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的最后一年,我被調到徽文化發(fā)源地之一的績溪縣,當一家銀行的支行行長。到了新世紀的第一年,省行專門下達了一個對教育系統(tǒng)營銷貸款的文件。所謂營銷貸款,用通俗的話講,就是要想盡辦法,讓客戶愿意向銀行借款,進而銀行從中獲得收益,并建立一種較為永久的業(yè)務關系。我到的這個縣,本行同教育系統(tǒng)的關系還是一張白紙。于是我們對學校的賬戶、教師的代發(fā)工資、每學期開學的學費存款有了濃厚的興趣。我們要做的事情是從別的銀行手中切一塊業(yè)務出來。這當然不容易,別的銀行也在據(jù)守和反撲。難歸難,終歸還是要努力。在這個問題上,我是決策者。我?guī)е乱粋€學校一個學校地跑。終于在縣城的一所中學找到了業(yè)務的突破口。學校同意接受我們的一筆貸款,就是說,我們終于在教育系統(tǒng)插了一足。接著我們擴大戰(zhàn)果,將這個學校的結算賬戶、老師代發(fā)工資、學校收費賬戶一股腦地端了過來。校長十分為難地對我們說,為了你們,我是將原來的銀行徹底得罪了。對此我深信不疑,不僅如此,我們還沾沾自喜。然而我們忽略了對于貸款期限的掌握,也沒有認真研究貸款有可能形成的風險,當時一門心思是如何成功地營銷一筆貸款,為此不惜流露出了有求于人的神態(tài)。果然在后來的貸款清收中,留下了漏洞,也被學校當作了口實。學校說,我們當時并不想貸,是你們要我們貸的。對照中國的一句老話,在當時,我們已經是“福兮禍所伏”了。
到了這一年年底,學校沒有按期歸還貸款。用行業(yè)術語講,就是有了新增不良貸款。上級行便層層追究下來。二級分行當時兩位主要領導不間斷地給我電話,措辭之嚴厲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我開始和同事商量,但他們都三緘其口,這表明這項工作要做的話,的確是有一些難度的。但我是行長,別人聽的是要我拿主導意見。我提出唯一可以操作的辦法就是向信用社求助借款,歸還學校到期貸款;來年再給學校貸出,歸還信用社借款,通過這種周轉方式,救眼下燃眉之急。以當時的制度,到年終十二點之前軋賬,僅存的幾個小時,只有在信用社存在操作空間。我知道這樣做是違規(guī)的,為了慎重起見,我將這個辦法分三條口徑向上匯報,我向二級分行行長匯報,我的副手向二級分行主管行長匯報,我的信貸股長向二級分行專業(yè)部室科長匯報,得到上級答復后,再決定是否操作。很快我們對三條路徑的答復進行了匯整:不管采取什么辦法,哪怕是偷是搶也要收回,先找信用社借一下,來年貸出來再歸還人家。這時,我想我只有擔一下責任了,何況上級也給我吃了定心丸,再說世界上四平八穩(wěn)的事也是沒有的。
不幸的是2001年的信貸政策發(fā)生了變化,原先籠統(tǒng)的向學校營銷貸款,變成了一個縣只能向一所重點中學營銷貸款;接著是貸款條件也發(fā)生了變化,由可以向學校發(fā)放信用貸款,改為必須辦理房地產抵押才可以貸款。
雖然這樣,我還是緊張地努力,因為貸款操作一天比一天規(guī)范,一天比一天嚴格,早一天處理好這件事,就早一天解脫。萬沒有想到的是,二級分行新來的行長,一段時間以后,開始按他的需求調整中層干部,這也屬于官場規(guī)則。正好我也在被調整之列。新行長向我征求意見時,我說的唯一擔心,是這筆貸款還沒有如期收回。這可見我的工作責任心,要知道無論哪一任行長,都會留下一些麻煩事,讓后任擦屁股。新來的行長是空降的,沒有在縣支行工作的經歷,不知道下面支行行長的酸甜苦辣。他對于這類問題的處理,來了一個三下五除二,首先是免了我的行長職務,接下來宣布了我在二級分行的新工作崗位,然后又讓我暫時不在新崗位履職,還是回到原先工作的縣支行,專門清收這筆貸款。
已經不是行長,又是身處異地,再去收這樣的一筆貸款,自然也就沒有了力度,而且是一下子生活環(huán)境發(fā)生了大的變化。不過我還是強打精神,孜孜不倦地出入這所學校清收貸款。我采取了以下一些步驟,先找學校,用收費還款,收費有限,不足以解決問題,就請學校找其他銀行貸款,再歸還信用社借款。其他銀行見我因向學校貸款,已經淪落到被處理的境地,不再蹚這趟渾水,紛紛隔岸觀火,袖手旁觀。這大約也是同行的心理。于是我請學校在教師中集資,然后歸還信用社借款。起先學校不肯做,后來勉強做了一點,有些教師又被社會傳言影響,或者不大相信學校,害怕集資款到時難以收回,不愿參加集資。終于使這樣的一個辦法流產。而這個時候,我新來的領導,投入到新的工作當中,根本無暇顧及我一個人在這里度日如年地清收貸款。這也不能怪他,這也不是他手上的事。但他這時又給我下了一個通知,讓我感到雪上加霜,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不能收回學校貸款的話,將對我以下崗論處,毫不念惜我在基層行工作的辛勞。于是我開始找政府。我先后找了政府兩位縣長。第一位縣長有一些實權,他答應得爽快,卻遲遲沒有動。問到他時,他說,喲,我還忘了。你再等一等吧!我想想辦法。我知道這是托辭了。就又去找另外一位副縣長。這位副縣長是分管教育的。不過這筆貸款卻同他毫不相干,他從來沒有為這事找過我。回想當初,也是我貸款營銷的信念過于執(zhí)著,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他聽了我的訴求,對我說的一句話,讓我今天想來還是十分的感動,他說你應該找我。他不是說的一句空話,半個月以后,在他的督促下,這筆借款,終于被學校還清。
我放的這筆貸款數(shù)目并不大,也就是50萬,又是為了業(yè)務發(fā)展,中規(guī)中矩做的。事情到了后來,我有意為上級行分擔一點困難,最后卻全部落到了我一個人的頭上。這就注定了我有這樣的一次歷險。當然我終身也不會忘記幫助我脫險的人。他讓我改變了習慣思維,政府官員中也有關心銀行債務的開明有識之士。
幾年之后,曾經幫助過我的這位副縣長,榮升到一個毗鄰江浙的大縣當縣長。我去拜訪他。我又說出了我對這件事的感激之情。他端起了茶杯,我也端起了茶杯,那一天我們在一起午餐,我們沒有喝酒,他說他馬上要到浙江去,為一個招商引資的事。我們用茶杯碰了一下。他輕描淡寫地說:“這件事,不要再提了。應該做的。你貸款支持政府的工作,無論如何不能讓你背一個處分。說不過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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