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心

我們那一代年輕人，對軍人的崇拜不亞于信徒對宗教的癡迷。在當時的社會主流價值觀看來：做什么都不如當兵光榮，當兵是人生追求的首選。在學校，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感動著每一顆赤誠的心，誰不憧憬長大后當一名光榮的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手握鋼槍、戍邊衛(wèi)國，多么自豪和威風！小伙伴們能為戴一頂軍帽而得意、能為穿上一件軍褂而炫耀。如果誰能穿上一件配有四個口袋的軍褂，仿佛他就是一名軍官了，鶴立雞群、沾沾自喜……

那時，“讀書無用論”等奇談怪論充斥校園，“極左”思潮掌控著意識形態(tài)。單純幼稚的心靈，被崇拜偉人的沖動所左右。1976年8月，初中畢業(yè)后，我毅然響應毛主席“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偉大號召，回老家“上山下鄉(xiāng)”勞動。很快，我便加入了民兵組織。晚上，扛著槍值班站崗巡邏，還頗有些當兵的感覺。記得那年９月９日下午，我與社員們正在技術(shù)隊實驗田里鋤草，村中的高音喇叭突然傳來毛主席逝世的哀樂。社員們個個垂首默立田間地頭，為偉人默哀。當時，我頗有些老天馬上就要烏云滾滾、雷雨交加、塌將下來的感覺。按照上級的部署，我和其他青年基干民兵一起集合趕到日照縣城廣場，參加了毛主席追悼大會。扛著步槍、佩戴武裝，站在悼念的民兵隊列里，看著巨幅毛主席畫像那和藹可親的面容，我悲情凝重，一股強大的使命感涌上心頭：“將來我一定要去當一名真正的兵，用生命來捍衛(wèi)您老人家開創(chuàng)的偉大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

1977年的冬天，機會終于降臨于我身，我報名參加了征兵。經(jīng)過生產(chǎn)大隊黨支部、人民公社黨委審查，并順利通過了體檢。“一人當兵，全家光榮。馬上就是一名中國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了！以后，我們家就是受人尊敬的軍屬之家，部隊每年春節(jié)都會給家里寄喜報。擺脫家庭出身‘偏高’的窘境，終可揚眉吐氣啦……”那幾天，我沉浸在夢想即將成真的喜悅之中。記得，那時奶奶已近70，她一直在為我當兵的事?lián)模粋€勁地對我說：“夜黑風寒，站崗放哨你能吃得消嗎！”我決心已定，對奶奶的“嘮叨”并不理會。

很快，我與前來帶兵的東海艦隊某高炮部隊的皮排長接上了頭。至今清晰記得：皮排長是天津人，30歲左右，他高高的個子，清瘦白皙，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皮排長做了家訪，對我很滿意。我也竭盡奉迎，給即將成為自己的第一任“首長”提供一個戰(zhàn)士應有的“服務”，以期留下美好的印象。當然，那時的“服務”還沒有請吃請喝的習慣，只是給他借了幾本小說之類的書籍，還陪同他去了縣城唯一的景點“抗日烈士陵園”游覽參觀……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天，聽說縣武裝部的領導人已經(jīng)開會研究，對全縣參軍人員做最后的政審把關定兵。我一路歡欣，跑去縣委檔案局，找在這里工作的媽媽打聽好消息。“媽媽！”我看見媽媽坐在辦公室桌旁，還沒進屋便喊道。媽媽沒有回應我的話，只是緩緩站了起來，一臉悲戚茫然。她看了我一眼，猛地扭回頭去抽泣起來……我立時呆愣在那里無語了。霎時，我便明白了媽媽悲傷流淚的含義，返身跑回家中獨自面壁、黯然神傷。

突如其來的挫折，讓我猝不及防。爸爸通過幾個關系不錯的武裝部干部幫忙做疏通“工作”，也是無果而歸。爸爸沒有對我多解釋什么，他的方式是把所有的憋屈自己吞下。現(xiàn)在我理解，爸爸的深層用意也許是不想讓怨恨的種子在兒子的心里生根發(fā)芽。在這事之前，我還參加了國家恢復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次中等專業(yè)學校考試，并且已被某技校錄取。但為了當兵，我自愿棄學。可到頭來，雞飛蛋砸一場空。

“父母都是共產(chǎn)黨員，這樣的政治背景條件還不能去當兵？”私下里，一些同情者只是安慰幾句，也無能為力。憤懣困惑、訴求無門，心情一落千丈，我陷入了深深的苦悶之中。后來我才知道，我當兵的資格之所以被否決，是因為爺爺那沒有實質(zhì)性問題的所謂“歷史問題”又被人提起。就這樣，當兵的夢想，就像曇花一現(xiàn)，瞬間破滅了。

看著那些“政治面貌”絕對過硬的同學和伙伴，一個個穿上嶄新的軍裝，披紅戴花，自豪和驕傲寫滿臉龐，我的內(nèi)心五味雜陳。我用羨慕抑制著自卑的蔓延，掩飾著哀傷低落的情緒，用歡顏為整裝待發(fā)的同學和伙伴們祝賀、送行！

走進軍營的不少同學和伙伴與我書信來往，我從字里行間真切地感受到他們火熱的軍營生活，出早操、踢正步、練隊列，荷槍實彈、射擊打靶。感嘆他們置身充滿青春活力的部隊集體生活之中，是多么的幸福愜意啊！而我卻與兵無緣，燃燒的青春何在？人生之路走向何處？

就在這時，參加新兵訓練的一個同學來信：“小鵬，你虧著沒來啊！軍訓一天下來，渾身都散了架。實在是太苦了，我想家，我要回家！”這著實嚇了我一跳，很擔心這個同學兵哥會做出傻事來。立馬回信囑咐：“哥哥，千萬別當逃兵啊！”這個同學沒有退縮，堅持了下來。他是否故意渲染軍訓的艱苦，以撫慰我的“兵傷”？不得而知。

1978年夏天，我報名參加了全國統(tǒng)一招生考試。因為有人告訴我，鐵路是準軍事化管理的“國鐵”，是鐵飯碗，這又點燃了我那顆未泯的“兵心”，所以我填報了省會的一座鐵路機械學校并被錄取。

在鐵路學校的日子里，我與在祖國四面八方當兵的同學和伙伴們?nèi)匀槐３种?lián)系，心底還會時常泛起對軍營生活的傾慕。這時，學校組織了一次軍訓，雖然時間短暫、內(nèi)容簡單，但也讓我嘗試了一回當兵的滋味。練步伐、列隊形，荷槍實彈、射擊打靶。心想，當兵也不過如此而已？仍對“兵傷”耿耿于懷。就在這時，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硝煙彌漫，舉國上下對南蠻忘恩負義的丑惡行徑憤慨不已。同學爭相觀看電影《高山下的花環(huán)》，主人翁靳開來等當代軍人的愛國形象，令我對軍人愈加崇敬，深感軍人職責神圣。

機車專業(yè)學習結(jié)束后，我被分配到美麗的海濱城市青島，在鐵路分局機務段做了一名國家鐵路工人。就在這時，“兵心”又被撩起。因為那些當兵的同學和伙伴，大多在北海艦隊服役，我有了與他們更多見面的機會。每逢周末，我或到泊靠碼頭的軍艦，或到后勤保障基地，或到南泉培訓隊，找兵老鄉(xiāng)們“蹭飯”。軍餐飽腹、別有滋味。每次走上軍艦甲板，憑欄遠眺、浮想聯(lián)翩。看著兵老鄉(xiāng)們身著獨特個性的海軍戎裝、無沿軍帽上的飄帶隨風起舞，是那么威武瀟灑！我暗嘆：兵老鄉(xiāng)們，你們的命運真好啊！

與兵老鄉(xiāng)們的軍營生活相比，我工作的環(huán)境可就遜色多了。有一次，我正在檢修車間的地溝里維修機車，恰好兵老鄉(xiāng)們來看我，滿車間里找不到。他們大喊“小鵬、小鵬！”“哎，我在這里！” 我從地溝里爬出來，他們差一點沒認出來。“啊呀，怎么滿臉都是油污？安全帽還挺洋氣呢！”他們幽默地調(diào)侃著。“怎么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工作？快調(diào)回日照算了。”“哎，鐵路可是準軍事化管理的國家大產(chǎn)業(yè)，我們也發(fā)服裝哩。”我表面若無其事，心里卻酸溜溜的。

再后來，我又想到了當警察，因為在我的印象里，人民警察穿著警服，就像當兵的一樣威武神氣。如能當上一名人民警察，也算重圓了久違的當兵夢想。云開日出，光明和溫暖總會催生癡情的種子發(fā)芽成長。還是父母幫我圓了這個夢。改革開放的春風吹綠祖國大地，父母在政治上不再受到歧視，他們?yōu)槲艺{(diào)回家鄉(xiāng)的公安機關，奔走有關部門斡旋請調(diào)，不辭辛苦。1981年11月，我終于如愿以償，穿上了上白下藍、戴上了大蓋帽。我對著鏡子反復對照，自我欣賞，儼然一副軍官的形象，心里美滋滋的。那郁結(jié)已久的“靈魂劫難”，終于有了一個泊靠的驛站。

14年的警察生涯，更讓我沐浴在“咱當兵的人”的濃厚氛圍之中。因為在當時的公安干警隊伍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軍人，我的許多領導、同事都當過兵。和他們在一起警衛(wèi)防范、偵查辦案、調(diào)查取證、出差開會，會經(jīng)常談及部隊的事情。軍旅生活感染著我，戰(zhàn)友摯情感動著我，軍人作風影響著我。此時此刻，我深深體會到了“當兵后悔三年，不當兵后悔一輩子”的真諦。每當置身他們的戰(zhàn)友聚會，那洋溢著當兵人自豪感的氣氛，又會撞擊著我的“兵傷”，也許這就是“后悔一輩子”的感覺吧。

2000年，與兵結(jié)緣的機會再次光顧于我。由于工作職位的需要，我被任命為某預備役高炮團的政治部少校干事。官銜雖然不高，但讓我真真切切地體驗了一回當兵的感覺。穿上了正規(guī)的陸軍軍服，佩戴兩杠一星的肩章，盡管比現(xiàn)役軍人的軍銜上多了一個“Y”字母，可對我來說，這是最接近兵的兵了。手捧預備役部隊發(fā)的軍官證，心中陡升一種沉甸甸的感覺，我把它天天帶在身上，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中。

這一年的夏天，我接到預備役高炮團的通知，到部隊參加為期一周的軍事業(yè)務訓練。與其他的預備役戰(zhàn)友一起住進部隊營房，40歲的我又“從兵做起”。跟隨嘹亮的軍號起床，聽從班長的口令出發(fā)。稍息、立正、向左轉(zhuǎn)、向右轉(zhuǎn)、向后轉(zhuǎn)，臥倒、匍匐、越障、沖鋒，站姿、蹲姿、臥姿射擊。唱著《打靶歸來》回營房：“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胸前紅花映彩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激情澎湃，又喚回燃燒的青春，訓練的疲憊，早已被歌聲沖刷得蕩然無存。

我現(xiàn)在的工作崗位，雖然與預備役高炮團沒有直接的關系了，但一直與那里的首長和戰(zhàn)友們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他們還把我當做部隊的一員，我還把自己當做其中的一兵。

再回首，我雖然沒有純粹意義上當過兵，卻注定與“兵”結(jié)下一生的緣分。許多不了解我的人，初次接觸總會猜測我有當兵的經(jīng)歷。“怎么看出來的？”“你有軍人的氣質(zhì)！”我想，這也許就是我魂牽夢繞的兵緣吧。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