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的土豆,又到了收獲的季節。
此刻,我的眼前又浮現出熟悉的一幕。父親揮動著皮鞭,犁開一道道田壟;母親臂挎竹籃,將種子連同額頭上的汗珠一并撒進黃土地里。耙地、盼雨、追肥、拔草,一些常態的工序,引出父母一個個焦慮的眼神。
到了這個季節,父母手中的镢頭,好像一個個朝拜者,一步一叩首。镢頭叩響了土地,刨出了一個個拳頭大的白色精靈,逗得父母的臉上堆滿了笑容。
土豆,和西海固人同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世代結緣。在舊社會,西海固人把土豆叫“救命蛋”。從我記事起,就已經叫洋芋了。
現在還有叫“金蛋蛋”的。至于土豆和它的學名馬鈴薯就很少有人叫了。在這里,我覺得叫土豆親切,因為它和我同在西海固生長。
上世紀80年代中期,父親把耕牛賣了,從鄰村買來一套設備,在自家辦起了全村第一個私人土豆粉條加工作坊。記得把設備安裝好的當天,母親和哥哥每人挑兩只水桶,我和妹妹也抬著一根木棍,中間吊著一只水桶,在水泉與粉坊之間晃蕩。等裝滿4大缸水,就把窖里的土豆裝進竹筐抬上來,倒進一口大鐵鍋里洗干凈,再由父親提到粉碎機旁。電閘一拉開,粉碎機立刻吼叫著張開大口,貪婪地吞噬著土豆,不一會,被粉碎的土豆就裝滿了粉碎機肚子下面的大桶。父親把被攪碎的土豆倒進羅里,讓我站在上面,搖動著和我差不多一樣高的舂子過羅,淀粉汁通過羅布流出來。
所有土豆粉碎結束后,父親和哥哥就都站在羅床上,很有節奏地搖擺著舂子,等流出來的淀粉汁沉淀幾個小時后,就撇去上面的水,再將淀粉盛在一塊四角系著繩子的方布里,懸掛在空中將水分瀝干,即可下粉條。
我家辦的這個粉坊,除用粉碎機替代了驢推磨外,其他的工序跟農業社時村里的粉坊沒多大區別。但這是一個個體粉坊,我們全家起早貪黑,經過一段時間的忙碌,幾窖土豆加工完了,變成了既筋道又亮白的粉條。父親在家門前的場院里用木棒和鐵絲支起了架,把千絲萬縷的粉條晾曬在上面,大老遠就能看到一片溫暖的白。正因為這片白,村里的人家都將土豆拉到我家加工,再三五家搭成一幫,下成粉條,也晾曬在各自的家門前。一到冬天,家家門前都有一片白,一片土豆粉條的白。這個粉坊,使土豆的身價倍增,也給我家及村里人帶來了實惠。父親用賺得的加工費買回了一頭耕牛,還買來了5只羊。3年以后,父親把粉坊轉讓給了別人,父親用這筆轉讓費給哥哥娶了媳婦。
90年代初期,我中學畢業,踏上了西去的列車,成為戈壁哨所挺立的一棵“小白楊”。退伍后,經過幾年的艱辛努力和打拼,我還是決定回家,想辦個粉坊。父親沒有同意。在家度過了一個難熬的冬季,我有幸被招聘為農電工。不當主婦不知柴米油鹽貴,不當電工不知電能的緊缺,更不知道電跟土豆有著這么密切的關系。當時轄區的一個村子,多半人家都有土豆家庭作坊。一到冬天,全村鬧電荒,電工經常得守在變壓器旁隨時插保險。
在土豆生產最繁忙的一段時間,電工干脆在變壓器旁搭起了草棚,睡在里面隨時插保險,即便這樣,農戶還得輪班加工。
到了21世紀,一切都變了,農村電網改造像一場風暴,刮進西海固這片土地,當然也刮進了我所管轄的村組。房前屋后,水泥電桿齊刷刷地栽了起來,銀亮的電線在空中舒展。這里種土豆的人多了,土豆家庭小作坊也增加了幾倍,電工卻清閑下來,半夜三更不用再給變壓器插保險,也不會因為哪個農戶不按約定輪班生產而需要電工出面……不久,農戶的房前屋后又出現了那熟悉的一片白,一片土豆粉條的白。
又過了幾年,供電所轄區有十幾家大型土豆淀粉加工廠崛起。土豆一時在這里竟然成了兌換票子的“金蛋蛋”,農戶點數鈔票時臉上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走進任何一家土豆加工廠,土豆堆積如山,雪白的淀粉整齊地碼放在庫房里,像一個白色的小山頭,更像一座白色的“金字塔”。
揮動一天镢頭的臂膀也該歇歇了,坐在自家地頭,喝上一杯茶,吃上一口饃,滿地白花花的土豆,該往一塊拾掇了,把從黃土地里刨出的土豆,攢成一個個小山包。望著滿地白色的小山包,父親伸展了一下腰,向我和弟弟笑了。
此時,我突然發現,滿地的土豆也好像在笑,就像父親剛才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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