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爸發病前說得最清楚的一句話是:“要不然,我也吃一點兒麻醬燒餅吧。”當時我們家正吃中午飯,母親剛買回的麻醬火燒,我爸看到了,饞了,才說出了這句話。
他的要求當時就被攔了回去,我媽皺著眉頭斬釘截鐵地說:“不能吃!又是紅糖又是淀粉的,吃一塊火燒你的血糖得升多高?”我爸的手馬上縮了回來。其實從他查出糖尿病開始,對飲食的忌口和吃藥的按時比任何人都在意、都嚴格,麻醬燒餅是他最期待的也是從來沒敢實現的夢想。麻醬火燒被大家阻攔之后,我爸吃的還是他三年如一日的飯菜:一碗燕麥粥,一盤黃瓜拌海帶絲,一個雞蛋,睡過午覺是一杯無糖酸奶,絕對的低糖,絕對的健康,但也絕對乏味。
后來我們才意識到,那天要不是已經餓到了極點,他是不會有那么不健康的念頭的。因為我們對醫學知識的一知半解,最終把他送到了險境——父親后來是因為糖尿病導致的低血糖沒被及時發現,最后延誤了治療,影響了大腦的供血,才導致了現在都沒有恢復的腦損傷。
我一直很后悔,要知道現在這個狀態,還不如趁我爸意識清楚時讓他嘗嘗他喜歡的滋味,痛痛快快地吃一頓飽飯呢!雖然是以健康為目的,但是最后的結果卻與我們的目的背道而馳。
一
父親查出糖尿病時,全家都非常緊張,因為祖父就是糖尿病,后來發展成糖尿病足,截肢之后半年就去世了。
祖父的死第一次讓我們意識到頻頻在我們生活中被提到的糖尿病居然可以如此兇險。有前車之鑒,我爸開始以常人難忍的苛刻標準虐待自己,家里特意買了個小秤,每頓的糧食都要稱過之后才能吃。他和我媽的房間墻上是各種各樣的糧食熱量交換表,他們比一般的醫生還清楚,多吃了一兩饅頭就得減去多少米飯,加一塊白薯就得少喝一碗粥,否則血糖就會上去,即便是過年過節也從來不敢馬虎。
不僅這樣,他一個星期還要去爬三次山,自己覺得哪天稍微多吃了一口,晚上肯定就要再多走一圈……我們對糖尿病性低血糖的無知和醫生最初的誤診導致他到現在大腦功能都不能完全恢復。
其實他早就犯過一次糖尿病性低血糖。當時正在爬山,他爬到一半的時候突然覺得心慌得厲害,他一開始還能扶著欄桿,還跟我媽說了一句:你摸摸我是不是心律不齊呀?我媽當時就發現他臉色慘白,滿頭大汗,剛說了句:“你的脈我摸不到。”我爸就癱倒了。旁邊的人好像是醫生,拿出了一塊巧克力,看了我爸的瞳孔說不是腦出血,說可能是低血糖,他問我媽是不是上山之前沒吃東西。我媽一看巧克力就連連推掉,說我爸有糖尿病不能吃。人家說糖尿病也能低血糖,不盡快緩過來的話還會發生其他問題。
我媽將信將疑地讓我爸把巧克力咽了下去,我爸緩了十幾分鐘才恢復過來。后來他始終說就是上山走得太猛,他覺得自己不該吃巧克力。他一直都在埋怨我媽怎么能讓他吃巧克力呢?這不是等于給糖尿病人輸葡萄糖嗎?因為怕增加他們的擔心,我們沒敢再提吃巧克力的事,其實當時要是深究一下,問問醫生,怎么著也能知道糖尿病性低血糖的癥狀是什么樣子,到底能不能吃糖,怎么也不至于在他第二次發病時一直當中風治。
二
我爸說想吃麻醬火燒的第二天是個星期天。我還沒起床就被我媽叫起來了,她說本來他們是要去公園的,早上起來發現我爸一直睡著叫不醒。我跑過去一看,我爸閉著眼睛半睡半醒的樣子,有的時候能明白地應答一聲,胳膊沒有一點力氣,身體好像癱瘓了一樣軟綿綿的,我爸的血壓一直高,我一下就想到了腦出血。
我們很快就叫來了急救車,急救醫生稍微做了下檢查也初步判斷是腦血管病,讓我們去醫院做進一步診斷。
正好碰上那家醫院為中風病人開了一條“綠色通道”,一到醫院醫生就讓馬上去做個CT。CT檢查的結果和醫生當初的判斷相符,確實腦血管有問題。醫生告訴我們,我父親原來就有動脈硬化的毛病,動脈已經很狹窄,送來醫院前至少發生了血管痙攣,需要輸液消除痙攣才能改變他神志不清、肢體運動障礙的問題。
我們一聽心稍微放下來了,畢竟是痙攣不是出血,應該能疏通開的。醫生也說痙攣比出血和血栓都要輕。因為他有糖尿病,我們始終謹慎地檢查著醫生的處方,生怕葡萄糖之類的含糖液體被輸進去。
輸了一天一夜的藥之后仍舊沒見明顯好轉。第二天是星期一,急診大查房,來了個主任,看了我父親的病歷就站在床前沒走,我聽見他對前一天的值班醫生說:馬上查個血糖給我看。
血糖結果很快出來了,主任馬上開了葡萄糖讓輸進去,我拿著方子去取藥,沒走幾步就回來了。我追著人家主任問:我爸是糖尿病,你怎么能給他輸葡萄糖呀?那時候急診人正多,主任正忙得團團轉,也不解釋就說: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再不去拿藥,救不回來算誰的責任?
主管醫生解釋說,父親除了腦血管痙攣外還有糖尿病引起的低血糖,治療不見好轉的原因是我們沒給他補充糖分,所以腦細胞始終能量不足才一直沒有恢復。
我們將信將疑看著我們全家大忌的葡萄糖被推進父親的血管里。我們這才明白,我爸昏迷的根本原因是低血糖。
醫生再查房的時候很認真地問了我爸的病史,我們才知道,在他發病前半年,節食已經到了極點。只要第二天沒有爬山的計劃,頭天的晚飯就不吃了。他發病那天一直是空著肚子睡到天亮的。醫生一邊聽一邊點頭,他說不吃東西只吃降糖藥,很容易引發低血糖,而且一般都是夜間或者凌晨,發生在老年人身上,這和他們急于治病的心態有很大關系。
在高壓氧的治療堅持了幾個月,我爸的神智恢復了一點,但是比以前遲鈍多了,他已經不可能去精確地計算每頓飯的熱量,也沒力氣去爬山,只能讓母親陪著在家附近轉轉,說話也說得很慢。醫生說,可能是低血糖的時間長了引起缺氧,最后傷及了大腦。造成現在這種狀況的原因,肯定不是一次的缺氧,他在發病前的很長時間內,可能一直處于低血糖狀態,對大腦的損傷一直進行著,而多次反復的低血糖是可以使糖尿病人的腦細胞受損的,導致細胞出現不可逆性的損害,現在的反應遲鈍,癡呆狀態就是腦細胞損害的表現。
雖然最后的那次發病多多少少是誤診,但是我們沒去追責醫院,因為也有我們家屬的責任,父親其實一直處于低血糖狀態,我們硬著心腸讓他忍饑挨餓,也沒能保住他的健康。
(責編:孫展)