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行船實在難,稍不留神就會出危險。特別是秦晉大峽谷水流湍急,灘多水淺,每一條深入黃河軀體的血管支流,都要把沿途的大小石塊攜帶進黃河主河道,明石暗礁星羅棋布,船毀人亡悲劇經常上演。吃人飯、走鬼路是河路漢的真實寫照。
我們村名叫“園子辿”,其實無水田,村子就坐落在一石辿下,人畜一出門就可一頭栽進黃河中。但它在明清以來就以擺渡航運而聞名。因為從內蒙古西部沿呼蘭木倫河進入陜北神木,再到山西省城太原,這里就是捷徑。據上了年紀的人說,解放前這里的過河貿易特別發達,牲畜、藥材、木材、紅鹽、布匹、糧食等日雜用品成天堆積在碼頭上,等待過河往返,而家鄉河對岸的林遮峪古鎮集市貿易聞名遐邇。
解放后,由于確立了計劃經濟的主導地位,家鄉作為貿易碼頭的地位衰落了。但在五六十年代,只有100多口人的村子,仍然養有5艘木船,除七八月的黃河汛期,船工們通年奮戰在木船上。
1964年春的黃河凌汛,是最讓村民揪心的時刻。滿河的冰片相撞,發出“咔嚓嚓、轟隆隆”的聲響,那恐怖的氣氛把全村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我村的兩只大木船乘著黑凌大水,從府谷小炭窯解開纜繩,準備行船至佳縣。為了養家糊口,船工們已經將性命系在了一根草繩上。那危險比上戰場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段黃河河床陡立,水淺流急,木船擱淺是家常便飯。除了我村船工有高超的駕船技藝,整個河筒子里沒有敢冒這么大風險,敢在黃河凌汛期行船,那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但不趁此大水,平時木船是無法抵達佳縣的。府谷的木船平時只能運煤至神木縣的馬鎮,下游峽谷中河道里石頭太多,一寸厚的木板船,裝載三四萬斤,只要稍微擦上石頭,木船就完蛋了。
船工走了,家屬們眼淚汪汪目送他們。在“嗬喲,嗬喲”的拼命扳棹中,木船消失在茫茫大水里。河里的冰片比船還大,一塊插著一塊,像馬路上蟻群般的汽車向一個方向流去。木船置身于凌片之中,一旦在河底稍微擱淺,比房子大的凌片就像一座山樣直向木船壓來,這些活石頭霎時就會把木船壓個粉碎,而人在冰河里撲騰,也只能是九死一生。
經過千百次生死較量,滿載黑森森、明晃晃大炭的木船飄出了神木界域,進入了佳縣地界。勝利在望,喜上眉梢。萬沒有想到一場厄運等待著他們。兩艘木船飄進最后一座險灘,兩船距離很近,船工相互吆喝,相互呼應,相互鼓舞。老艄公兩眼似鷹捕捉著河面流水、冰凌的動靜,像雷達一樣掃描河面水的顏色,波浪的泛瀾。據此變化而判斷水的深淺,石頭的有無。7個人驅趕著3000多斤的炭船加速、減速、左右轉彎。那沉重的、碗口粗、兩三丈長的堅韌柳木棹扇,每一聲用力擊水,都需掰成個牛軛彎子。但一聲沉悶的“咔嚓”聲,暗礁還是把木船折成兩段,緊接著后面一只船也是同樣的命運。14名在河路上搏斗大半輩子的船工飛速脫掉他們御寒的破衣爛衫,在大自然無情的冰塊罅隙里,與黃河激流水寒融為一體。
當時沒有絕望的哭喊,也沒有呼號埋怨,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他們一手抱著船上落水的粗棍木板;一手拼命劃水靠岸,人頭在冰塊縫隙里來回鉆。就這樣在冰水混合的黃河漂流了整整10里路,終于靠岸……而幫助他們御寒的是過險灘前灌下的幾勺辣椒水。
幾天后,兇信傳回了小小山村,一片哭喊聲頓時在各家各戶傳開。盡管報信的人有鼻有眼敘述著災難過程,但是沒見自家人回來,誰會相信?婦女、兒童、老人、少年呼喊著自家人的名字,在龍王廟前磕頭祈禱,有些人也在村頭搭起靈棚,架設靈堂,祭奠親人……村里也派出尋找的人沿黃河畔的羊腸小道趕往幾百里遠的出事地點。
半個月后,14個漢子穿著七長八短的百家衣,年老的拄著棍子,年輕的還挑著沿途抓到的黃河綿魚(據說是貢品)步履蹣跚地回村了。這是人間奇跡,這是虎口逃生。歡呼的熱烈程度遠超過往年揚帆凱旋。多少人喜極而泣,多少人歡呼跳躍。
家鄉船夫,終于把歷史的航船拉進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隨著兩岸公路的鑿通,這段史實將永遠定格于20世紀,沿著社會急驟轉型的軌道,船夫生活又翻開了新的一頁。
責任編輯:羅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