杈比鉛筆還細(xì)。
“閉上眼睛,”父親命令道,“再使點勁擠……別睜眼!你覺出什么了嗎?”
“枝子在動!”我驚訝地喊道。
榿木枝在我握緊的手指間扭動,宛如一條受驚的小蛇。父親看出我想扔掉它。
“攥住,別動!”
“枝子在扭動,”我又說一遍,“我聽見一種聲音,像小河流水!”
“睜開眼。”父親命令。
我猛地一驚,好像從夢中被他喚醒。
“這是怎么回事?”我問父親。
“這就是說,在我們腳下,就在這里,有個小小的淡水泉。如果我們挖下去,就能喝到泉水。我剛才是教給你怎樣找泉水。這是我父親教我的,你在學(xué)校里根本學(xué)不到的。再說這本領(lǐng)絕不會沒有用:人不寫字不做算數(shù)能過日子,可要是沒水就不行。”
很久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在這一帶頗有名氣,因為人們說他有一種“天生的才能”。他們打井之前總要請教我父親。他們總是看著他閉著眼睛,緊握榿木枝的兩叉,在田野里或山岡上四處走動,探測水源。父親停在什么地方,他們就在那里做上記號,然后向下挖掘,清泉水就會從那里噴涌出來。
許多年過去了,我又上過幾所學(xué)校,到過一些國家,生兒育女,撰文著書,而可憐的父親此時已長眠地下,安息在他多次找到過清泉的地方。
一天,有人著手?jǐn)z制一部記錄我的村莊和鄉(xiāng)親的影片。正是從鄉(xiāng)親們那里,我悄悄地搜集到那么多的寫作素材。我和攝制組的工作人員一起去訪問一位農(nóng)場主,以便留下他傷心的形象:他花費了畢生精力為子女準(zhǔn)備下一份遺產(chǎn)──當(dāng)?shù)刈詈玫霓r(nóng)場,可是他們卻不愿意繼承。在技師們安放攝影機和擴音器的時候,那位農(nóng)場主摟住我的肩膀說:“我過去和你父親很熟呢。”
“噢!我知道。村里的人都互相熟識……誰也不覺得是外人。”
“你知道你腳下是什么嗎?”
“是地獄吧?”我笑著問。
“你腳下有一眼井。打井之前我請來農(nóng)業(yè)部門的專家。他們調(diào)查了一番,還分析了一鍬泥土,最后寫出報告說我的地里沒有水。我有一大家子人,有牲口,有莊稼,我需要水啊。看到那些專家什么都沒找到,我就想起你的父親,于是請他來一趟。他起初不肯來;我知道他是厭煩我,因為我先請了專家而沒請他。最后他還是來了。他走進(jìn)地里,割下一根枝條,然后閉上眼睛在四處轉(zhuǎn)了一陣。他忽然停下來,注意聽一種我們聽不見的聲音,然后對我說:‘你就在這里挖吧,水有的是,足夠你飲牲口用,還夠淹死那些專家的。’我們挖下去,找到了水,而且是沒有被污染過的凈水。”
攝制組已做好準(zhǔn)備,他們招呼我就位。
“我要給你看一樣?xùn)|西,”農(nóng)場主說,示意我不要走,“你在這里等著。”
他鉆進(jìn)一間一直用來存放雜物的小屋,然后拿著一根樹枝走回來,把樹枝遞給我。
“我從來不扔?xùn)|西。我一直保存著你父親幫我找水時割下的榿木枝。我真不明白,它竟然沒有干枯。”
我撫摸著主人出于一種莫名的虔誠保存下來的樹枝(它確實沒有干枯),心情十分激動,覺得父親就站在我身后看著我。我站在父親發(fā)現(xiàn)的泉水之上,緊閉雙眼,等待枝子扭動。我希望耳邊能響起潺潺的水聲。
榿木枝在我手中紋絲不動,地下的泉水也拒絕歌唱。
在從童年的村莊開始的生活道路上,不知從哪里開始,我忘卻了父親教我的本領(lǐng)。
“不要難過,”農(nóng)場主說,他肯定是聯(lián)想起自己的農(nóng)場和自己的童年,“現(xiàn)在父輩有什么也難傳給下一代了。”
隨后,他從我手中拿走了榿木枝。
摘自延邊人民出版社《世界名家散文經(jīng)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