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的一天,所里通知我,要我做一臺儀器驗收的翻譯。
當年,原東德欠中國的債務是以實物相抵的,發到我們所的一臺X-光熒光光譜儀是其中的一個部分。儀器的生產廠家是原東德的蔡司公司,該公司于1846年在德國的耶那城創建,原本在世界上極負盛名,但是到了上個世紀80年代初,此公司所生產的一些儀器已經相當落后。
來所安裝的德國工程師40歲左右,他叫波耳。若在西德,這樣年齡的人大多能夠用英語進行專業上的表達,但波爾不能,可能因為他生長在東德。波耳并不因為這臺儀器的落后而氣短,相反,他很自信。在安裝中,他居高臨下的講解神態似乎聆聽的人都是混沌初開,這令我們感到不舒服,但他渾然不覺。
波爾在儀器的介紹中常常忽略翻譯的因素,如關于計算機自動取樣程序的說明,他一口氣講了很長時間而未加停頓。然而,我卻能一一進行復述,并在關鍵處又做了稍許的解釋。從大家的表情,波爾完全可以判斷出我翻譯的效果。他很驚訝地瞪大了他好看的藍眼睛,意思是我為什么有如此好的記憶力?
我猜透了波爾。我說:“我靠的不完全是我的記憶力,是因為我理解了您所講的程序,而程序是有邏輯的,有邏輯的內容復述是比較容易的。”
“您懂程序?”波爾更驚訝。
“是的。”我簡單回答。
“您會編程嗎?”波爾進一步問。
“會。”我依然簡單回答。
“您在什么地方學的?”波爾的意思是不會在中國吧?
“在中國。在德國。”我把“中國”放到前邊,而且加重了“中國”二字的語氣。但波爾似乎是忽略了“中國”,而將腦袋歪起來,從上到下地打量我,顯然,“德國”二字引發了他極大的興趣。我沒有等待波爾進一步的刨根問底,便簡略地介紹了我在原西德的科學研究及馬普學會煤炭所的情況。我說我是洪堡基金會學者,他眼睛一亮:“亞歷山大·馮·洪堡是德國偉大的科學家。”
“我在馬普學會的煤炭所。該所成立于1914年,第二任所長K.齊格勒因發明齊格勒催化劑而榮獲諾貝爾化學獎。我的導師是E.齊格勒。”我繼續介紹。
波爾“哇”的一聲,從他滿目的神采和眼中所放射的光芒,完全可以領會我的“優秀”是因為我是德國人的“關門弟子”。其中,所包含的對我的肯定反倒使我不悅。我反復強調我的計算機的根基是在中國打下的,我的啟蒙老師是中國人……同時,為免誤解,我聲明E.齊格勒只是和K.齊格勒同姓,二人并無親緣關系。對于我“過多”解釋的本意,波爾似乎并未理解。
當波爾介紹計算機自動控制的邏輯電路時,和他介紹自動控制程序一樣,洋洋灑灑,偌大的篇幅中沒有任何的停頓。完全如前,我卻有條不紊地一一進行了復述。同樣,在關鍵處,我又做了稍許的說明。
波爾驚愕得不可自已,他的嘴巴張了半天,然后沖口而出:“齊格勒!”其含義似乎是,作為一個化學專業的人,我能夠對電子學中的邏輯電路做出翻譯,是高師齊格勒的功勞。就是說,我之所以具有邏輯電路的知識是在德國所學。
“中國!”我立即糾正。當然,“中國”不是任一教授的名字。其實,在我的情緒中并沒有什么惡意和偏頗,我只是想讓波爾收斂一下他的傲慢而公平地評估一些事情,譬如正確地看待中國,當然,也包含正確地看待德國。至于波耳的驚詫和不解,是他把中國人看低了。
作為德國,是俾斯麥鐵血政策才促進了德意志1871年的統一,而使之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國家。然而,在1914年和1939年,德國先后發起兩次世界大戰。第一次戰敗,產生了魏瑪憲政,10年后全局崩潰;第二次戰敗,產生了波恩憲政,它是領土被分裂及外部軍事占領下的產物。但是,由于德國人的積極向上,恪守規矩,做事認真,以及德意志民族的自信,使他們創造了戰后世界經濟的奇跡。但是我們中國呢,從萬邦來朝的盛唐,到清朝的賠款割地,從令西方驚嘆的文明富庶到人均收入排在世界百位之后的今天,確實有許多事情中國人應該反省。不知道從哪個朝代開始,中國人在西方人面前總是“珠玉在側,覺我形穢”,無論遇到什么問題,都懷疑是自己的不對,習慣性自我貶損。長期以來,在中國人內心深處始終有一傷疤:作為中國人的自卑心理。
在驗收結束的時候,波耳伸出大拇指,他由衷地稱贊中國人是優秀的。
責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